內(nèi)容摘要:榮新江、馮培紅先生于《歷史研究》2001年1期同時刊出大作,均認為歸義軍曹氏統(tǒng)治者為粟特后裔。這一結(jié)論有商榷的必要。考之史籍早在秦漢之際中原曹姓就已入居敦煌,其子孫又在河西一帶枝葉分布。據(jù)《曹通神道碑》等,唐初譙郡曹通家族又因官居于瓜州,且屢立軍功,蔭及子孫,遂成為瓜沙頗為顯赫的大族。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議金很可能為其族屬。此外從歸義軍曹氏之婚姻關(guān)系、曹氏統(tǒng)治時期粟特后裔的地位及其影響等分析,都無法證明曹氏為粟特后裔。莫高窟一些洞窟中繪有曹議金的大幅供養(yǎng)畫像和題記,畫面上曹議金絲毫沒有胡人相貌特征,完全為漢族面貌。
關(guān)鍵詞:敦煌;歸義軍;曹議金;粟特;商榷
中圖分類號:K825.81;K8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6)06-0109-07
榮新江、馮培紅二先生于《歷史研究》2001年第1期同時刊出大作,分別題為《敦煌歸義軍曹氏統(tǒng)治者為粟特后裔說》、《敦煌曹氏族屬與曹氏歸義軍政權(quán)》,二文(以下分別簡稱榮文、馮文)均認為歸義軍曹氏統(tǒng)治者出自粟特后裔。兩篇大作視角新穎,立論獨特,提出了一些富有啟發(fā)性的看法,很快成為敦煌學界議論的一個熱點,引起人們的廣泛興趣和關(guān)注,筆者亦從中受益頗多。然而仔細分析有關(guān)資料,我們認為榮、馮二位先生的觀點仍有不少推測成份,難成定論。筆者不揣梼昧,翻檢、征引若干新的史料,擬重新就這一問題予以探討,并與榮、馮二先生作一商榷性的討論,以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正確地認識和評估粟特勢力及其文化在敦煌、河西的影響狀況。
一 曹議金的來歷之謎
敦煌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議金家族的郡望為譙郡,這在敦煌遺書和莫高窟題記中多有載錄。馮文統(tǒng)計莫高窟第55、61、85、100、108、256、342、431、444、454窟和榆林窟第16、19、25、34、35等窟供養(yǎng)人題記,以及P.3660、P.3827、P.4514、P.4516、P.4638、S.0518、S.2687、S.4398等文書中均稱曹議金家族出自毫州譙郡。
考之史籍,早在秦漢之際中原曹氏就已入居敦煌。《郃陽令曹全碑》載:
君諱全,字景完,敦煌效谷人也。其先蓋周之胄,武王秉乾之機,剪伐殷商,既定爾勛,福祿攸同,封弟叔振鐸于曹國,因氏焉。秦漢之際,曹參夾輔王室。世宗廓土斥境,子孫遷于雍州之郊,分止右扶風,或在安定,或處武都,或居隴西,或家敦煌。枝分葉布,所在為雄。君高祖父敏,舉孝廉,武威長史、巴郡朐忍令、張掖居延都尉。曾祖父述,孝廉,謁者、金城長史、夏陽令、蜀郡西部都尉。祖父鳳,孝廉,張掖屬國都尉丞、右扶風隃麋侯相、金城西部都尉、北地太守。父琫,少貫名州郡,不幸早世,是以位不副德?!?曹全)歷郡右職,上計掾史,仍辟涼州,常為治中、別駕。紀綱萬里,朱紫不謬。出典諸郡,彈枉糾邪,貪暴洗心,同僚服德,遠近憚威。建寧二年,舉孝廉,除郎中,拜西域戊部司馬。
曹全及其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等均任高官,其子孫又在河西一帶枝葉分布,“所在為雄”??梢姸鼗筒苋易瀹敃r堪稱一方望族。其祖父曹鳳事跡又見于《后漢書·西羌傳》、《水經(jīng)注·河水注》等典籍,載曹鳳上言和帝劉肇:“建復西??たh,規(guī)固二榆,廣設(shè)屯田,隔塞羌胡交關(guān)之路,遏絕狂狡窺欲之源。又殖谷富邊,省委輸之役,國家可以無西方之憂?!鄙蠌闹?,曹鳳遂率部屯田湟水一帶?!逗鬂h書·西域傳》還記載了安帝時敦煌太守曹宗拒北匈奴之事;同傳又記靈帝建寧三年(170)涼州刺史孟佗遣從事任涉將敦煌兵五百人與戊己司馬曹寬等討疏勒事。有學者認為曹寬與曹全應(yīng)為同一人?!逗鬂h書·趙咨傳》又記敦煌人曹暠(曾舉孝廉),官任滎陽令。迨及魏晉曹氏子孫仍可見于史籍。如前涼尚書侍郎、西平太守曹祛,武街護軍曹權(quán)等。
榮文曰:“敦煌的譙郡曹氏一族在歸義軍出現(xiàn)以前沒有見到任何記載”。馮文亦云:“自曹魏迄宋,在傳世史籍中找不到譙郡曹氏徙居敦煌的記載?!边@些說法顯然與史實不符。除上考秦漢之際遷入敦煌的曹全家族外,筆者翻檢有關(guān)史籍,找到了唐初移居瓜州常樂縣的另一位曹氏重要人物——曹通。其事跡載于《曹通神道碑》(碑文楊炯撰),《文苑英華》卷910、《全唐文》卷194均有收錄。碑文云:
君諱通字某,其先沛國譙人也。近代因官遂居于瓜州之常樂縣,故今為縣人焉。顓頊高陽之子孫,曹叔振鐸之苗裔。山河白馬,漢丞相開一代之基;譙郡黃龍,魏武帝定三分之業(yè)。承家恤胤,岳峙星羅,居雍州之西境,斷匈奴之右臂?!婺畴[居不仕,父顯蕩寇將軍?!蔬\之初,……隗囂尚屯于隴右,賀拔盛操符誓眾,斬木稱兵,以辮發(fā)左衽之余,負禱杌窮其之號,遂欲驅(qū)馳我塞北,擾亂我河西。天子不懌于廟堂,鼓其雷電;使者相望于道路,申其吊伐。武德元年乃招侍中楊仁恭出使,先之以德義,陳之以兵甲?!钪骓?,獨斷胸懷,去危即安。轉(zhuǎn)禍為福?!肥谡盐湫N尽ur卑丑類,慕容殘孽,遷于大棘之城,止于小蘭之介。雖謂其群下,愿聞禮于上京,而拜于將軍,遂夸大于諸國。貞觀八年,詔特進,代國公李靖為行軍大總管,登壇拜將,授鉞行師?!斎什蛔專劻x則行,……詔除上騎都尉。車師舊國,俯枕前庭;戊己遺墟,斜連后壁。負天山而板蕩,擁蒲海而虔劉。圣人之德,非欲窮兵黷武;王者之師,蓋為夷兇靖亂。十四年,詔兵部尚書侯君集為行軍大總管,……君緬懷高義,思報國恩。從來六郡之子,是為萬人之敵。梯)中所及,披靡堅城;矛戟所臨,野無橫陣。一舉而清海外,再戰(zhàn)而滌河源。飲至策勛,抑惟恒授,詔除上柱國。君備嘗艱阻,頻有戰(zhàn)功,天子聞之,累加征辟。慕田疇之節(jié),羞賣盧龍之塞?!炷松l(fā)鄉(xiāng)亭,拂衣丘壑?!彝卸Y,皆使拜賓。門客多才,成能市義。南宮養(yǎng)老,坐聞鳩杖之榮;東岳游魂,俄見鶴書之召。以龍朔元年某月某日終于里第,嗚呼哀哉。夫人某官之女也。……長子游擊將軍和政府右果毅都尉上柱國永雄。次子朝散郎行西州柳中縣主簿上騎都尉知君。……長婦某氏即永雄之妻也,某官之女?!荫次拘l(wèi)宏軌……
“雍州西境”、“斷匈奴之右臂”,其地望即指河西一帶。由上可知曹通實與東漢曹全同屬周武王之弟叔振鐸(封于曹國)之苗裔、漢丞相曹參之后,同出于譙郡。榮新江以為曹全一族“顯然與譙郡不是一支,以后這一支在敦煌的歷史上也幾近絕跡”,這一看法顯然站不住腳。事實上譙郡曹氏家族不僅秦漢之際即已入遷敦煌、河西一帶,曹魏時居于“雍州西境”,而且晚至距唐不遠的“近代”亦有因官移居瓜沙者。至于曹通及其子孫,在唐高祖、太宗兩朝以至后世,屢建戰(zhàn)功,頗為顯赫,成為名副其實的敦煌大族。
由碑文知,曹通一生主要干了三件大事:一是武德初期參與平定敦煌賀拔行威的叛亂,二是貞觀八、九年間(634~635)從李靖軍征討吐谷渾;三是貞觀十四年(640)從侯君集軍平高昌。在這三次戰(zhàn)役中曹通均建有軍功,分別被授予“昭武校尉”、“上騎都尉”、“上柱國”等職銜。
又據(jù)碑文,曹通其他家庭成員的任職情況大略如下:
祖父 曹某 隱居未仕
父 曹顯 蕩寇將軍
長子 曹永雄 游擊將軍 和政府
右果毅都尉 上柱國
次子 曹知君 朝散郎 行西州柳
中縣主簿 上騎都尉
長孫 曹宏軌 右翊尉衛(wèi)
可見曹通家族因官居于瓜州后,其父輩即以軍功發(fā)跡,其子孫亦有官位,還蔭及后人。從婚姻狀況看,曹通夫人、長媳又均為官宦之女。其家族在敦煌的聲威和權(quán)勢頗可炙手。
又由碑文知,曹通功成名就后“慕田疇之節(jié),羞賣盧龍之塞”,即解甲還鄉(xiāng),“遂乃散發(fā)鄉(xiāng)亭,拂衣丘壑,……坐聞鳩杖之榮”。家中有奴童、門客,家資之殷厚自不待言。再加上其子孫均居官職,通婚對象也都為官宦之家,曹通家族無疑為瓜沙地區(qū)顯赫的一支大族。因此有理由認為,同為譙郡郡望的曹議金有可能即是曹通家族的后代。
為了進一步究明問題,筆者還注意到曹氏族屬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曹良才。此人又名曹仁裕,是曹議金的長兄。P.4638《曹良才邈真贊并序》:“公諱厶乙,字良才,即今河西一十一州節(jié)度使曹大王之長兄矣。公乃是毫州鼎族,因官停徹(轍)于龍沙,譙郡高原,任職已臨于西府。祖宗受寵,昆季沾恩。官祿居宰輔之榮,品秩列三公之貴。門傳閥閱,輸匡佐之奇才;勛業(yè)相承,有出入之通變?!痹撐臅黾捌湎茸娴恼Z句與《曹通神道碑》的有關(guān)內(nèi)容頗為一致。
如“公乃是亳州鼎族,因官停徹(轍)于龍沙,譙郡高原,任職已臨于西府”一句,就與《曹通神道碑》所記“其先沛國譙人也,近代因官遂居于瓜州之常樂縣,故今為縣人焉”一致。馮文認為:《曹良才邈真贊并序》“未敘譙郡曹氏先祖于何時到敦煌做官,語焉含糊,不足征信。另外敦煌名族志文書中并無曹氏族志這一點同樣也說明了曹議金這一支曹氏的來歷不明,其先人并無足以驕人的閥閱門資和為官業(yè)績”。顯然這種判斷是不能成立的,是不能以此做為曹議金為粟特后裔的證據(jù)的。如果將曹議金一族看作曹通家族的后代,這些疑點自會冰釋。曹通家族乃“近代因官遂居瓜州之常樂縣”,曹通主要活動的時代在高祖、太宗兩朝,其子孫后嗣的影響無疑又會延及唐代中后期以至更遠,這距曹議金崛起的五代初期相當接近,且其家族興旺,軍功顯赫,家族背景不可能不為州人所知,也不可能不在一段時間內(nèi)存在影響。故而曹議金沒有任何必要,也沒有可能去偽造、篡改其家族郡望。又因為兩件《敦煌名族志》文書皆首尾俱殘,其中P.2625僅存張氏的最后一部分(約百余字)、陰氏和索氏的前一部分;P.4010殘損更甚,僅余10行,僅記索靖事跡。因而敦煌名族志中沒有曹氏名族的記載不足為怪,這應(yīng)是文書本身殘損之故。
由以上論證可見,曹議金家族恐怕很難和粟特裔民掛上鉤,顯然應(yīng)為敦煌漢族豪門。
二 歸義軍曹氏之婚姻關(guān)系
榮文專列“曹氏的婚姻關(guān)系”一節(jié),認為“曹氏與甘州回鶻汗族及于闐王族的聯(lián)姻,很難僅僅用政治婚姻來解釋,很可能是因為他們的種族同為胡族,甚至同為伊朗人種,在胡族內(nèi)部聯(lián)姻制的影響下而結(jié)合。也就是說,從婚姻的角度也可以為歸義軍曹氏出自粟特后裔的說法提供一個可能性?!边@種推測顯得過于牽強。
曹議金娶甘州回鶻可汗之女為妻,又嫁女給甘州回鶻可汗和于闐王,同時他的三個兒子相繼執(zhí)政后仍奉甘州回鶻公主為“國母天公主”,這些作法完全是一個政權(quán)政治上的需要和外交手段,這也是由當時的社會背景所決定的。曹議金上臺后面臨著嚴峻的形勢:東面有甘州回鶻虎視耽耽,西北有西州回鶻雄居一方,西南則是強盛的于闐王國,同時周圍還有吐谷渾、仲云、龍家、 末等民族、部族散布,真可謂“六蕃四面圍”,孤懸西陲,境況險惡。曹議金則以其睿智和才能,汲取張承奉西漢金山國割據(jù)稱霸、東征西討、四面受敵最終導致敗亡的深刻教訓,改變外交策略,通過和親聯(lián)姻等辦法,東面結(jié)好甘州回鶻,西面聯(lián)絡(luò)于闐王國,并與西州回鶻保持友好關(guān)系,從而為歸義軍政權(quán)營造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外部環(huán)境。毫無疑問曹氏與甘州、于闐的姻親關(guān)系只能視為政治上的和親手段。
莫高窟第98窟為曹議金的功德窟,由其供養(yǎng)人題記等史料看,曹議金雖與甘州、于闐聯(lián)姻,但就其整個家族聯(lián)姻對象來看仍以漢族占絕大多數(shù)。曹議金有三位夫人,分別是甘州回鶻天公主、鉅鹿索氏、廣平宋氏。其姊妹出適氾、張、羅、閻諸氏;其女分別出適陰、翟、鄧、陳、慕容諸氏;其子分別娶索、張、閻、李、翟諸氏;其侄女又出適李、氾諸氏。這里需特別指出的是與曹氏通婚的羅氏、翟氏均為漢族,非胡人后裔。P.2482《羅盈達墓志銘并序》:“府君諱盈達,字勝遷。神資(姿)異貌,岳立英雄,久傳通辯之雄才,夙蘊天聰之異眾。其先著姓,本自顓頊末胤,受封于房州羅國,故號羅氏。后一子任職敦煌,子孫因官,遂為此郡人也。……夫人曹氏即前河西節(jié)度使曹大王之貴妹也?!∧镒映鲞m曹氏?!敝劣诙鼗偷允系目ね袃煞N記載,即蔡州汝南之上蔡和江州潯陽郡。P.4640《翟家碑》稱:“河右振其嘉聲,上蔡聞其雅譽”,該氏當源出蔡州汝南郡,這是歸義軍初期的記載。迨歸義軍后期則又有潯陽翟氏。如莫高窟第220窟甬道北壁留有五代翟奉達發(fā)愿題文:“清仕信弟子節(jié)度押衙守隨軍口(參)謀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御使中丞上柱國潯陽翟奉達……”由此可以排除與曹氏通婚的羅氏、翟氏屬中亞吐火羅國后裔和高車國后裔的可能性。
可見,除吐谷渾慕容氏族系外,在瓜沙當?shù)赝苁下?lián)姻的幾乎均為敦煌漢族著姓。通過婚姻所張開的這張大網(wǎng),使曹氏統(tǒng)治者與這些世家大族建立了既緊密又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結(jié)成一個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這是曹氏政權(quán)維護其統(tǒng)治的重要社會基礎(chǔ)。曹氏之所以能夠順利取代張氏并穩(wěn)定和發(fā)展其統(tǒng)治,其婚姻關(guān)系是一支重要力量。事實上早在曹議金上臺之前,作為敦煌大族的曹氏就已與張氏統(tǒng)治者聯(lián)姻,如曹盈達就是歸義軍張氏家族的女婿。P.3718《曹盈達寫真贊并序》:“公諱盈達,字盈達,則故敦煌郡首張公第十六之子婿矣?!彪m然目前還尚不能證明曹盈達與曹議金家族有無宗親關(guān)系,但從其寫真贊所云“門承貴族,閥閱暉聯(lián);名高玉塞,禮樂雙全”可以判斷,其應(yīng)屬漢族曹氏無疑,或亦為曹通族屬?;蛟S曹氏家族正是通過這種姻親關(guān)系,才使其勢力迅速上升,最終取代張氏而掌持歸義軍政權(quán)。
榮文云:“粟特人入華以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仍然習慣于內(nèi)部聯(lián)姻?!词乖谥性瓋?nèi)地,粟特后裔的內(nèi)部聯(lián)姻仍然頑強地保持著?!睒s先生還以晚唐魏博節(jié)度使何進滔、后晉皇帝石敬塘等粟特后裔的內(nèi)部聯(lián)姻舉例論說。既然如此,而我們卻在敦煌文獻中找不到曹氏與粟特諸姓聯(lián)姻的資料,在敦煌頗有實力的粟特康氏、安氏等并未成為曹氏家族通婚的對象。就此我們不能不提出疑問,若曹議金果為粟特后裔,為何不見曹氏家族與粟特諸姓聯(lián)姻?依榮先生的觀點推理,這只能說明曹議金根本就不是粟特后裔,同時也說明康氏、安氏等粟特諸姓雖有一定實力,但遠不及漢族著姓實力強大,而曹氏家族自視為中原豪族尚不屑與粟特后裔聯(lián)姻。
從以上情況來看,歸義軍曹氏家族的婚姻關(guān)系處處都體現(xiàn)著漢族大姓的婚姻觀念,而非榮文所說:“曹氏的婚姻關(guān)系很難用漢族大姓的婚姻觀念來看待?!?/p>
三 曹氏統(tǒng)治時期粟特后裔的地位和影響
近年來關(guān)于敦煌粟特人的情況,不少學者做過專門研究,并有學者認為敦煌粟特人的勢力相當大。誠然,入居敦煌的粟特人確有不少,并在8世紀中葉還一度形成了粟特人聚居的從化鄉(xiāng),該鄉(xiāng)約300戶、1400多人口中粟特人占了大部分。然而就整個敦煌社會來看,粟特人勢力究竟有多大?其影響究竟達到何種程度?是否如馮文所斷言的“曹氏歸義軍政權(quán)的性質(zhì)應(yīng)為以粟特族人為主并聯(lián)合部分漢族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所建立的政權(quán)”?如榮文所認為的“在曹氏歸義軍的官府中粟特后裔占有很大比重”?這又是需要我們以史實為依據(jù)予以客觀分析的。
我們不妨先來分析一下張氏歸義軍時的情況。當時粟特人的勢力和影響可以從P.4640《唐己未至辛酉年(899~901)歸義軍衙內(nèi)布紙破用歷》中略窺一二。該文書共有284行,登錄了張氏歸義軍衙內(nèi)外官吏需用布紙的支出情況。時歸義軍瓜沙二州境內(nèi)設(shè)有六個軍鎮(zhèn),從此卷知擔任六鎮(zhèn)鎮(zhèn)使的分別是紫亭鎮(zhèn)使高神政、邕歸鎮(zhèn)使楊神海、懸泉鎮(zhèn)使曹子盈、新城鎮(zhèn)使張從武、壽昌鎮(zhèn)使研羅悉兵(己未年)、壽昌鎮(zhèn)使張議城(庚申年)、玉門鎮(zhèn)使索通達、玉門鎮(zhèn)副使張進達。懸泉鎮(zhèn)使曹子盈暫無法確定其族屬,從其名來看可能為漢族。己未年擔任壽昌鎮(zhèn)使的研羅悉兵顯非漢人,但一年后(庚申年)已換為漢人張議城了??梢姲殉至?zhèn)的殆乎全是漢人。此外該卷中出現(xiàn)的大小官吏有142人,有可能為粟特姓者所占比重不足10%。
張氏歸義軍時期雖有粟特后裔康通信、康使君等擔任重要官職,但與漢人相比其勢力畢竟有限,似不宜將個別或少數(shù)粟特人在歸義軍中的任職或任要職即看作是粟特后裔勢力占有優(yōu)勢的依據(jù)。P.3720、S.56306張淮深造窟功德碑》記:“河西異族狡雜,羌、龍、(口昷)末、退渾數(shù)十萬眾,馳誠奉質(zhì)……”此處“河西異族”中并未言及粟特,說明其人數(shù)與達“數(shù)十萬眾”的整個河西少數(shù)民族相比,粟特人勢力并不算太強。
我們再來看曹氏歸義軍時的情況,即以莫高窟第98窟曹議金功德窟供養(yǎng)人題記為例做一分析。該窟共保留供養(yǎng)人題記169條,除去內(nèi)宅眷屬、釋門僧人以及于闐國主等外,其中可以辨認姓名的曹氏歸義軍各類官員共計75人,又其中可以確定為漢族官員者61人,可能是粟特官員者僅11人,其他民族官員3人。在可能是粟特官員中米姓1人、安姓4人、羅姓2人、史姓1人、曹姓僅3人(不包括曹盈達,因由其寫真贊可確知其為漢人)。羅姓2人為羅守忠與羅安信,曹姓3人為曹安寧、曹通玄和曹國昌。從這5人的名字來看均可能是漢族,還未必一定是粟特人。即使將曹、羅二氏均算作粟特人,窟中粟特官員也僅占官員總數(shù)的14.67%,事實上有可能粟特官員僅占官員總數(shù)的8%;而漢族官員則至少占到官員總數(shù)的81.3%,若將曹、羅二氏亦算入漢族官員的話,其比例即占到官員總數(shù)的88%??梢姴茏h金的各類官員中漢族占了絕大多數(shù),曹氏歸義軍的統(tǒng)治基礎(chǔ)無疑仍以漢族為主,粟特人的勢力并不很強,如何談得上“曹氏歸義軍政權(quán)的性質(zhì)應(yīng)為以粟特族人為主”?至于該窟題記中的僧官大德(共35人)因均未標明其俗姓,尚無法判斷其族屬,但依理亦應(yīng)是漢人占絕對優(yōu)勢。
況且歸義軍時期粟特安姓和康姓勢力相對于米、史、曹、石等粟特其他姓要大得多,這就很難理解果若粟特后裔執(zhí)掌歸義軍政權(quán)的話,為什么不是康氏或安氏,而是曹氏?
榮文還寫道,粟特后裔在歸義軍外交上起著重要作用,由于粟特人在語言上的天分,充當了不同國家和民族間的使者和翻譯,代表歸義軍曹氏出使東西各國的使者有不少是粟特后裔。這一看法筆者基本贊同。但遺憾的是榮氏并沒有指出粟特后裔在歸義軍外交使團中究竟占有多大比重,其重要到何等程度。檢梳敦煌文書可知,盡管粟特后裔在外交上的作用不容忽視,然而曹氏歸義軍外交通使人員中仍多為漢族。曹氏歸義軍與西州回鶻、甘州回鶻、于闐王國等常常互通使節(jié)。即依榮氏大著《歸義軍史研究》第11章第4節(jié)檢索出的曹氏歸義軍出使人員來看,其出使西州者有令狐愿德(P.2737)、張修造(北圖殷字41)、康員進(P.3501V)、吳保住(P.3579)、賈彥昌(P.3453)、索僧正(S.5937)、住兒(P.3156)、徐留通(P.3472)、僧法寶(P.3051V)、宋蟲口(P.2652)、武達兒弟(P.4638)、僧善友(S.4504V)、龍弘子(S.4504V)等;出使伊州使者有王悉多敦(北圖殷字41)、康幸全(P.2504V)、康員奴(P.3501V)、馬報達(北圖新1013)等;出使甘州使者有梁保德(S.4884)、賈榮實(P.2992V)、曹延定(P.2155V)、索仁安(S.0389)、口住(P.3156)、程住兒(S.1403)、閻物成(P.3272)等;出使于闐使者有潤寧(P.4638)、富住(P.3416)等[9][P364]。上述26人中,從其姓名觀之,可能為粟特人或其后裔者至多4人(康員進、康幸全、康員奴、曹延定),另有其他民族者2人(王悉多敦、龍弘子),而漢族人員應(yīng)在14人以上,遠多于粟特人。
由上可見,盡管出使西州、伊州、于闐等地粟特人具有民族上、語言上等方面的獨特優(yōu)勢,然而活躍在這一帶的歸義軍使者大多仍為漢人,僅少數(shù)為粟特后裔和其他民族人員。
我們再來看敦煌下層社會的情況。池田溫先生認為粟特人聚落從化鄉(xiāng)在吐蕃占領(lǐng)敦煌后就基本消失了,一部分居民離散,殘存下來的一部分居民則依附于漢人的寺院下生存。筆者認為,從化鄉(xiāng)消失后原來的聚落形式已不復存在,即使粟特人仍部分地聚集在一起,也只可能限于少數(shù),不會再有如從化鄉(xiāng)那樣千人的聚落,這可從敦煌文書中得到反映。茲舉一例:約撰于晚唐的《沙州諸寺尼籍》(S.2669)登錄了來自敦煌11個鄉(xiāng)的尼名籍,共計268人,其中可能為粟特姓者僅16人,僅占總?cè)藬?shù)的5.97%。就這16人來看其中有些人還未必就一定是粟特后裔,如慈惠鄉(xiāng)的曹寵真、莫高鄉(xiāng)的曹意氣等。這些粟特居民分布在9個鄉(xiāng)中,莫高鄉(xiāng)最多,有5人,效谷、赤心二鄉(xiāng)僅各1人,洪潤?quán)l(xiāng)和玉關(guān)鄉(xiāng)沒有??梢姎w義軍時期粟特居民數(shù)量既少,而且分布相當分散。
事實上是,歸義軍時期粟特居民多分散在漢族居民聚落內(nèi),與漢族居民交錯而居,互為鄰里。如S.3827《天復九年(909)安力子賣地契)記,粟特后裔安力子田地四至分別與漢族唐榮德、氾溫子等毗鄰。又如S.3835《宋太平興國九年(984)馬保定賣宅舍契》記,漢族居民馬保定宅舍四周分別與粟特后裔安信住、安針子和漢族楊定住、王保富為鄰。
故而,無論從曹氏歸義軍政權(quán)的社會上層還是下層來看,占絕大多數(shù)的為漢族居民,而非粟特人,因而很難據(jù)之得出曹氏統(tǒng)治者為粟特后裔,甚或曹氏歸義軍政權(quán)以粟特族人為主的結(jié)論。
馮文還認為,曹氏歸義軍時期“莫高窟藏經(jīng)洞所體現(xiàn)的敦煌文化正是粟特族為主的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這一看法亦失之偏頗。由上而知粟特族既非敦煌地區(qū)的主體民族,則敦煌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也不可能以粟特族為主。誠然,敦煌作為絲綢路上的重要交通樞紐和國際性都會,敦煌文化中確實融入不少中亞粟特以及其他民族的文化成分和營養(yǎng),呈現(xiàn)出一種開放性、多元性、包容性的斑斕色彩。然而就敦煌文化的主體來看,包括敦煌藝術(shù)和藏經(jīng)洞出土文書文物所體現(xiàn)的敦煌文化,誠如顏廷亮先生所論,它則是一種在中原傳統(tǒng)文化主導下的多元開放文化,是以漢民族為主體的敦煌地區(qū)各個民族的全體居民所創(chuàng)造的,是古代世界文化格局中漢文化圈的西陲碩果。
四 曹議金相貌特征顯系漢人
來自中亞地區(qū)的胡人,其族屬為伊蘭或東伊蘭人,他們具有印歐人種的特征?!秲愿敗肪?61《外臣部·土風三》記載昭武諸國“人皆深目高鼻,多須髯”。唐代大量粟特人東遷,在從索格底亞那(Sogdiana)到中國的這條粟特人走過的絲綢之路上,可以找到許多粟特人遺跡或聚落遺址,于是粟特胡人往往成為這一時期詩人吟頌的對象。李白《上云樂》描繪康國人外貌:“碧玉炅炅雙目瞳,黃金拳拳兩鬢紅。華蓋垂下睫,嵩岳臨上唇?!遍L期來往于西域的邊塞詩人岑參的《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吟道:“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崩疃恕逗v兒》:“胡騰身是涼州兒,肌膚如玉鼻如錐。”張說《蘇摩遮》:“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寶服紫髯胡。”李賀《龍夜吟》:“卷發(fā)胡兒眼睛綠?!?/p>
可見,高鼻、深目、綠眼、卷發(fā)、多虬髯等是中亞胡人外貌的一般特征,考古出土的中亞諸國胡俑形象通常即是如此。
以胡人為表現(xiàn)題材的壁畫在莫高窟中也相當豐富。如初唐220窟、盛唐103窟王子官屬問疾圖、中唐158窟帝王舉哀圖、中唐159窟吐蕃贊普問疾圖等所繪西域諸國王子和其他官員,以及盛唐45窟胡商遇盜圖中的胡商,均繪作深目高鼻、卷發(fā)虬髯的面貌,這為我們提供了中亞胡人第一手形象資料。
誠然,粟特人入華時間較久后,由于與漢族通婚等方面原因,其外貌特征亦可能逐漸“漢化”,但這顯然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張(族鳥)《朝野僉載》卷五記:“廣平宋察娶同郡游昌女。察先胡人也,歸漢三世矣。忽生一兒,深目高鼻,疑非其嗣,將不舉。須臾赤草馬生一白駒,察悟曰:‘我家先有白馬,種絕已二十五年,今又復生。吾曾祖貌胡,今此子復其先也?!祓B(yǎng)之。故曰‘白馬活胡兒’,此其謂也?!边@段史料充分說明胡人即使與漢族通婚數(shù)世后,其體貌特征仍會遺傳給后代。宋察盡管已“漢化”三世,但其子仍有明顯的胡人特征。
敦煌莫高窟第55、98、100、108、428、454等窟繪有曹議金及其家族一些成員的大幅供養(yǎng)像和題記。由此觀之曹議金相貌為:臉圓面闊,額頭平寬,濃眉大眼,鼻梁較平,顴骨較低,面部線條較平緩,絲毫沒有胡人的形貌特征。不僅曹議金如此,其子元德、元深、元忠,其孫延恭、延祿等供養(yǎng)像亦無分毫胡人相貌特點。這應(yīng)是曹議金確非粟特族屬最為直觀有力的證據(jù)。癸酉至己卯(973~979)曹赤胡等還便麻歷》中“曹赤胡”,顯然是根據(jù)其相貌特征取的名字,其須發(fā)呈紅色??梢姰敃r敦煌漢人與中亞粟特人在外貌上是迥然有別的,是很容易分辨的。馮文亦云:“歸義軍時粟特曹氏與漢族曹氏之間仍有界線,至少在時人眼中較易區(qū)分,只不過今天已難以分辨了?!比舨茏h金果為粟特后裔,即便其幾代與漢人通婚,也不可能消除其粟特人的原有相貌特征,其“冒充譙郡郡望”根本不可能掩人耳目。
通過以上分析,顯而易見歸義軍曹氏統(tǒng)治者確為漢族,很可能為曹通后裔,而非粟特族屬;唐五代時期敦煌社會無論是上層還是下層,也無論俗界還是僧界,漢族人口始終占有絕大多數(shù),始終為敦煌地區(qū)的主體民族;曹氏歸義軍政權(quán)應(yīng)是以漢族為主并聯(lián)合包括粟特后裔在內(nèi)的其他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敦煌文化的面貌亦是以漢文化為主體并廣泛融有粟特文化在內(nèi)的其他民族文化的多元文化。
(責任編輯 蕭陽)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nèi)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