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塘
詩人率德最為人所知的詩歌《在地鐵站》很短,攏共就兩句:“這些面孔在人群中幽靈般 地顯現;濕漉漉的黑樹枝上朵朵花瓣。”這首詩的靈感據稱來源于一種視覺震撼,當龐德偶 行至地鐵時,在電光火石之間,他連續(xù)瞥見了幾個美麗的面孔,他花了一天時間才算打到了 跟他的視覺感受相匹配的意象。從此以后,一旦提到龐德或者意象派,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就 是這兩句詩。
批評家們可能會醉心于這首詩的種種妙處,諸如意象的色彩對比,內涵的含蓄凝練,形象 重疊的蒙太奇效果之類,但是他們很少會去問一下,龐德何以會碰巧看到了那么多美麗的面 孔,以至于讓他聯(lián)想起朵朵花瓣,而我們卻看不到、聯(lián)想不起來?我曾經傻乎乎地鍵入“地 鐵”的英文字到google去找圖片,我能夠找到的那些攢勸的腦袋,無非是一個個神色呆滯、 疲憊不堪、行色匆匆、灰頭土臉,簡而言之毫不美感的臉孔。這和我在上海地鐵站的視覺經 驗是一致的。
出入地鐵的人群,不知從何而來,不知走向何處,他們近在咫尺,但是我們卻視而不見; 我們的感覺器官可能抓住了他們的某些音容笑貌,但是我們的心神卻飄逸在無何有之鄉(xiāng);他 們是一個個實體性生命,但是對我們而言他們卻是一叢抽象物,一批漂浮的不負載任何所指 的能指。作為乘客,作為臨時邂逅而得以呈現的在場,他們的社會學形象對于社會學家并不 陌生,只是這一意象并不具有龐德筆下的那種美學效果,正如齊美爾所指出的那樣:“像窮 人以及各種‘內部的敵人一樣,陌生人是群體內部的一個元素。作為成熟的成員,他的位 置既在群體之外,又在群體之中?!饼R美爾的敘述讓我們想到了波德萊爾鐘愛的那些波西米 亞流浪漢,那些斜眼看人冒著酒敢的文人,他們喜歡在人群之中陶醉于形單影只的孤獨感; 但是齊美爾的繼承者們對陌生人的分類卻顯得更加沒有詩意。齊美爾對陌生人公正、客觀、 自由等可能特性的描述,變成了渴望被某個群體接納但又遭到排斥的邊緣人(帕克),變成了 闖入到某個社區(qū)構成其安全威脅的形跡可疑的移居者(雷文),變成了寄人籬下遭人厭煩的他 才(舒爾茨),變成了移民,賤民,鄉(xiāng)下人,變成了永久性失去自己的家園又被新的社會系統(tǒng) 所拒斥的人,變成了我們看不見或漠視的那些人,他們存在著,但是他們的存在意義被剝奪 了。
當龐德用溫柔的眼光撫摸著那些地鐵乘客面孔的時候,他顯然把自己設想成了一個無關功 利的觀看者。純粹的美學目光過濾了那些肉身的塵垢凡俗,它凝視的其實并不是那些美麗的 花瓣外觀下的實體自身,而是投射于構造這些美學形象之中的詩人自己。鮑曼曾經說,我們 每個人其實都是陌生人,但是龐德的自我美學提升使自己忘記了其自身亦為地鐵乘客的身份 。龐德這一美迷個案其實提供了一個再好不過的有關知識分子的隱喻。當知識分子以社會代 言人自命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時候,我們或許應該問一下,在什么程度上,這只是忘地了 自己陌生人身份之后的一種精神自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