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云彩

秋雁和韓影技校畢業(yè)之后分到了小島上。

上班第一天，是隊上的王姐和她倆劃一條小船上島的。槳在水里“嘩啦、嘩啦”地響，偶爾，一只野鴨忽地穿過蘆葦，遠(yuǎn)處無數(shù)的野鴨跟著飛向天空。

有水的時候，她們就劃船去上班，沒水的時候，船就擱淺在那里。秋雁覺得這種生活倒是有點意思。韓影卻十二分地不痛快：這是什么破地方呀，兔子都不拉屎，這哪里是畢業(yè)分配，簡直就是發(fā)配犯人！

小島上有三口油井，由她們?nèi)素?fù)責(zé)，王姐是師傅兼班長。她們的工作量不大，就是管好這三口油井，每天不外乎量油、取樣、看壓力、記錄資料，還有一些力所能及的小活。王姐很認(rèn)真，秋雁也不馬虎，她倆把三口油井拾掇得井井有條；韓影總是不滿，情緒也不好，干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感覺怪怪的。一個月后，王姐懷孕，隊長照顧她，把她留在隊上后勤打雜。本來，隊長說還要派一個人過來，可是派誰誰都不愿來。韓影呢，最近這段時間好像在談對象，有時來一趟，腳還沒沾地，一個電話，又沒了蹤影。實際上，小島上的一切就只有秋雁一個人在擔(dān)著了。

其實，這不是什么小島，也不是海的一隅，只是由于這一片中間高、四周低，下雨的時候，低洼處積了大量的水，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小島上挺荒涼的，除了那三座日夜不息勞作的抽油機(jī)，就是那一簇簇、一堆堆高高低低的紅荊條了。

白天，秋雁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好之后，就坐在門前，看著白花花的鹽堿地發(fā)呆。這時候，那些高矮不齊的紅柳被太陽曬著，也蔫頭耷腦的，好像應(yīng)和著她的情緒。時間長了，秋雁的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一座美麗的小島，紅柳成行，綠草茵茵，野兔往來，野鴨棲息，幾座正在生產(chǎn)的抽油機(jī)點綴其中。

秋雁眨眨眼睛，決定自己治理小島了。

秋雁從外面挖來很多紅柳，她把它們當(dāng)作寶貝。她知道，這座小島是一座泥島，根基不深，很容易被雨水沖刷。秋雁圍著小島在四周移栽了一大圈紅柳，又在島內(nèi)橫平豎直地栽了很多，看起來很有些規(guī)模了，才停止了繼續(xù)栽種。

白天勞累了一天，很是辛苦，到了晚上，秋雁一挨著床，就“呼呼”地睡著了。沒想到，半夜里刮起了大風(fēng)，風(fēng)掀起的沙子打在窗戶上“啪啪”直響。秋雁一骨碌爬起來，顧不上害怕，趿拉著鞋沖出門外，借著微弱的燈光，她跑到被刮倒的紅柳跟前，剛扶起這棵，又倒了那棵，秋雁急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可是，風(fēng)還是無情地刮著，一點停的意思也沒有。秋雁眼睜睜看著剛栽種的紅柳被大風(fēng)掀翻在地，只好閉上了眼睛。

終于，那一片紅柳在她的期望中頑強(qiáng)地活了下來，長得繁茂而旺盛。

秋雁又開始種植青草了。

小島上的泥土又堿又咸，板結(jié)得厲害，秋雁就從外面運(yùn)來一些肥沃的泥土，在小島的空地上撒上了青草的種子。過了幾天，土里冒出了綠芽；又過了幾天，綠芽長成了綠苗；后來，秋雁在門前發(fā)現(xiàn)了新鮮的野兔糞便，秋雁心中一陣驚喜：終于有新鄰居了。秋雁就想，這野兔是大的還是小的？是灰色的還是黃色的？是一只呢還是兩只？秋雁正在專注地想著，突然覺得胳膊像被針扎了一下，扭頭一看，一只帶花的草蚊子正落在她的胳膊上。秋雁很想一巴掌把蚊子拍死，可是，不知為什么，她舉起的手又放下了。秋雁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那只蚊子吸著她的血，直到蚊子的肚子撐大了，吸飽了，秋雁又看著它飛走……

經(jīng)過秋雁的辛勤勞作，現(xiàn)在，小島已經(jīng)有模有樣了，不僅成了野兔的樂園，也吸引了大量的鳥兒到小島上來棲息。秋雁比較喜歡的還是這里的野鴨，它們成群結(jié)隊，每天都飛到小島上，在那片青青的草地上嬉戲。

每當(dāng)此時，秋雁就沉浸在無比美妙的遐想里。

小島治理好了，秋雁一下子閑了下來，好像無事可做了。白天還好說，到了晚上，時間就很難打發(fā)，秋雁感到很是無聊，就從外面找來一大堆報紙、畫報翻看，里面的內(nèi)容早看完了，就連廣告也都翻了好幾遍。后來，秋雁突然覺得值班房里缺點什么，就想起畫報里那個當(dāng)紅的電影明星陳子明。秋雁有點喜歡他，就把他的照片貼在值班房的墻上。這之后，再回到屋里，秋雁就不那么感到孤單了，墻上的陳子明總是善意地對著她微笑。

有霧的時候，那些野鴨喜歡在小島上游蕩，覓食一些飛不起來的小蟲，秋雁巡井的時候，后面就跟著這些野鴨，秋雁仿佛不是采油女，而是神話故事里那個長著翅膀的美麗天使，那些野鴨就是她的翅膀，秋雁感覺只要自己閉上眼睛就能飛起來。

這時候，野兔也常常到小島上駐足，自從小島上有了青草之后，野兔都是晚上來偷吃，留下新鮮的糞便，早上就開溜了。秋雁就想，它們早晚會把這里當(dāng)作自己的家，它們會在這里扎根，小島上的居民會越來越多。

轉(zhuǎn)眼間，天氣更涼了，三口油井已經(jīng)開始保溫了。

可是有一天，秋雁發(fā)現(xiàn)，她喜歡的野鴨突然不見了。秋雁以為它們出去忘了回家，于是，天天盼，天天等。終于有一天，秋雁恍然大悟：野鴨們飛走了，飛到溫暖的地方過冬去了，這個冬天，它們不會回來了。

秋雁有些惆悵，再到值班室的時候就覺得有些冷，她早早地關(guān)燈睡覺了。

睡到半夜，突然，冷雨敲窗，像是伴著冰雹“噼里啪啦”地響，秋雁被驚醒了，她有些害怕。韓影已經(jīng)兩個多星期沒有露面了，她說她實在受不了了，要調(diào)走，也不知道調(diào)走了沒有？

正想著，突然，“砰、砰、砰”，有敲門聲。

秋雁嚇了一跳——這么晚了，誰會來？

秋雁不敢做聲，屏息靜聽。

“砰、砰、砰”，敲門聲又起。

“誰呀？”秋雁大著膽子問。

沒有人回答。

秋雁壯著膽子打開燈，手里摸過一把管鉗。

沒有人。

“撲通、撲通”跳進(jìn)來兩只野兔。

秋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兩只野兔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怯怯地望著秋雁。秋雁不知怎么回事，以為它們想找個地方避雨，就隨手拽出一個紙箱子，放點棉紗，扔在墻角，算是給它們一個家。

可是它們進(jìn)窩之后并不安靜，其中一只叫聲很是凄厲，秋雁被它們這么一折騰，睡意全無，索性披衣起來看看這兩只野兔要干什么。

原來，這是一對夫妻，母兔拖拉著肚子，就要生產(chǎn)了。秋雁還是個姑娘，心里緊張得不行，可是沒有辦法，急得在地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當(dāng)?shù)谝恢恍⊥闷桨采聛淼臅r候，秋雁高興得手舞足蹈。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直到第六只生下來之后，疲憊的母兔才用舌頭舔著滿身是血的小兔，眼睛里充滿了溫柔，對秋雁早已沒有了戒備之心。

秋雁望著那兩只剛當(dāng)上爸爸媽媽的野兔，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野兔在這里安家之后，秋雁就忙碌起來，她突然感到屋里有了熱氣，也有了溫暖，她非常感激野兔一家給她帶來的快樂。

這時候，秋雁拿起筆，把小島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記錄下來，發(fā)表在一家內(nèi)部刊物上。很偶然地，秋雁的文章被她高中時的一個同學(xué)曲直看到了。

曲直當(dāng)時正在本市讀中專，他沒有想到，在他居住的城市，居然還有秋雁所描繪的這么一處“世外桃源”，曲直立即給秋雁寄去了熱情洋溢的信和他自己的照片。

秋雁沒有想到的是，曲直的信熱得燙手，更出乎秋雁意料的是，照片上的曲直居然和她喜歡的電影明星陳子明那么像，秋雁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又覺得世界真是太小了。

因為曾經(jīng)是同學(xué)，很容易溝通，秋雁立即給曲直寫了回信。秋雁說，其實，這里很寂寞很苦的，她所描繪的只是她的夢想而已，是海市蜃樓，是虛幻的，秋雁勸曲直三思而后行。

冬天如約而至，曲直來到了秋雁的小島。

水，已經(jīng)消退了。這時候，雪花開始飄了起來，那些曾經(jīng)亭亭玉立的蘆葦已經(jīng)不再青青，紅柳卻紅得耀眼。

秋雁帶曲直參觀了小島。說是參觀，其實，一眼就望到了盡頭。

他說，沒想到這里這么荒涼。

她說，這比剛來時已經(jīng)好多了。

他說，你不寂寞么？

她抬頭看看天空，有幾抹白云被風(fēng)輕輕地吹來，又被風(fēng)輕輕地吹散。

他說，這么荒涼的地方，別說一個女孩，就是大男人也會被憋死的。

他又說，你想過離開這里么？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說，我沒有別的選擇。

……

后來，曲直走了。

這之后，秋雁就不大寫文章了，她常常呆呆地望著天空，望著天空那淡淡的云彩出神。

終于，有一天，秋雁收到了曲直的來信。信，很輕，很薄。秋雁把信封翻轉(zhuǎn)過來，看到了郵戳上清晰的字：荒島２支局。這個郵局離秋雁的小島只有１０公里，是離小島最近的建筑物，以前秋雁所有給曲直的信件，都是在這個郵局發(fā)出去的。

而曲直的這封信居然也是從這里發(fā)出的，就是說，曲直已經(jīng)到了這里，但他卻沒有來。那，這封信還有必要看么？秋雁看著信封上的郵戳，她的眼睛模糊了，她沒有打開信，她輕輕地撕扯著，一下，兩下……

其實，秋雁早就知道了結(jié)局，就像早就知道這些紙屑必定要落地一樣，只是她不愿意去想，也沒有必要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