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佛堂。
娘在參拜的時候突然破了羊水,接著就生下我。娘告訴我,當(dāng)我的第一聲啼哭傳到她的耳朵里時,她仰望頭頂上明黃色的垂幃微微地拂蕩。
村子里的人都把我視作“觀音轉(zhuǎn)世”,以為我能保一方平安吉祥。在我十歲時降臨的那場瘟疫打碎了我的寧靜,我由村民口中的“轉(zhuǎn)世觀音”淪為不祥之物。他們認(rèn)定是我的出生給廟里帶來了血光,沖了菩薩,才會有如此天災(zāi)禍?zhǔn)隆?/p>
我的爹娘和阿姐都在那場瘟疫中死去,僥幸存活的我被逐出生活了十年的村子,鄉(xiāng)親們說,我是妖孽!
我是妖孽?!
我跪在我出生的那座佛堂的寶像前,滿臉的凄惶。
佛無語。
……
外面是茫茫一片細(xì)瑣浩淼的煙雨。
我一聲令下,埋伏在雁門關(guān)的各派高手應(yīng)聲而出,大開殺戒。
前來的隊伍很有排場。我們奮力廝殺,血,濺紅了大片山野。
馬匹的驚叫聲,婦女的慘呼聲,嬰兒的啼哭聲,男人的怒吼聲,刀聲,劍聲,風(fēng)聲……
最后只剩下嬰兒純凈如天籟的哭聲在懸崖峭壁間回響,一幅驚心動魄的血書屹立在天地間。整個雁門關(guān),在契丹武士抱著妻子的尸體跳下懸崖的那一刻起,就歸于飄著血腥味的凄涼里。
我們找來人翻譯石壁上用契丹文寫就的遺書,我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其是我!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天空下起了雨,細(xì)細(xì)密密,沾衣欲濕,如青煙拂塵般,拂去無辜的血跡。
每一年的生辰我都會在佛堂里獨對清燈古佛。
仿佛已是習(xí)慣,仿佛這是生存的必然!
爹娘死了,阿姐死了,我成了鄉(xiāng)親口中的妖孽。這幾年漂泊在江湖,我像是沒有舵的船。
是清還是濁?是魔還是佛?蓮花寶座上的真身始終緘默,而我,始終求索。我看不見這塵世間的誘惑,浮云下,我心靜如止水。
這就是我?青春少女,卻靜涼得沒有喜悅和傷悲。只有困惑,在佛前沸騰了又平靜,平靜了又沸騰……
如今已是第五年,我在雁門關(guān)的深淵前思過,袈裟迎著山風(fēng)獵獵作響。
耳畔的風(fēng)聲如雷,卻蓋不過契丹武士抱著妻子仰天長嘯。那一決絕躍崖的身影,揮之不去,滿懷愁緒。
五濁惡世,癡情,似這般生死相許!
終日在菩提樹下,我心無一物,卻是塵埃滿布。天眼法眼慧眼佛眼看見的,是俗事的情愛,在契丹武士與妻子的生死相隨間,禪心就那么輕輕地一抖,蓮花寶座上的露珠滾入了塵土……
枉殺無辜。這罪孽在我被紅塵里的摯愛震懾后不得救贖!
師傅說過,沒有度不脫的罪孽。
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郁郁黃花,皆有法身。誠實地對待天地萬象,我沉溺了,方要尋求解脫。
師傅還說過,我慧根深厚,故將少林寺住持一位傳與我。
慧根?!這難道是師傅和我打的機(jī)鋒?!
我法號玄慈,卻誤信讒言,造下慘絕人寰的孽事……哎,雁門關(guān)一役,已使禪心蒙垢,不復(fù)通透。
還有似有若無的禪關(guān)苦參不破,苦參不破??!
廟外是一蓑細(xì)密如絲的煙雨,我又一次跪在佛前求索。
有人進(jìn)來。
我轉(zhuǎn)身,只見一身青色的袈裟襲風(fēng)而來。我纖瘦的身子幾欲被掀起,落葉刮到了我臉上,隱隱作痛。我瞥見來者袈裟上斑駁的雨滴,深深淺淺的顏色托出他面容的清奇。
盈著滿袖煙雨,我路過他,路過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就這樣擦肩而過。
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擦肩而過。
她如春風(fēng)拂過我,清揚(yáng)婉兮,暗香肆意。
我本是來躲雨,卻躲不過天意。這郊野的佛堂中,竟有一女菩薩儼然自處,眉眼間禪靜如水。一縷絕然不同于廟宇香煙的香氤流過我的真氣,我仿佛預(yù)見了劫數(shù),似有若無的禪關(guān)更是難以參破。
魔由心生。
我和他的前世定不止五百次的回眸。否則,又怎會重逢?!
雨后初晴,我在集市游走,竟有登徒子上前欲輕薄我。我未及出手,身后飛出兩片樹葉,內(nèi)力深厚綿里藏針,好色之徒識相而逃。
是少林的捻花指功。
我又看見了他,青色的袈裟像一汪澄澈的秋水。陽光柔軟如新,撫平了他身上斑駁的水影。
我們四目交射,眼光淡薄,心,卻火熱。
他收身時風(fēng)月如霽。我仿佛凝睇著一尊佛,在對我捻花微笑。
這是注定的緣!這是注定的劫!誰叫我們的眼里有一樣難以超度的苦難!
他是佛中的人,亦是人中的佛。他讓我看到了皈依,看到了鏡花水月中的另一個自己。
我合十稽首,卻忘了轉(zhuǎn)身,隱隱覺得似有一事未了。
她走向我,越來越近。清風(fēng)揚(yáng)起她的青絲,似有一根拂到了我的臉上,從容糾纏。
一個柔媚的欠身,聲音宛若黃鸝:“多謝大師相救,葉二娘在此謝過?!?/p>
“路見不平,女菩薩不必多禮?!?/p>
分明是雨后的艷陽天,心卻浸在陰霾里。雁門關(guān)的煙雨絲絲錐骨,柔韌得穿得透歲月。我隔著驚世的殉情之舉回望,霧靄朦朦中,山嵐分明妖嬈。
禪關(guān),苦參不破??!
我跟在他身后,過了一山又一山,過了一水又一水。
我是無舵的船,終于尋到了羅盤,認(rèn)定了方向。
他是我的信仰,是我來到這世上的苦苦求索的“果”。我是佛,是妖魔,我
就是萬劫不復(fù)也要成就對他的誘惑。
我不再心如止水,心湖已然沸騰。
“女菩薩為何一路跟著貧僧?”他說這話時背對著我。
我繞到他身前,“大師是怕我跟著你嗎?”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又是煙雨凄迷,我在無人的農(nóng)舍里,關(guān)于雁門關(guān)的記憶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
葉二娘也進(jìn)來農(nóng)舍。
四下無人,我心生一絲惶恐,念珠在指間穿梭,色即是空!
她逼視著走近我,身姿旖旎,似綠柳扶風(fēng),似楊花墜地。
我閉上眼清,看見大海上翻騰的泡沫在沙灘上凝結(jié),一浪接一浪,永不干涸。
這本心……
這誘惑……
雁門關(guān)外驚世的殉情之舉如鉛如砣,墜住我,令我墮落。面前的女子,禪靜而妖嬈,專注而決絕,像有萬千青絲纏住我,令我動彈不得。它們從四面八方撕扯著我,我快要抵御不住。
煙雨絲絲錐骨,痛像一團(tuán)烈焰,有著不可名狀的灼熱。我大喝一聲扯下身上的袈裟拋出數(shù)丈,衣袂迎風(fēng)獵獵。
她像嘆息一般飄忽而至,輕解羅裳,美好的胴體玲瓏白皙。
我撲向她,像撲滅欲望一般。
我在他身下嬌喘,潮濕的汗滴滑過我的肌膚。
寧動千江水,不動道人心。我一直沉溺,就要萬劫不復(fù)。
千江有水千江月,他,無處不在。
弱水三千,我就是渡他的那一瓢。驚濤駭浪中,我身如扁舟飄搖,令他一葉障目,百葉穿心!
他不望我,我只有在如火如荼的欲念中顫栗不安,手指嵌入他脊背的肌膚,渴望喚醒他。結(jié)果,我無需知道。
其實結(jié)果我已經(jīng)知道。
我可感覺到她的柔軟,一縷不同于廟宇香煙的香氤流過我的真氣??占词巧?,此刻空空如也,天地萬物,我和她,莫不化煙化塵,化在煙雨中。
她包圍我,和她合二為一。快活如大海上翻騰的泡沫,打在沙灘上,元神出竅,忽而是她,忽而是我;心智癲狂,忽而入道,忽而入魔。
潮水漸漸退了,泡沫有的風(fēng)干在沙灘上,有的被浪帶回海的深處。
我如枯槁的心抽絲剝繭般游離了桎梏,對岸不遠(yuǎn),我一個奮力的挺身就可抵達(dá)。上了岸,我便可參破,從此禪心通透。
苦海無邊,原來我求得是一瓢而渡。
我早就知道結(jié)果,在誘惑他的時刻。
他的煩惱即是菩提,覺悟即是佛。
而我,只是一個凡塵女子,做不成妻,當(dāng)不成妾,甚至不若青樓的紅牌可以盼望回頭的恩客。我只有這一夜啊,這一夜的煙雨,這畢生的寂寞!
我不再跪在佛前求索,我已解脫,在紅塵萬丈中涅磐。
紫云洞里,他找來喬婆婆為我接生。我憶起我娘在佛堂生下我,頭頂上有明黃色的垂幃在微微地拂蕩。
他離去后,我在兒身上烙了九個戒點香疤。
一個黑衣人闖入,搶走了我兒……
我萬劫不復(fù)的業(yè)報,是如此,竟是如此!
天地間從此只剩我癲狂地笑和喚兒的悲嚎。
有弟子來報,少林寺的菜園里發(fā)現(xiàn)一嬰孩,哭聲嘹亮。
我抱過嬰兒,純凈如天籟的哭聲在山間回蕩。契丹夫婦的孩兒業(yè)已六歲,武學(xué)天賦稟然。
“好生喂養(yǎng)。”我囑咐弟子。
世間本有劫難無數(shù)。
一別就是二十四年。
我是妖孽,被擄走的孩兒終于得見,可是……連累了他。
身為少林方丈,卻不能持戒。法杖面前,是我兒和我深愛的男人。木棍擊身,音澤厚鈍,我不顧一切地?fù)湎蛩麄?,鮮血染紅了我的十指。
他點了我的穴,我只有定定地看著他,這說不清的苦難,這道不明的遺憾!這望不穿的憂傷,這消不盡的業(yè)障!
圓寂的一刻,我看見他的手伸向我,離我的肉身只差一點點,就一點點。
我兒少年英雄,天下群雄莫不另眼相待,我無需牽掛。
那一夜煙雨,我成無主的孤魂。他是我的信仰,是我來到這世上的苦苦求索的“果”,我就是萬劫不復(fù)也要成就對他的誘惑,陰陽兩界我都不會錯過。
一把利刃扎進(jìn)我的心窩。
她是天下人的羅剎,卻是我的菩薩。
業(yè)報呈現(xiàn),我虔誠以待。
“二娘,這些年讓你受苦了?!?/p>
“不,你有苦說不出,那才是真苦?!?/p>
這么多年靜心坐禪,入空境,斷妄念,超脫愛恨,超脫欲念的牽扯,卻敵不過她凝視我,眼里盛滿二十四年的煙雨。
我的禪心如霧氤氳。
伸出手,我碰不到她,這是我最后的意識。
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nèi)外明澈,凈無瑕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