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一

據(jù)外婆講，我出生前那陣，我媽正在老家的閬中縣人民廣場看露天電影。那時，縣城還沒有修電影院，為了慶祝新中國第一部憲法誕生，部隊派來了電影隊，放映的影片是《白毛女》。于是，整個小縣城未等天黑便萬人空巷，人們都齊聚在人民廣場。那時我媽已身懷六甲，卻唯恐落后，也挺著大肚子，擠在人群中。外婆說，電影放映途中，很多人都在抽泣，特別是演到喜兒被黃世仁糟蹋后被迫逃進深山老林時，有人甚至哭昏了過去。我媽雖然未哭昏，卻早已悲淚滿面。接下來的情況就有些不妙了。也許是我媽的情緒直接傳給了她腹中的我，我便煩躁不安、手舞足蹈地鬧著要到人世間看一看苦大仇深的喜兒。電影沒演完，我媽就痛得快要昏過去了，當即被親戚們七手八腳地抬到醫(yī)院。到電影里喜兒獲得解放時，我也正好呱呱落地。后來外婆常說：你娃娃遭孽哦，硬是奔著那個苦來到人世間的。外婆沒文化，大字不識一個，這句充滿人生哲理的話卻始終伴隨著我多舛的人生。

二

1956年底，因我爸在省商業(yè)廳工作，我媽也從川北調(diào)到成都教書。當時，我才兩歲多，媽把我寄放在了外婆家，只帶走了我姐。媽說我太小，等一年半載后再接我到成都上幼兒園。誰知她這一走，便再也沒回過川北老家。后來，我才知道，1956年底我媽調(diào)到成都，1957年我爸就出事了。我爸年輕，有文化又懂業(yè)務(wù)，看不起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下來的頂頭上司。大鳴大放一開始，他就給《成都日報》寫了好幾篇有關(guān)“外行不能領(lǐng)導內(nèi)行”的文章。年底被劃為極右派，開除公職，押往大涼山修鐵路勞教。兩年后，我爸我媽離婚，我媽孤身一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顧我姐，只好放棄了接我到成都的打算。

1964年寒假，我快滿10歲了，我媽終于讓舅媽把我送到成都。我媽重新結(jié)了婚，繼父是個干部，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尚可。見到我媽的那一瞬間，我特別覺得陌生，盡管我媽微笑著，可我就是喊不出聲。在舅媽的催促下，我才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媽”。我在成都新家生活得并不幸福，我媽很少與我說話，繼父則更不用說。每天除了上學，便是那些永遠也做不完的家務(wù)事。

兩年后，我正在上小學六年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校完全便亂了套。一些中學紅衛(wèi)兵沖進學校，領(lǐng)著我們這些五六年級的學生揪斗老師。我覺得很刺激，成天跟著瞎起哄。終于有一天，那些人竟然把我媽也揪了出來，罪名是她當過“右派”的老婆。紅衛(wèi)兵揪斗我媽時，我嚇得躲在教室角落里發(fā)抖。有一伙人沖進來，要拉我去劃清界限，當面批斗我媽。我抱住書桌，死活不吭聲，也不出去。為此，我立即被宣布為黑五類狗崽子，永遠沒有資格參加紅衛(wèi)兵。我媽被揪斗放回家后，紅著眼睛問我：你也參加批斗我了？我說，絕對沒有，敢向毛主席保證，我沒有批斗你。我媽這才“嘿嘿”一笑。

不久，我媽瘋了，成天不停地呼造反口號，不停地哭著笑著表示要堅決同早已離婚多年的父親劃清界限。我和我姐、繼父只好把她送到營門口那家精神病院。從那以后，繼父對我更是另眼相待，動輒拳腳相加。我也愈加沉默寡言，心中流著淚，咬牙承受著一切苦痛。因為我不會忘記外婆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我是奔著那些苦才來到人世間的。

三

1971年，我初中畢業(yè)，剛滿17歲，便被剝奪了繼續(xù)讀書的權(quán)利。一紙通知，使我從一名學生變成了一個知青，從此漂流異鄉(xiāng)。

我選擇了到云南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因為那里每月能掙到二十多元錢。此外，我終于不用再看繼父的臉色過日子了。南下的列車啟動的一剎那，站臺上、車窗口一片哭喊聲，許多同學都流淚了，我卻有一種逃出牢籠的感覺。我被分配到緊鄰緬甸邊境的隴川農(nóng)場四營七連。七連專門燒磚瓦，全是重體力勞動。連長上下打量了我好一陣說，你小子又瘦又矮，能干啥？算■，放牛去吧。從此，我就放了一年多的牛。過了一年，我的個頭猛地竄高了一大截。連長又說，打磚燒瓦去吧。于是，我便在那又臟又潮又悶的磚窯中出賣青春和力氣。每每累得快要趴下時，總巴不得鉆出個階級敵人來，把這破窯給炸掉。那樣，也許我們就會停工喘口氣。

生活艱辛，前途無望，我和許多知青一樣，也鋌而走險參與了走私活動。我們利用回四川探親的機會，攜帶廉價的杜仲、麝香等藥材到邊疆，選擇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翻山越嶺走小道，偷跑到境外賣給緬甸商販，再換回各種手表、快巴滌涼等東西帶回成都賺取差價。干這勾當，倘若被農(nóng)場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就是投機倒把，吃不了兜著走。更可怕的是，倘若在熱帶原始森林中走迷了路，還得把命搭上。我本人就曾身臨其險，有次迷途兩天兩夜，已陷入極度絕望之地，要不是遇到景頗人的馬幫隊，我恐怕早已成了熱帶叢林中的孤魂野鬼了。又過了幾年，連長說：你小子好運來了，上面調(diào)你去農(nóng)場學校教書呢。我一聽，暗自竊喜。我明白，這完全得益于我平時愛看書愛寫些打油詩或批判稿之類。于是我又成了一個非常投入的孩子王。粉碎“四人幫”后，全國恢復了高考，我立即投入了緊張的復習。在七年多的知青生涯中，我曾三次被群眾推薦上大學或參軍，但都因父親的“右派”問題而夢斷黃粱。1978年9月，當我終于收到四川省商校的入學通知書時，除了激動萬分外，還有一種噩夢醒來是早晨的感慨。

四

結(jié)束了三年寒窗苦讀，我分配到成都市機關(guān)工作。我哪里知道，一場漫無邊際、令人窒息的噩夢正等待著我。工作才幾個月，一次意外的摔傷，使我的身體和精神訇然倒下，并從此癱瘓終身。我實在無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殘酷現(xiàn)實，我在黑暗的深淵中發(fā)出悲愴絕望的吶喊：蒼天啊，我還年輕，你不能這樣太殘忍！外婆啊，收回你那句話吧，我絕不是奔著那個苦才來到人世間的！我感到了死神的召喚，我一次次地徘徊在生與死的臨界點……

此后，輪椅成了我最忠實的伴侶。在輪椅上，我經(jīng)歷了痛苦—彷徨—抉擇—抗爭的漫長歷程。我不再相信外婆那句宿命論的話了，也不再輕易地想到死。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呢？我得設(shè)法好好地活下去！我重新振作起來，開始讀書與寫作，我認為這種方式也許更適合我。

癱瘓初期，我無法坐起身來，只好趴在床上，雙肘支撐著上身寫作。時間一長，雙臂酸軟，冷汗?jié)M面，又得請人幫忙翻身，仰面躺著讀書。我寫人生的坎坷經(jīng)歷，寫艱辛的知青生涯，寫內(nèi)心的痛苦、彷徨、希望、吶喊……體內(nèi)潛在的能量一旦爆發(fā)，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我一篇一篇地寫，寫得廢寢忘食，如癡如醉。然而，那些年擁擠在文學小道上的人太多，要想發(fā)表一篇作品談何容易。面對那些像秋風落葉般紛紛飄來的退稿單，我明白自己正在背水一戰(zhàn)。我把退稿單一疊疊墊在腳下，繼續(xù)跋涉。由于常年臥床，下半身肌肉萎縮，大小便失禁，褥瘡惡化，尿路感染，甚至高燒數(shù)日不退幾成敗血癥。每一次高燒，都會導致全身痙攣，呼吸急促，神志昏迷。每一次轉(zhuǎn)危為安，都如再生了一次。

幾度春風秋雨酷暑嚴寒的不懈耕耘，終于換來了豐碩的果實。十多年來，我創(chuàng)作的小說、散文、劇本、詩歌紛紛發(fā)表，獲得了從國家到地方的各種獎狀、榮譽證書一大摞。每每望著那些燙金的證書，一種苦盡甜來的感覺會從心底油然而生。

20世紀80年代的稿費低得可憐，一篇上萬字的小說發(fā)表后，稿費還不足百元?？恐⒈〉母遒M生活，我不得不將吃肉的機會控制在每個星期一次。經(jīng)濟的拮據(jù)，常使我捉襟見肘，乃至1986年獲得團中央宣傳部頒發(fā)的一項獎時，我竟無錢前往南京參加頒獎大會。

窮則思變。我內(nèi)心躁動著，總感到除了爬格子外，我還必須干點什么。經(jīng)過反復思考，我決定走出家門，做點小生意。

我動用了全部積蓄，買來一輛手搖輪椅車，請人將我背到車上。經(jīng)人指點，我搖著車到成都火車站附近的荷花池批發(fā)市場，買了幾十塊錢的氣球、小手槍等小玩具。從此，我晚上爬格子，白天便搖著輪椅車，背著黃挎包，到公園、小學、幼兒園門口去叫賣小玩具。大半年下來，經(jīng)濟條件開始有所改善，還掙回來一臺黑白電視機，想吃肉時也不必掐指盤算了。

最難忘的是第一次幫商家推銷商品的經(jīng)歷。那是1991年4月的一天，與朋友閑聊時，偶然聽說某實業(yè)開發(fā)公司從廣州進了一批叫智能寶盒的玩具，一直積壓在庫房里，老板非常著急，若不能趕在“六一”節(jié)前銷出，則將長期積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次日，我就搖著輪椅找到該公司經(jīng)理，毛遂自薦要幫他推銷產(chǎn)品?？偨?jīng)理看我時目光充滿疑慮，此前他派了幾批推銷人員出去均收效甚微。也許是存貨急于出手，他最終還是勉強同意我拿點樣品去試試。

帶著樣品和介紹信，我搖著輪椅車開始了上門推銷活動。我盯住的目標是各幼兒園園長。據(jù)我了解，每年“六一”前夕，各幼兒園總會購進不少新玩具。

第一天跑了五家幼兒園。每到一家，總得先滿臉堆笑地給門衛(wèi)大爺遞上煙，然后說上一大通理由，證明你進去的確是找園長而并非拐騙兒童。過了這一關(guān)，見到園長，又得滔滔不絕地宣傳該玩具如何榮獲金獎，如何啟發(fā)智力，如何暢銷東南亞等等。即使這樣，也沒能賣出幾盒。我并不氣餒，次日又繼續(xù)出擊。每到一家，我總是先打聽到該園長的尊名大姓，一見面，便裝出一副挺熟悉的神態(tài)，親熱地叫一聲：×園長，您好。不等對方回過神來，我又說我是××園長的朋友，是她介紹我來與你聯(lián)系的。這樣，彼此距離一下子縮小了許多，業(yè)務(wù)進展自然很順利。一連十多天，我采取這種戰(zhàn)術(shù)連連獲勝，銷量大增。市中區(qū)一帶的幼兒園全部出擊完后，我又乘勝前進，把目標擴展到市郊大型工礦企業(yè)幼兒園。無論路途多遠，我一律不漏過。如熱電廠、石油總機廠、機車車輛廠等，均距城區(qū)十余公里，往往跑一個單邊就要兩三個小時。我無法乘坐汽車，只好咬著牙，緊握搖柄，揮動兩臂做無休止的圓周運動。汗水不停地順著臉往下流，衣衫早已濕透，體能耗盡，這其中的艱辛并不比在農(nóng)場打磚燒窯輕松。餓了，在路邊小店買兩個鍋魁啃，困了，樹蔭下打會兒盹。有時，好不容易趕到了，園長又不在，我只好不見園長“死不休”，一直等到園長辦完事回來。我極其虔誠的精神大大感動了園長們。于是，推銷工作格外順利。臨近“六一”前夕，公司存貨終于全部銷完，其中，我銷出的占到一半多。兩個月下來，人雖說瘦了一圈，我卻獲得數(shù)千元的銷售提成。同時，也磨煉了意志，展示了才能，為我后來的經(jīng)濟活動積累了寶貴的經(jīng)驗。

1993年2月，有朋友不經(jīng)意地對我說：成都紅廟子街有個自發(fā)股票交易市場，好多人在那里炒股票都賺了錢。股票？股票是什么玩意兒？能賺錢么？帶著疑惑和好奇，第二天，我便懷揣多年來攢下的幾千元積蓄，搖著輪椅車，茫然地闖進了紅廟子自發(fā)股票市場。在人聲鼎沸的討價還價聲中，在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的股票及權(quán)證交易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一種全新的生活體驗、一種陌生而亢奮的沖動。經(jīng)過一陣觀察了解，我麻起膽子（壯膽的意思）以3000元的價格買進當時還沒有上市的倍特公司的股權(quán)證。然后又忐忑不安地學著別人叫賣，到下午終于以3100元的價格賣出。哇！一天的時間，竟然賺了100元！從未有過的興奮和刺激，使我有些飄飄然了。嘖嘖！真想不到賺錢居然如此容易！當披著晚霞，搖著輪椅車踏上回家之路時，我情不自禁地哼起當時最流行的歌曲：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何不瀟灑走一回！

從此，我便成了紅廟子股民中最獨特的活躍分子，因為在人山人海的市場中，我是唯一的坐輪椅車的股民。而且，我能迅速地掌握和跟蹤信息，高拋低吸，快進快出，短時間內(nèi)就獲利頗豐。當時，成都電視臺到現(xiàn)場報道時，特地采訪了我。面對攝像機我自信地侃侃而談……電視節(jié)目播出后，我?guī)缀醭闪斯墒忻?，連當初那些嘲笑我的人也開始對我刮目相看。更有不少新入市者紛紛向我咨詢生財之道。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

1993年6月，紅廟子股市被有關(guān)部門依法取締。已和證券市場結(jié)下不解之緣的我，又將搏擊的戰(zhàn)場轉(zhuǎn)向了滬深股市。

那時，成都的股票交易廳還不多，且大多都設(shè)在沒有電梯的樓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設(shè)在底樓的交易廳。然而，交易廳門口的三級臺階，卻猶如陡峭的山崖，將我擋在門外。無奈，我只好坐在門口，向進出交易廳內(nèi)的人們打聽行情的漲跌。那時，最大的愿望莫過于門口能有一道無障礙斜坡。沒過多久，我的執(zhí)著感動了交易廳的老總，他讓人在門口臺階一側(cè)修了一道斜坡，使我終于如愿以償（三年后，我購置了電腦，終于告別了交易廳）。

從此，我便和千百萬中國股民一道，經(jīng)歷了中國股市波瀾壯闊的大牛市，也正忍受著近幾年來的漫長而備受煎熬的大調(diào)整。這期間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酸甜苦辣充實了我的人生，也鑄就了我的自強和自信。

我想，殘疾人的人生不應(yīng)該只有痛苦和自卑，而應(yīng)該享有追求與鏖戰(zhàn)的歡樂?；厥淄?，我常常為自己有過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而自豪。這種自豪感，又往往會變成一股巨大的力量，鼓舞著我繼續(xù)同命運抗爭。唯有這樣，才能以殘疾的軀體創(chuàng)造出并不殘疾的亮麗人生。

五

癱瘓雖然是我人生的最大不幸，但我卻常常慶幸自己殘疾在改革開放的年代。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提供每個人施展才華的舞臺，也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這些年，我除了寫作外，還積極為改善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不斷努力。因為我堅信，貧窮和弱者并不是殘疾人的代名詞。我把身下兩個輪視為我的雙腿，一條腿走精神自強路，一條腿走經(jīng)濟自立路。我較早地投身于中國的證券市場，并時有斬獲，成為省城第一個敢于在證券市場吃螃蟹的殘疾人；我與幾位殘疾朋友共創(chuàng)了全國第一個省級殘疾人球迷協(xié)會并出任秘書長，為中國足球走向世界搖旗吶喊；為了不拖累與我結(jié)婚6年的妻子，為了她能過上健全人的正常生活，我痛下決心，毅然同她離了婚。此事在社會上曾引起強烈反響。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人生的故事今后也許還會很多很多，我想，外婆那句話將不會再困擾我了。今后，即使有更多的苦難，從煉獄中走過來的我也絕不會趴下，絕不！

（楊魯勇，男，1971年當知青，1982年意外摔傷癱瘓。現(xiàn)為中國殘疾人作家聯(lián)誼會會員，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成都市肢殘人協(xié)會副主席。）

（責編澤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