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山路

姐姐比我大三歲，個子卻比我還低，頭發(fā)黃黃的，什么時候看都是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她對我非常好，可我總是不太喜歡她，最主要的理由就是爹娘從來不讓她干活。

我七歲不到就開始跟著爹娘上山采蘑菇了，可從來沒見姐姐上過山。為此我哭鬧過兩次，娘就告訴我姐姐生下來就有病，醫(yī)生說不能劇烈活動，不然就喘不上氣來。實際上我和姐姐一起睡覺的時候，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她半夜都無法入睡，在炕上痛苦地翻來翻去。于是我不再多說什么，只是每次干了活之后，心里總會不痛快。

其實除了那些吃力的活，姐姐干的一點也不少，喂雞，洗衣服，做飯，只是不像別的山村女孩那樣下地上山而已?？蛇@就足夠把她從人群里分出來了，所以村里人也都說我們家雖然窮，卻淘生了一個嬌小姐。這樣的話聽多了，我便覺得姐姐很麻煩，不管她對我怎么好，都不肯和她親近。

我上了五年級以后，姐姐的病似乎更厲害了。我從沒見過她跑或者跳，走路總好像戲里的大小姐一樣慢慢悠悠的。我非常不耐煩她這樣，有時候一起去學(xué)校，我故意跑在她前面，姐姐就喊我的名字，聲音也是軟軟的。

可姐姐依然很疼我，每次我采磨菇回來，她就為我準(zhǔn)備好洗臉?biāo)?，一面催我脫了衣服吃飯，然后在院子里收拾剛采回來的蘑菇。那些蘑菇里面?jīng)?；爝M(jìn)去松針，干枯了以后很鋒利，刺一下很難受?？山憬銖膩聿蛔尩锸帐?，她說自己只能干這一點活，不能再騰給別人了。

我上初三那年，姐姐終于因為病情加重退了學(xué)，每天在家里幫著娘操持家務(wù)。而我，除了上學(xué)，還要幫爹娘照看家里幾塊地，收糧食、磨面等等，然后就是每年都必須要采蘑菇，基本上可以頂一個大人用了。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了縣高中。去縣里上學(xué)肯定要住校，這樣家里就少了一個干活的勞力，更別說還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爹娘很為難。拿到通知書那天，我一直沒說話，淚花卻總在眼里噙著。假如爹娘開口不讓我上學(xué)，我是無法拒絕的。尤其那時樹蘑菇已經(jīng)成了搶手貨，村里很多人都因此發(fā)了財，我如果出去上學(xué)，家里的收入就少了一大塊。

就在全家陷入沉默的時候，姐姐說話了：爹，娘，妹子考上高中是好事啊，你們就讓她上去吧，趁著你們身子骨還好，讓妹子多上幾年學(xué)。學(xué)費也不用愁，俺現(xiàn)在沒啥事，就不吃那么多藥了；再多養(yǎng)幾只小雞子，過了年就能下蛋了。

爹娘看看我又看看姐姐，終于點了頭?？晌覅s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不管怎么說，我一走家里的日子肯定會更緊巴，想著爹娘那么大歲數(shù)還要上山爬溝的，心里滿不是滋味。

去縣里報到的那天，姐姐拉著我的手一直送到村外的大路上，把一個漂亮的布書包遞給我：這是姐用布頭縫的書包，你要是嫌難看就留著放衣服什么的；姐聽說學(xué)校里吃飯貴，你就多從家?guī)c姐腌的干菜吧；以后每星期姐姐都給你做一次，好吃又省錢；咱家不比別人，你出去千萬別和人家比啊。

我一面接過滿是腌干菜的書包，一面想著要不是你的病，咱家也不至于這樣。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姐姐又喊住我，拿出一卷鈔票：這是十塊錢，你留著買牙膏什么的。別告訴娘，這是姐賣雞蛋省下的。等會你搭個長途車走吧，到縣里有三十里地，走著怪累的。

我忍不住抱了抱姐姐，這是長大后少有的親近。姐姐愣了一下，緊緊抱著我。她那么瘦，仿佛隨時都會被山風(fēng)吹走一樣。我說姐你也要注意身體，天就快冷了。姐姐含淚點點頭，整了整我背上的行李，說：“快走吧，一會車就來了?！?/p>

我和姐姐告別，轉(zhuǎn)過一段山路，回頭看到她還站在路口，瘦弱的影子被身后的大山襯得格外單薄。其實她學(xué)習(xí)非常好，卻連羨慕我的資格都沒有。

那天我沒舍得坐汽車，走了四個小時的山路到了學(xué)校。三塊錢的車費，夠我吃好多天的干糧了。

很快，兩年的高中時光過去了，我每天吃學(xué)校賣的干糧和從家?guī)У母刹?，雖然油水不多，卻比食堂的味道好。倒是我的學(xué)習(xí)一直不太好，很讓人擔(dān)心。

高三下學(xué)期，緊張的學(xué)習(xí)讓我患上了失眠，學(xué)習(xí)似乎更差了。姐姐知道后，告訴我以后不用每周都回家了，她會把飯錢和干菜送到學(xué)校?？蓭讉€小時的路對她來說根本就是一場災(zāi)難，姐姐卻說除了腿累點，別的都沒事。“俺走慢點，現(xiàn)在山里正是好看的時候咧，總比你上學(xué)舒坦吧?！苯憬阈ξ貙ξ艺f。

因為不用操心周末趕回家，我一下放松了很多。星期六早上多睡一會，白天非常有精神。中午的時候去等著姐姐，然后一起吃飯，讓她在宿舍睡一覺，趕在天黑回到家。那幾個月是姐姐最開心的日子，雖然臉色總是累得煞白，呼吸都無法順暢，可說起話來卻眉飛色舞的。她讓我一定考上大學(xué)，也算成全她的心愿。同學(xué)們都很喜歡溫柔含蓄的姐姐，這讓我感覺到了從沒有過的自豪。

高考前的一個星期天，我在學(xué)校等到下午兩點還不見姐姐，就開始害怕起來。姐姐的病有時會突然加重，如果不及時吃藥甚至?xí)菘恕以较朐脚?，越怕越后悔，這時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跑過去果然是姐姐！她一身塵土，臉色像黃紙一樣嚇人，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我嚇壞了，趕緊把她扶回宿舍。半天，姐姐才張口說話，卻依然笑著：哎呀，剛才路上看到一匹馬驚了，可嚇?biāo)牢伊?。妹你等急了吧？都怪姐不好?/p>

我心疼地給姐姐擦汗，讓她躺下來休息會兒，我給她捶捶腿。姐姐卻說什么都不干：俺是想幫你哩，倒讓你伺候俺，那不成笑話了？宿舍的同學(xué)被姐姐逗得笑起來，我才算放了點心，勸她多休息一會兒，最好明天早上再走，可姐姐說什么都不干，說明天收雞蛋的販子一早就去，今天還得趕回去收拾。

姐姐急著要回去，我才發(fā)現(xiàn)她走路有點歪歪扭扭的。她說是鞋里進(jìn)了石子，把腳磨了個水泡，回去挑破就好了。我想給她買一雙塑料底的布鞋，可姐姐說什么都不要。當(dāng)我從商店出來的時候，姐姐已經(jīng)不見了。

接下來的學(xué)習(xí)更緊張了，姐姐每周都按時給我送來東西。我已經(jīng)忙得沒時間管別的了，只想快點結(jié)束學(xué)業(yè)，好好休息一下。黑色七月終于過去了，我迫不及待地收拾東西往家趕，路兩邊的山崖滿眼都是綠色。那時我已經(jīng)幾個月沒走過這么長的路，沒多久腿就僵硬了，想到姐姐背著一大包腌干菜趕路的樣子，眼淚不知怎么流了下來。以她的能力，這三十里山路起碼要走六七個小時啊，真不知道這幾個月她是怎樣熬過來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親情的感動，那根本是任何小說都無法描寫的。

我興沖沖地趕回家，大聲喊著爹娘和姐姐，半天才聽到姐姐虛弱的回答，我嚇了一跳，跑進(jìn)去一看，姐姐正躺在床上，大熱天腿上卻蓋著被子。我急忙問爹娘怎么了？姐姐說沒事，一切都好。我一把扯開被子，看到姐姐的右腿已經(jīng)腫得發(fā)亮，有左腿兩倍那么粗。我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姐姐扯過被子蓋好，說：姐姐前兩天崴了一下腳，大夫看過了，沒事?？禳c告訴姐，你考得咋樣？

我顧不上說這些，拉著娘走出屋，追問半天娘才告訴我：就是六月那一次，姐姐給我送東西的路上，為了躲驚馬，滑到路邊的淺溝里崴了腿?？伤貋碚l都沒告訴，問她腿怎么了，她就說腳上磨了泡。一直到我考試不用送東西了才說腿疼。醫(yī)生說可能是骨裂了，得盡快去縣醫(yī)院治，晚了就殘廢了。

我立刻沖進(jìn)屋把姐姐背起來，一路小跑到村外，路上沒有一輛車，我抓緊姐姐，準(zhǔn)備一路走到縣城。姐姐連聲讓我放下她，說我剛回來太累了要休息。她的身體是那么輕，那樣單薄，我流著淚說道：“姐你放心，我爬也要把你送到醫(yī)院，你要是殘廢了，我也不活了……”

我在半路上截了一輛拖拉機(jī)，趕在天黑前把姐姐送到了醫(yī)院。我求著大夫馬上做了檢查?？粗蠓蚰氐纳袂?，我哭著請他們一定治好姐姐，就算把我的腿砍下來也行。大夫居然笑了：沒那么嚴(yán)重，你姐姐的骨傷本來不重，只是有些炎癥很麻煩，需要住院一陣子，放心吧，不會殘廢的。

我大叫了一聲姐，沖過去摟著她又哭又笑。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姐姐羞得臉上泛起一層紅暈，緊緊把我摟在懷里。這時爹娘也趕來了，我語無倫次地重復(fù)著醫(yī)生的話，一遍又一遍。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想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全世界所有的人，告訴他們我多么愛我的姐姐，就像她愛我一樣。

（編輯：魏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