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經(jīng)歷的南京大屠殺

大屠殺的前兆

1937年12月13日凌晨，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失利，南京陷落，千年古都淪入日寇之手。

此前，我是國民革命軍第88師264團的少校政訓(xùn)員，師長孫元良率領(lǐng)部隊一直堅守到最后，終因敵眾我寡，部隊被完全打散。我聞知南京城周邊已完全被日寇占領(lǐng)，出逃無望，便決定暫時留在城里。我找來一套便服，脫下軍裝，藏匿了手槍，隨著難民群涌進設(shè)在鼓樓華僑招待所的難民收容所——在日寇未入城前，教會方面曾去城外與日軍聯(lián)系，請求將鼓樓以西地區(qū)劃為難民區(qū)，但日軍未同意。

這個難民收容所是南京基督教會設(shè)立的，進來的難民男女老少都有，到9月15日已收容了5000多人。所里到處鋪滿了臥單席子，但還有很多難民不斷地涌進來，后來的只能蹲在走廊屋檐下。所有的人都垂頭喪氣，沉默無語，不時也聽到小孩的啼哭聲和大人的嘆息聲。收容所里頭兩天每人還發(fā)了兩個饅頭，到第三天就只有一碗稀飯了。14日那天，有零星的日本兵闖進來，到處看一看，從難民中強搜了一些財物和香煙；一個賊寇還揪住一女青年的臉，一邊哇哇大笑，一邊叫著“花姑娘大大的有”，揚長而去。那女子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駭?shù)媚樕l(fā)青。日寇走后，雙手捂著臉，“哇”的一聲撲在她媽媽的懷里痛哭起來。所有的人，都切齒憤怒。

15日上午，有十多個日寇氣勢洶洶地闖進收容所，要難民們打開行李包檢查有無私藏武器，結(jié)果沒有發(fā)現(xiàn)，可是卻把菜刀、水果刀一類的都搜走了。又強行拖走了三個年輕婦女。一個青年女子號啕大哭死死抱住她媽的腿不放，日寇提起穿皮靴的腳，猛力踢倒老婦人，強行將那青年女子拖出去。另一個老婦，向日寇跪地哀求，愿替代女兒去，也同樣被日寇踢倒了。日寇走后，所有婦女，無不掩面痛哭，男人們則個個咬牙切齒，有幾個婦女去找鍋煙，抹黑臉頸，其他婦女也都紛紛效仿，鍋煙沒有了就找陰溝污泥抹臉，衣服撕破剪爛，盡量顯出襤褸相，以圖能免遭強暴。

9月13日我剛進入收容所時，看到一位老先生，手舉救世軍旗幟，先后三次帶著男女難民來到收容所，看樣子像是這個收容所的管理人員。經(jīng)打聽，我得知這位老先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名叫李炳森，５０多歲，夫婦二人是做成衣生意的，徐州人氏。一天，我見李老先生一人在辦事房，便走了進去，很坦率地對他說：“老先生，我是當兵的，在88師任少校政訓(xùn)官，北方人，家在河北保定東安縣，有老母和新婚妻子?，F(xiàn)在只有求老先生救我了?！彼嗽斄宋乙魂嚭笳f：“主啊!濟世救人。老母妻子都在盼望你吧？好，到時候問你時，我來回答。”我再三向他鞠躬，表示深深感謝。

大屠殺開始了

12月16日上午，一大批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端著刺刀闖進收容所，氣勢洶洶地站在收容所內(nèi)的廣場周圍，日憲兵隊長通過漢奸翻譯，要所有年輕男人都到廣場中央去，陸續(xù)從人群中走出2000多人。接著又告訴大家，凡承認自己是當兵的，只當俘虜處理，可以免死。有1000多人站了出來。我看出日寇的欺騙伎倆，沒有站出去自認。承認當兵的1000多人先是搭乘汽車被運到新街交通銀行倉庫后院。日寇提供了一頓黃蘿卜干米飯后，又把這些人押回收容所。

17日上午，又有300多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來到收容所，除布滿警戒外，還在四周的墻上架起機關(guān)槍。憲兵隊長向翻譯嘰咕了一陣后，翻譯大聲說：“所有男青壯年統(tǒng)統(tǒng)到廣場來?！睉棻鴽_進每間屋用刺刀驅(qū)趕，共拉出約3000人，我也被趕到廣場上。有一個青年害怕，遲遲不肯出來，憲兵隊長大叫一聲“呱”，抽出所佩軍刀，就向那青年胸部猛力捅去，從前胸直穿背心。軍刀抽出時，那青年鮮血直噴，倒地而亡。一婦女見狀，驚叫一聲昏死過去。日寇隊長將帶血的刀在青年身上擦拭，哈哈大笑。這時門外排列著若干輛大卡車，把全部年輕男子押上車。我因恩人李老先生相救沒有被一起押走。他向一個大胖漢奸請求，說我是福音堂圣經(jīng)書店學徒，不是當兵的，請他轉(zhuǎn)達憲兵隊長。大胖漢奸嫌他多事，經(jīng)老先生再三說情，才走過去轉(zhuǎn)達。日憲兵隊長點頭準許，指示我出列。我學著老百姓走路的樣子走出來，兩腳叉開站著，他“嗯”了一聲，看了我好一陣才放過我。這樣，我終于沒有登上死亡車，從鬼門關(guān)口又回到收容所。

后來，據(jù)李先生的兒子說，日寇把這約3000人押運至下關(guān)江邊，一排排捆綁站著，用預(yù)先架好的機關(guān)槍掃射打死，將尸體拋入長江，把滿河的江水都染紅了。

就在這天下午，一大群日本兵（許多還是佩有軍刀的軍官）來到收容所，把所有婦女都叫到廣場一排排地站著，共約2000多人，又要臉上涂有鍋煙或污泥的出來站在另一邊。我覺察出日寇不懷好意，要向這批中國婦女下毒手了。果然，他們從抹黑臉的婦女中挑出比較年輕的約1000多拉出來站在廣場的一角，一些日寇軍官當場就動手動腳進行侮辱。突然間人群發(fā)生騷動，我看得很真切，一婦女在日軍官對她進行侮辱時，憤怒已極，趁其不備，抽奪其所佩軍刀向他刺去，日寇一側(cè)身，以手拂刀，僅輕傷其臂。他轉(zhuǎn)身一腳將該婦女踢倒，踏在身上，奪回軍刀，又“呀”的一聲向婦女頭部砍去，婦女的頭當即滾到一旁。日寇瘋狂地一手提刀，一手拎起還在滴血的婦女頭顱狂叫亂舞，駭?shù)盟袐D女掩面發(fā)抖，不敢吭聲。看到此情此景，我氣得咬牙切齒，自責身為中國軍人，不能保國衛(wèi)民，卻聽任日寇踐踏我大好河山，欺凌我婦女姐妹，屠殺我同胞兄弟。我下定決心，此仇此恨，誓死必報。

這時一漢奸出來要這些年輕婦女去拿衣服包裹，準備押出去。頓時，所有婦女號啕大哭，跪地求饒。有的是母親出來抱著女兒哀求，有的是媽媽出來愿意替換女兒，一時哭聲震天，秩序大亂。有幾個婦女乘機沖出大門，向外逃跑，卻遭日寇追出槍殺于街頭。狼心狗肺的日寇一邊狂呼，一邊鳴槍舞刀。而跟來的漢奸卻在高叫：“不要動，不準哭，除開老婆婆和有小孩的婦人外，其他所有婦女，都去皇軍被服廠做工。”就這樣，在刺刀的威迫下，2000多個婦女被押出去登上卡車。這時，突然有一老太太沖出人群把還未走出大門的一小女子雙腳死死抱著，不讓她出去，日寇用皮靴瘋狂地踢她，她仍緊緊抱著不放，小女子也反身抱著老太太頸項大聲喊：“奶奶!奶奶!”叫聲凄慘，揪人心肺。日寇抓著女子發(fā)辮向外拖，老太太抱得更緊，兩人被拉拽著拖走。一日寇軍官走來，拔出軍刀，“呱”的叫了一聲，舉起刀猛力砍斷老太太雙手，老太太昏死倒下。停了一會兒，那賊寇怒氣未消，轉(zhuǎn)過身來走到老太太面前，昏倒未死的老太太，竟然神奇地坐了起來，舉起血淋淋的一雙斷臂，怒目高聲罵賊。賊寇拔出手槍，對著老太太連擊三槍，老太太穩(wěn)坐如山，賊寇上前將其踢倒，老太太倒地身亡。那被拖出去的小女子見此情形，乘日寇不防，猛地撞向門外的水泥磚柱，腦漿迸裂而死。

日寇走后，我們把小姑娘和老太太抬進來，請李老先生幫助埋葬。李老先生悲憤地說：“我們教會沒能保護難民安全，實在對不起死難者和被帶走的難民們，我們怎么也沒有想到日本軍竟這樣的兇惡?！彪S后，他夫婦去找來木板，難民中有會木工的，釘成一大二小三個木匣，大的合殮老太太祖孫二人，小的分別裝殮那位被砍頭的烈婦(在墻角垃圾堆里找到該婦頭顱，一老婦含淚將其與身子縫合)和早上被殺的青年，一并埋葬在華僑招待所后花園里。一位教書的老先生要來兩塊木匾和筆墨，一塊寫“南京殉國無名英烈祖孫之墓”，一塊寫“南京殉國無名巾幗英雄之墓”，插在她們墳前。李老先生要所有難民都來參加祈禱，祝她們靈魂早日升入天國。

短短一天，原有5000多人的收容所，現(xiàn)在僅余下不到700人了，而且多是老弱病殘，顯得格外冷清，格外凄慘。一天來，親眼目睹日寇慘絕人寰的暴行，所有幸存難民都悲憤填膺，切齒痛恨。一位老者站起來仰天長悲：“難道我們連一條狗都不如嗎？我們是人啊，是中國人！難道我們就這樣任人宰殺嗎？”又一位站起來說：“再殺就和他們拼了！”李老先生聞聲趕來勸說：“請諸位務(wù)必安靜些，外面有巡邏隊，深夜也會來的。前天護國路一個收容所，日本兵闖進去搶奪財物時，有人投了一顆手榴彈，炸死兩個日本兵。日本軍隊便把收容所包圍起來，用機關(guān)槍掃射。里面2000多難民，全部打死，還放火把收容所燒了。你們手無寸鐵，怎樣和他拼？南京城內(nèi)58所難民收容所，所有男女青年都被押走了，放回的很少，街上到處是死人。日軍是禽獸，根本不聽教會的招呼，你們千萬不要鬧了?！?/p>

18日，又有零星難民來到收容所。據(jù)他們說，日軍挨門挨戶清查當兵的，同時也搶劫奸淫，如有反抗，不是被捉走，就是當場槍殺。聽說教會辦的收容所安全些，所以跑到這里來躲一躲。他們哪里知道，這里同樣不安全。

我感到收容所非久留之地，雖有李先生保護，但隨時都會有日寇來搜查，我這個年輕人目標太明顯，想另找一個稍微安全一點的地方，或者設(shè)法出城。我約李先生的兒子一道出去，察看外面街上和城門口進出情況，我們沿鼓樓南街向新街口方向去，走到漢中路拐角處，遠遠看到新街口圓形草坪中孫中山先生銅像方形座基上，放有十多顆人頭，草坪上橫七豎八的尸體有數(shù)十具。我們又退回沿街西行，到處是被槍殺的男女尸體，腥氣撲鼻。走到水西門附近，老遠見日兵在城門邊來回巡走，估計其他各城門都有日本兵把守，要想出城并不容易。我們又從小街轉(zhuǎn)到山西路一帶，發(fā)現(xiàn)大街小巷到處是被打死的中國軍人，尸體橫陳豎擺，看情景是結(jié)集時突然遭到機槍射殺，烏黑色的血液滿地潰溢，血腥氣撲鼻而來，情狀十分凄慘。后來得知，這里犧牲的是教導(dǎo)總隊的官兵，兩萬多人??！日寇進城時，這支部隊據(jù)守在總統(tǒng)府國民大會堂及中央黨部，本可憑堅固建筑抗擊日寇，但由于總隊高級軍官已逃走，無人統(tǒng)一指揮，導(dǎo)致軍心渙散，在日寇誘降下解除武器，結(jié)果在山西路、民國路一帶，被日寇集中槍殺，兩萬多士兵無一幸免。

我回到收容所后，深感危機四伏，出城希望破滅，必須迅速改變處境。經(jīng)向李老先生請求同意，臨時擔負收容所清潔衛(wèi)生及廚房打雜等工作。由于改變了身份，遂搬去與李老先生的兒子一起住。

連日里，南京城槍聲不絕，煙火彌漫，街上到處是死尸，行人極少，不時有耀武揚威的日寇巡邏隊經(jīng)過。夜間時聞野狗爭食死人的狂叫聲。時屬隆冬，陰云密布，綿綿雨雪，苦雨凄風，如潮的腥風血雨，籠罩著整個金陵城。

日寇殺戮中國軍民無所不用其極，竟然展開殺人比賽。一日寇連續(xù)用軍刀砍殺106人而獲冠軍。由于殺人太多，挖坑掩埋不及，遂直接拋尸秦淮河，河流為之堵塞。更多的人被押至長江邊的下關(guān)和采石磯用機槍掃射，尸體拋入長江，江水為之染紅，下游五六里尚可見殷紅的血水。據(jù)教會統(tǒng)計，僅在江邊被槍殺的，就不下十六七萬人。而據(jù)中國官方估計，日寇在南京共屠殺我軍民30余萬。

日寇毫無人性，殺人如麻，極其殘暴。據(jù)收容所廚房買菜的李老頭回來說，19日，一日寇軍曹醉酒后闖入岳陽路一居民家，奸污一婦女，其夫回家見狀，怒極以菜刀將日寇砍死。事后日寇查知，并找到寇尸，日寇怒，除將該婦女輪奸后以尺長木棒插入婦下身使之慘叫而死外，又以粗鐵絲將其夫腳踝穿透倒掛在街邊樹上活活吊死。挨鄰幾家，婦女被奸污，男人被捉走槍斃。

日寇全是一幫變態(tài)狂徒，除表現(xiàn)為殘暴屠殺中國人外，還表現(xiàn)為對中國婦女的奸污凌辱。日寇在南京奸污中國婦女達三萬多，其中有一萬多被集中在三條巷、仁義里等幾條弄巷，由日軍“慰安婦”機構(gòu)管理訓(xùn)練，再分送到前線，淪為軍妓，供日軍兵士玩弄取樂。許多婦女被凌辱奸污，求死不得，求生無路，不少人最后被蹂躪至死，拋尸荒野。

死里逃生

12月25日，日軍布告，在金陵大學女子文理學院發(fā)放“安居證”，聲明到1938年1月底發(fā)現(xiàn)無證者，統(tǒng)統(tǒng)槍斃。南京在國民政府遷走前，有人口130余萬，其時已不足20萬人。26日凌晨，我和李老先生前去排隊候領(lǐng)，每批放進200人，至27日中午，才輪到我們。進到學院廣場，有一叫于野的日軍少佐站在廣場邊的高臺上用流利的北京話宣稱：皇軍寬大保護良民，好的百姓不要幫著隱藏那些當兵的。為了給潛伏的中國士兵留一條生路，凡當場自認的，絕對保證生命安全。繼而又以威脅的口吻說：“領(lǐng)了‘安居證’，要加五家連環(huán)保，如發(fā)現(xiàn)一家有保護隱藏當兵的，五家通通槍斃?！弊詈蠹又卣Z氣說：“這是給中國士兵最后一條生路，千萬不要錯過?！庇谝罢f完后，漢奸詹榮光上臺又重復(fù)了一遍，說：“我是中國人，絕對不騙中國人?！苯?jīng)此誑騙后，在我們這批進去的200人中，有７人站出來承認是當兵的。雖然李老先生多次暗示我出去自認，但我抱定至死不當俘虜?shù)臎Q心，就是不站出去。發(fā)放“安居證”之前，日本兵逐個檢查，先量身高，再檢查手掌和右手食指有無老繭（因為拿槍日久，手掌及食指必生老繭），我是政工軍官，較少持槍，因而闖過了這一關(guān)，領(lǐng)到了“安居證”，站在一旁的李老先生驚駭?shù)贸隽艘簧砝浜埂?/p>

后據(jù)李老先生說，那些站出來自認的中國士兵，大約有六七千人，日軍確實未殺，而是組織起來，分隊到老城外挖大坑掩埋死尸。許多尸體腐爛不堪，需用麻袋或用草包裹。秦淮河一萬多尸體，腐爛程度更厲害，臭氣熏天，日寇強迫他們下河去裝，有的人被熏昏在河中。另一部分打掃街道，沖洗血污，清理搬運垃圾，或是被押出城去搬運糧食、煤炭，稍一停歇，便遭腳踢鞭抽，苦不堪言。

我的同事88師政訓(xùn)處長曹君植因與鼓樓醫(yī)院院長黃誠之是至親，黃兼任南京難民醫(yī)院院長，遂將曹任命為鼓樓分院主任，分院就設(shè)在女子文理學院圖書館。那天我去領(lǐng)“安居證”時，曹從圖書館二樓窗戶內(nèi)看到了我，他很擔心我的安危，打聽到我的住處后，即派人來約我去見他。我們相見后，不禁抱頭痛哭，各訴部隊打散后的歷險經(jīng)過，也擔心孫元良師長的安危和88師8000多官兵的命運。淞滬戰(zhàn)役時，中國軍隊給了日寇狠狠打擊，本來形勢很好，但由于戰(zhàn)略上指揮失誤，致保衛(wèi)南京戰(zhàn)役失敗，國都不保，30萬軍民慘遭殺戮，我等實在愧為軍人。我們互相鼓勵，一定要設(shè)法逃出去，重整旗鼓，誓死消滅倭寇。曹讓我到他所在的分院任掛號員，佩上紅十字臂章，安全暫時得到保障。

南京淪陷兩個月后，城內(nèi)物資匱乏，糧食、蔬菜及副食品奇缺，市面除紙煙雜貨小攤外，商鋪都未開門。原國民政府發(fā)行的鈔票，日軍統(tǒng)統(tǒng)禁止使用，代之以日寇發(fā)行的“軍票”。市民不愿使用，暗中以物易物。市民存糧耗盡，只能成群成隊地上街乞討。傳聞有人去日軍營門口要飯而遭到槍殺。南京在年前是一座冤死城，年后成為一座餓鬼城。1938年初分街道施粥，人多粥少，后來者得不到粥，于是擁擠搶粥。日寇用軍刀亂砍，許多人粥未得先喪命。至1938年3月中旬，日侵華頭目華東派遣軍司令長官岡村寧次來南京，成立維持會，大漢奸徐崇武任會長，從城外運糧供應(yīng)，但首先保證軍糧，很少供給居民。因糧荒未減，餓殍遍地，日寇終于準許城中百姓憑安居證出城做點小生意。大批市民便相率出城，許多一去不返。據(jù)統(tǒng)計，此時南京人口僅存十三四萬了。

沖出地獄

我在難民醫(yī)院暫時安下身來，但每當看到日寇橫行無忌，看到同胞在日寇的鐵蹄下苦苦掙扎時，心情就特別郁悶。我輩身為軍人，未能保國衛(wèi)民，卻讓山河破碎，生靈涂炭，我還算什么軍人。我暗自下定決心，絕不茍且偷生，一定要逃出去報仇雪恨。不久，又聞孫元良師長已化裝逃出，于是便與曹君植商議，決定盡快出城找部隊。行前的頭一天晚上，我去向恩人李炳森老先生辭行。李老先生說：“你好不容易把命撿回來，現(xiàn)在又有了一個安全工作，為啥還去冒這個險呢?”我說：“我是個軍人，看到同胞們遭受苦難，看到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同胞，我的心很難受。我不愿做這樣的順民！”最后把李老先生說服了，他留我吃晚飯，李夫人還給我做煎餅作路上的干糧，并向神祈禱我一路平安。我跪拜叩謝大恩，表示將來有機會，一定來南京看望兩位老人家。夫婦兩人送我出門，還一再叮嚀，此去后方日軍盤查很嚴，千萬要小心。他兒子還把我送回難民醫(yī)院。

1938年3月27日黎明，我和曹君植化裝成小販準備出城。我肩上搭著麻袋，內(nèi)裝兩條煙向水西門走去，城門前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守城的日本兵逐個盤查，先問出城做什么、住在哪條街、門牌號是多少、五戶聯(lián)保長是誰，并一一登記，查驗聯(lián)保證明；再看手掌和右手食指有無老繭；這一切都過了關(guān)，還得把“安居證”留下，回城時再取。我們根本不想再回來，便慨然交出。

我們走出水西門，頓然覺得是另一個天地，舒暢已極，不禁高興得又跳又跑，揮舞著雙手高呼：“中華民國萬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步行了約20多里，過了上新河，來到大勝關(guān)渡口。非常僥幸的是，上午守渡口的日本哨兵換崗離去，下午的哨兵還未來。我們登上過長江的渡船，船上已有了４人。沒有想到這個離南京30多里的渡口，也有日兵把守。我們一上船，便急催船夫立刻開船。江面寬，流水急，渡船須沿河岸逆水上行一段才能向?qū)Π秳?。上崗的日本哨兵來了，但因船被堤岸遮掩，日哨兵沒有發(fā)現(xiàn)。等到船離岸劃向江中時，被日寇崗哨發(fā)現(xiàn)了，對著船開了幾槍。但江流湍急，眨眼間船已離岸遠去。船夫用力劃槳，激起浪花飛濺，打濕了我的衣衫。我站在船頭，因逃離了虎口而舒暢萬分，便高唱抗日歌曲。數(shù)月來壓抑在胸中的憤懣之情，均以歌代言，盡情發(fā)泄，此刻更體會到生命與自由之可貴。回首再望南京，烏云壓城，想到還有千千萬萬的兄弟姐妹，在日寇鐵蹄下被凌辱、被蹂躪，內(nèi)心涌起無限憤慨。

船靠岸登陸后，又與船上臨時認識的一位周先生同行20多里，并到他家中留宿，受到熱情款待。翌日晨辭別周先生，沿江西上，于4月15日抵達武昌，去軍委會政治部報到，被分配到中央訓(xùn)練團工作，又重新開始了抗戰(zhàn)征程。

后記

日本侵略者制造的南京大屠殺是人類曠古未有之最野蠻的暴行，60多年過去了，３０多萬中華兒女，懷著滿腔仇恨，在日本軍國主義屠刀下，倒在長江岸邊，倒在秦淮河里，倒在南京大街上，把整個金陵大地染紅了。日寇像殺小雞一樣任意屠殺中國人，完全喪失人性，比蛇還毒，比狼還兇。這些屠夫至今仍陰魂不散，其徒子徒孫竟然還恬不知恥地向全世界說：“并無其事?！蔽易鳛橐粋€這場慘案的親歷人，講出這篇親歷記，事實就是事實，是賴不掉的。同胞們：永遠不要忘記，告訴你的子孫后代，也永遠不要忘記！

王鶴標

（王鶴標先生于２００３年１１月病逝，享年９１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