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寇占領東北的時候,我們家沒有房子住,在遼河岸邊的一個亂墳崗子里住了幾年。那個亂墳崗子有兩三里長,墳頭密布,蒿草叢生。爺爺和爸爸用土坯石塊、柳樹棒子和鹽堿泥,在崗坡一塊無主的荒地上,搭起了比瓜窩棚略高的三間小屋,其后又用柳條編了個院墻,于是,我們一家五口、老少三代就日日夜夜生活在亂墳中間。
這座亂墳崗,有著太多的故事,雖然許多我已經(jīng)淡忘了,但那些橫遭日寇殘殺的同胞,我卻始終未敢忘記。今天我將那些痛苦的往事形諸文字,留給子孫,讓他們永遠不忘:如果不把祖國建設好,被日寇兇殘屠戮的歷史悲劇,就可能在華夏重演!
一車“人腿”
在亂墳崗子住久了,我們都不怕死人。每天上午,那輛收尸的馬車都要從城里駛來,把裝在車廂里的餓殍、凍死“倒兒”和從刑場收到的無主尸,運到亂墳崗子埋葬。趕車的牛爺爺瞎了一只眼睛,駕車的老馬瘸著一條腿。當牛爺爺一個人卸尸埋尸忙不過來時,他就請我爺爺幫忙,當然要給一點點工錢。
牛爺爺常說:“人啊,吃土還土!不管是窮是富,撲騰了一輩子,到末了都要爛成土!人死如燈滅!”牛爺爺講的是實情。我們不相信鬼魂,不怕死人。
然而,有一次牛爺爺運來的尸體,卻讓我們觸目驚心。
那是一個飄雪的日子。牛爺爺把車廂的擋板一拉開,我們看見里邊裝的全是人的大腿。沒有頭,沒有身子,連一條胳膊也沒有,全是套著更生布破棉褲褲管兒的大腿。腿下部的腳上大多光著,有的露著冰裂了的腳后跟,有的穿著骯臟的爛膠鞋。
爺爺幫助牛爺爺把大腿一條條地往土溝里扔,我站在旁邊數(shù)數(shù),總共有64條。那些大腿,都是齊刷刷地從大腿根部砍下來的,橫斷面結著血亮的冰碴碴。其中有一條腿的根部連著一塊皺皺巴巴的肚囊皮,皮下墜著萎縮了的男人的生殖器。
我們拿著鍬鎬,把挖出的凍土往那條埋大腿的溝里填,打算把那段土溝填平。爺爺問牛爺爺這些大腿的來歷,牛爺爺那只沒瞎的大眼睛瞪得溜圓,滿懷悲憤,給我們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一大早,他照例把馬車趕出馬車行,去指定的地點收尸。來到現(xiàn)場,他那匹飽經(jīng)滄桑的老馬,嚇得頻頻刨地,高聲嘶鳴。當他看見眼前的情景時,全身就像彈棉花弓子一樣亂哆嗦。原來,今天他收拾的不是死刑犯。他面前那片鐵絲網(wǎng)包圍的荒灘上,倒豎著密密麻麻的人腿,有的僵直,有的彎曲,一律腳朝上,就像一簇簇黑不溜秋的死蘑菇。他機械地一手牽著馬轡頭,一手撫摸老馬的腦門兒,給它壓驚,但自己卻愣在飛沙走石的老北風里,不知所措。
這時,一隊日本兵從軍營里走出來。這隊日本兵,在小胡子軍官喝令下,紛紛從胯下的刀鞘里,抽出寒光襲人的馬刀,并分頭朝那些大腿砍去,隨著“呀!呀!”之聲,刀起腿斷,其狀就像斬旗劈樹。
鬼子兵完成了“戰(zhàn)斗”任務,列隊走了。牛爺爺在領命收尸時,頭皮像觸電一樣不由自主地陣陣發(fā)麻。那些被砍掉了雙腿的尸體,都是頭朝下,栽在一個個齊腰深的窄坑里。一具尸體一個坑,雙腿貼著地皮砍斷了,身子卻被坑內(nèi)的冰凍住,就像蟲子凝固在器皿里。尸體的橫斷面,紅白相間,骨肉分明……
“鬼子不把咱中國人當人看!就是豬羊,也沒有這樣殺的呀……”牛爺爺憤慨地搖著頭。
第二天,牛爺爺把他聽到的這些人被殺的原因,告訴了我們。
他們是給小鬼子修一座秘密工程的勞工,他們之中除了兩個高麗人,其余都是中國人。工程竣工后,鬼子把勞工們趕到荒灘,交給每個勞工一把尖鍬,叫他們每人在白灰撒成的圓圈兒內(nèi),挖個齊腰深的坑,說坑挖合格了,就給他們開餉,并放他們回家。
聽了鬼子軍官的話,勞工們就起勁兒地挖坑??油诤细窳耍碜觽儏s挺著一排刺刀朝勞工們逼來。他們勒令勞工腦袋朝下,把身子栽進自己挖的那個坑里去。有個機靈的小伙子看出了這是活埋人,就跑,結果被兩個鬼子抓了回來,把他活生生地栽到坑里……
64條腿在坑上蹬踢著,32張嘴在坑底哭喊叫罵。當勞工們正在拼命掙扎時,鬼子兵拖來了自來水管子,嘩嘩地給每個坑都注滿了水。轉眼之間,坑里的水結成了冰,坑里的人慢慢地停止了掙扎,身子被凍在坑里。那種恐怖的景象,真是慘絕人寰!
鬼子活埋勞工,是為了滅口,他們怕泄露了這座工程的機密。鬼子慘無人道活埋勞工的暴行,被一位在附近溝里的挖沙工人看見了。這位挖沙工人把親眼所見的鬼子暴行傳出后,當夜就被鬼子逮捕槍殺了。
“你們看吧!”牛爺爺從車廂里托出一具衣褲襤褸、前胸血跡斑斑的男尸:“這就是那個挖沙工人!”
那天,我們給那位挖沙工人單獨壘了一個墳頭。
棺材里的“婚禮”
住在亂墳崗子的時候,我們曾為一對情人在棺材里舉行了婚禮。這件事聽起來仿佛有些荒唐,但它卻是令人揪心的事實。
那件事發(fā)生在我五歲那年的中秋節(jié)。上午,一個穿學生制服的小伙子,挎著書包,站在俺家院門外,彬彬有禮地問我爺爺:
“老伯,請問,昨天這附近是不是埋葬了一位女子?她的名字叫秦燕芝。”
“是的?!睜敔斦f:“她的墓碑,是我臨時給趕造出來的?!?/p>
小伙子聽了,跑進院子,撲通一聲就給爺爺跪下,連連叩頭。爺爺把小伙子扶起來,問他有什么事需要幫助。小伙子坐在屋檐下的石條子上,向爺爺細說原委。
墳里的秦姑娘是他的同班同學,是他的未婚妻。他們曾海誓山盟,生前愿做比翼鳥,死后愿做連理枝。幾天前,鬼子憲兵在漢奸翻譯帶領下,突然闖進他們教室,搜查同學們的書包和書桌,從他的書包里搜出一本《論持久戰(zhàn)》,那是同學們在地下傳閱的小冊子。于是,他就被當作政治犯抓走了。
由于聽說政治犯都要處死,救人心切的秦姑娘便冒著危險,獨自闖進日軍監(jiān)押政治犯的大牢。那個大牢的牢頭牢卒,全是日本鬼子。牢頭看見來了個花姑娘,便嬉皮笑臉,不懷好意地熱情接待。秦姑娘在學校學過日語,她用日語和牢頭對話。沒有語言障礙,牢頭更加得意忘形。當秦姑娘懇求釋放她的未婚夫時,牢頭賊眉鼠眼地把秦姑娘端詳了一陣子后,提出交換條件:秦姑娘給他的上司陪酒,唱歌,跳舞,上司就可能同意放人。
為了保住未婚夫的性命,秦姑娘答應了牢頭的條件。
鬼子們飲酒作樂的房間,就在關押政治犯牢室的隔壁。在秦姑娘勸了酒,唱了歌,跳了舞后,未婚夫果然被放出去了??墒?,秦姑娘卻被牢頭及其上司按照官銜的高低,依次輪奸了。天亮醒來,這個年僅17歲的女學生悲痛欲絕,就吞下了訂婚的金戒指一命歸西……
“老伯伯,我們是私訂終身,燕芝的高堂不準我參加她的喪禮……”小伙子早已哭成淚人?!拔蚁朐僖娝幻妗?/p>
小伙子從衣兜里摸出一塊懷表贈給爺爺,懇求爺爺幫助他破墳開棺,讓他再看一眼心上的人。
聽著小伙子的講述,爺爺對小鬼子的罪行恨得咬牙切齒。爺爺把懷表還給小伙子,同情地拍拍他的肩頭說:
“年輕人,破墳開棺,那可犯法呀!”
小伙子一聽就又給爺爺跪了下去,連連叩頭,苦苦哀求。最后爺爺心軟了,說:
“也罷,我就成全了你!反正是昨天下葬的新墳,扒開再埋上也看不出來。不過,白天可不敢動手,非得等到夜里才行?!?/p>
小伙子同意爺爺?shù)奶嶙h,在俺家呆了一天。
中秋之夜,月亮又圓又大,潔白的月光照耀著寂寞無人的亂墳崗子。我們?nèi)姨嶂鵁艋\,拿著工具,幫助小伙子實現(xiàn)他的心愿。
秦姑娘的新墳,在兩座蒿草遮掩的老墳中間,散發(fā)著濃郁的泥土味。墳頭的紙幡新嶄嶄的,墓前紙錢燒成的“黑蝴蝶”還沒完全飛走。
爺爺見識廣,怕小伙子控制不住情緒,就讓媽媽監(jiān)護著他坐在離墳十幾步以外的楓樹下。爺爺和爸爸熟練地扒墳開棺。新墳的土是松的,新棺材的釘子沒生銹,扒新墳開新棺并不太費力。爺爺和爸爸把棺材蓋抬到墳穴外邊。我提著燈籠,帶著妹妹跑過去看?!案轮ā币宦?,秦姑娘的棺材蓋撬開了,如水的月光灌滿了棺材。我把燈籠頭湊過去,爺爺把蓋在她臉上的一塊白布揭開。面龐清秀的秦姑娘安靜地仰臥在棺材里。月白竹布緊身襖,籠罩著她那雙乳高聳、纖腰低凹的身軀;皂黑細布長筒褲,半掩她那雙腳尖朝上并立的圓口鞋。直到這時,爺爺才叫媽媽把小伙子領過來。
一到棺材旁邊,小伙子就掙脫了媽媽的手,從五臟六腑暴出山洪般的呼叫:“燕芝,我來了——”他跑到棺材前邊,木呆呆地、一聲不響地看著他的未婚妻。我覺得他看了很長很長時間。我們以為這是正常的——扒墳開棺,就是為了讓他看她嘛!可是出乎我們意料,他突然張開兩條胳膊,雙腳一跳就朝秦姑娘撲了下去……
他整個地落到了秦姑娘的身上,臉貼臉,腿壓腿,扭了幾下就不動了。我們大吃一驚,連爺爺都沒見過這種場面。
爺爺摸摸他的手腕,沒脈搏了。摸摸他的心口窩,涼了。托起他的腦袋,看見一攤鮮血——小伙子吐出來的鮮血,把秦姑娘的臉染紅了。
爺爺問媽媽,小伙子咋會死得這么快?媽媽這才恍然大悟,說小伙子剛才說他頭疼,從書包里面取出一小瓶頭痛藥吃了。爺爺說,哪是頭痛藥,可能是砒霜吧!
爺爺從他留在楓樹下的書包里,找到一封遺書。爺爺借著燈籠的光亮,把遺書念了一遍。很多文縐縐的話我當時聽不懂,但有一句,由于媽媽后來經(jīng)常念叨,所以我至今還記得:“日寇滅亡歡慶日,莫忘荒郊夫妻墳?!睍镞€裝著他和秦姑娘的訂婚照和那塊懷表。爺爺說,小伙子在遺書上,懇求好心人為他和秦姑娘舉行婚禮和葬禮,并懇求在戰(zhàn)勝日寇之前不要把他們的歸宿對外人說。
聽爺爺念完遺書,看著棺材里的這對有情人,媽媽哭了,我也哭了。爺爺說:“哭有啥用!咱們得抓緊時間,滿足小伙子的心愿!”然后,爺爺把小伙子的書包和那塊懷表放在他們的身旁,叫我們采集一些野花扔到棺材里,又把他們的訂婚照放在花上,算是為他們舉行了婚禮。
緊接著,爺爺說:“不能再耽擱了!現(xiàn)在就給他們舉行葬禮吧!”
很快,我們就把棺材蓋重新合上,把墳恢復了原來的面貌。后來秦姑娘的親人來給她“燒七”的時候,秋雨淋過的墳土已經(jīng)板結,但卻冒出了一層草芽。那段時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一家人,誰也不知道,那座刻有“秦燕芝”名字墓碑的墳,其實是一座夫妻墳。
日本鬼子的“腋窩燈”
一個悶熱伏天的傍晚,媽媽帶我在火車站候車,打算去鞍山看望姥姥。骯臟的候車室里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汗酸味兒、尿臊味兒、臭腳丫子味兒、煙草味兒充斥其中,嬰兒的啼哭聲、病人的呻吟聲、叫花子的乞討聲、日本憲兵的吼罵聲不絕于耳。
等了很久,客車還不來。窗外駛過去的,不是軍用專列,就是搭著苫布的貨車。我趴在媽媽懷里睡了。突然,幾聲凄厲的慘叫把我驚醒。很多人都朝門外跑去,媽媽也帶我隨著人群跑了過去。
候車室門外的房檐下,里三層外三層擠了很多人,一個個都伸著脖子往里看。媽媽把我抱起來,我看見一個衣褲扒得溜光的駝背小老頭,雙手捆著繩子被吊在梁頭上。一個日本軍官踏著板凳,擎著一盞取下了玻璃罩子的馬燈,正在燒小老頭的腋毛。小老頭被燒得齜牙咧嘴一聲聲地慘叫,懸起的身子也猛烈地扭動著,他的腋毛被燒得彎彎曲曲,化成了灰。燈焰接著就往肉里舔,把皮肉燒得吱吱響,燒得冒油了。我們聞到了一種難聞的糊臭味。燒完左邊的腋窩,又燒右邊的腋窩。小老頭起初還在喊叫,還在掙扎,后來痛昏了就不再叫了。他懸在半空的駝背身軀,就像一只死了的大海蝦。燒他的那個鬼子軍官得意地笑著,認為他的這種“杰作”很好耍,很有創(chuàng)意。
小老頭兩個腋窩都燒焦了,山羊胡子也被燎光了,鬼子軍官還沒盡興,于是又躬下身子燒小老頭的陰毛。馬燈的火焰燎光了陰毛,又往皮肉里鉆。人們以為小老頭死了,可是他沒有死。他突然把眼睛睜開了,怒氣沖沖地罵了一句“狗娘養(yǎng)的”,雙腿前后分開,猛地一腳,正中鬼子軍官的前胸,踢得他人仰凳翻,馬燈也摔滅了。
旁邊的鬼子兵舉起了槍,想把小老頭擊斃。鬼子軍官從地上爬起來,連忙制止。他讓嘍啰們找來兩根木頭杠子,綁成一個十字架,把小老頭的腰背、捆著的雙手和兩個腳脖子綁在十字架上。這樣,懸空的小老頭就被綁成一個大寫的“人”字。鬼子軍官拎起注滿了煤油的馬燈,重新蹬上板凳。他滿臉猙獰,像吃人的野獸一樣哼哼有聲,繼續(xù)燒小老頭的生殖器……
我和很多孩子都被嚇哭了,人們慘不忍睹,都回到了候車室。天快亮了,我們要坐的那趟火車還沒來,受到驚嚇的我開始發(fā)燒。于是,媽媽只好帶我回家,不去看望姥姥了。
第三天早上,牛爺爺又趕來了運尸車。卸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一絲不掛的駝背小老頭。我對牛爺爺說,前天晚上鬼子用馬燈燒他,我和媽媽看見了。牛爺爺不費力地用雙手把小老頭瘦小的身子托起來,告訴我們:前天夜里鬼子軍官把他戲弄夠了,就把他扔進了火車站的禁閉室。當時他還沒死,但鬼子不給吃不給喝,昨天夜里他才斷氣兒,爺爺問牛爺爺,小鬼子為什么要用馬燈燒他?
“啥馬燈?”牛爺爺把小老頭扔到土溝里,“城里人都管這種酷刑叫‘腋窩燈’。日本鬼子凡是查出沒買車票趕火車的中國人,不論男女老少,都要扒光身子,用‘腋窩燈’燒腋窩,燒完,就關禁閉,通知家里拿錢來贖人。”爺爺長嘆一聲:“活了幾十年,頭一次聽說用燈具殺人!”
是的,日本鬼子用槍殺人,用刀殺人,用毒藥殺人,還用燈殺人,用燈殺害我們的同胞!人類發(fā)明燈火,是為了照亮世界,可是日本侵略者,卻在我國的土地上,把燈火變成了殺人武器,把人間變成地獄。
多少年以后,讀到一位詩人歌唱燈火美麗的篇章,我不禁補充了兩句:“您可知道,燈火并不都是美麗的!人間任何美麗的事物,一旦落進法西斯的魔爪,就會變成摧殘人類文明、屠戮善良人民的刑具?!?/p>
警惕啊,善良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