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爸親媽

忘不了多年前那個初春的早晨，我和妻子天剛放亮就如約來到溪邊，等候從對岸村莊里走出的身影，我們的心在“怦怦”地跳——因為那個身影的出現(xiàn)，將改變我們的一生。

一個中年漢子終于從煙靄中走來，手里抱著一個橘紅色的棉團。妻子踩著水中的石磴一步步走過去，在河中間，那漢子也停下腳步，遲疑了一會兒，臉上露出難舍的神情，最后終于將那團橘紅伸過來。妻子伸出雙手，在接過那個棉團的瞬間，我聽見一聲脆響的啼哭。

那漢子轉(zhuǎn)過身就消失在晨靄里。我和妻揭開棉領(lǐng)，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我們第一眼看見了已經(jīng)成為我們的女兒的小圓臉。女兒剛剛滿月，穿一件很陳舊的藍色碎花棉襖，領(lǐng)縫里夾了一張紙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她的生庚時辰。

那時我在鄉(xiāng)下工作，妻是一個小學教員，結(jié)婚幾年還沒有孩子，有人便介紹我們領(lǐng)養(yǎng)一個小孩，幾天前約定了一戶人家將孩子送給我們。那家很窮，生的女孩多，養(yǎng)不起，一直想生個男孩。妻答應收養(yǎng)，條件是孩子送過來后不能再與他們有聯(lián)系，我們要把孩子當親生女兒養(yǎng)大成人。

從此，這個小生命便與我們的一生息息相關(guān)。

女兒的到來，我們不亦樂乎，忙不迭地為她買奶瓶、奶粉，買衣服，洗澡更衣。跑了很多手續(xù)，我終于辦到了女兒的戶口，她的名字寫在我和妻的后面，我們是一家人了。

孩子初來時不吃奶粉，餓得整夜里哭，我和妻夜里輪流抱著哄她，幾個月都沒睡好覺，白天四處找有奶的婦女，求人家給喂上一口。許是餓得慌了，女兒終于可以動嘴了，妻又買來蜂蜜，熬米粉粥，一勺一勺地喂。

女兒呀呀學語時，叫的第一個稱呼是“爸爸”，我樂壞了，抱起這個小冤家親了又親，將她拋起來。女兒在我手上咯咯咯的笑聲，在我心尖上樂樂地顫。

女兒4歲時，我和妻子從鄉(xiāng)下調(diào)進城里，到新的環(huán)境，誰也不知道女兒是我們領(lǐng)養(yǎng)的，女兒的身世，將是我們生命中一個永不開啟的秘密。我們不允許孩子有親情的殘缺，她是我們的女兒，是我們的心頭肉，我們是她的親爸親媽。

女兒上小學了，我們天天接送。一天下午，我去晚了沒有接到女兒，老師說她是和同學一起放學的，我和妻子找遍了大半個城，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誰也沒見到她的蹤影，妻子的眼睛都哭腫了，我的心里像失了魂一樣空落而難受。半夜時我們從派出所回家，剛開門時，樓上的鄰居抱著熟睡的女兒走來，說：“孩子天黑了一個人回來，進不了屋，我聽見她哭就招呼她到我家吃飯，一直等你們直等到睡著了。”妻子仿佛搶東西一樣，神經(jīng)質(zhì)地一下奪過女兒，我心里的巨石一下落地，那種失而復得的感覺，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是體驗不到的。我們接不到女兒，一時慌忙錯亂，竟然沒想到回家看看。

此后，我和妻子無論多忙，也天天準時接送女兒，風雨無阻。女兒不能再從我們身邊“溜走”。

女兒7歲那年不小心被面湯燙傷了臉。在醫(yī)院，我和妻精心護理孩子，三天三夜沒合眼，我們不敢馬虎一點，擔心孩子臉上留下疤痕。妻一次次地問醫(yī)生，醫(yī)生不能肯定，妻子便跪在醫(yī)生面前求他，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女兒的臉。當時我們想，哪怕是割自己臉上的皮肉，也要換回女兒的一張漂亮的臉。孩子傷愈，我們心里有種死里逃生的余悸。

女兒在健康快樂地成長，她的喜怒哀樂緊緊牽動著父母的心；父母濃厚的情愛絲絲縷縷地融入女兒的生命。

她來到我家時穿的那件碎花小棉襖一直被我珍藏，妻子從她生父手中接過她時的那聲啼哭一直縈繞在我心際。

我們進城不久，妻子在一次身體檢查中被發(fā)現(xiàn)懷了身孕，醫(yī)生說妻子患的是階段性不育癥，在生理和生活環(huán)境改變后將會復還生育功能。得知這一驚人的消息，我和妻子一夜未眠，妻子腹中的小生命是我們的親骨肉，是我們曾經(jīng)日思夜想的人生夙愿。但是，眼前活潑可愛的女兒是我們一口一口喂大的，她已成為我們生命中的惟一，我們?yōu)樗冻鲞^焦渴的心力，她給我們帶來的是燦爛和美好，她的生命、情感已和我們緊緊融在了一起。為了那份愛的專一，經(jīng)過慎重而痛苦的抉擇，我和妻子毅然選擇了女兒，拋棄了還未出世的親骨肉。

雖然妻子未做血緣上的母親，但她早已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母親。女兒，你理解父母的這份愛嗎？

女兒最終是要離開我們的。女大當嫁時，我和妻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嫁妝、新房及所有用品全部為女兒料理好了，心里雖然有些輕松，但卻十分惆悵和空落?；槎Y的前夜，我與妻子坐在房里，相對無語，中間擺放著女兒的那件小棉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妻子接過女兒的那一瞬，耳邊又響起那聲脆脆的啼哭，還有那個中年漢子留戀的眼神……

女兒的親生父母，你們可知你們的親骨肉明天就要出嫁？女兒，在你即將離開養(yǎng)父母之時，你可知你的生育之恩？

隔壁的房間里，女兒還沒睡，但我們清楚，此時的女兒，她心里是燦爛而幸福的。

接親的花車從我家門前開走，美麗的女兒在一片歡聲笑語和一路五彩繽紛中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我和妻子臉上仍掛著笑意，眼里的淚水卻忍不住一串一串地從臉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