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貓斯默基

一

我第一次見到斯默基的時候，它正渾身著火。

那天，我和我的三個孩子驅車到亞里桑那州鎮(zhèn)外的垃圾站，去丟棄我們這周的生活垃圾。垃圾坑里正在焚燒垃圾，突然，從冒煙的碎石堆里傳出貓咪的凄厲哀叫聲。緊接著，一個破舊的紙盒爆炸開來，隨著一聲拉得長長的尖銳的 “喵嗚”聲，一只小動物像個火球一樣從盒子里躥出來跳到空中，然后掉回到滿是灰燼的垃圾坑里。

“媽媽，快想辦法!”三歲的吉菲一邊哭喊著，一邊探身往冒煙的洞里看?；叶褎恿藙樱粋€被燒得黑糊糊的小貓咪奇跡般地從里面掙扎出來，艱難地向我們爬過來。十六歲的史考特用印花大手巾裹住它，把可憐的小東西帶回了家。

回到家，我們給貓咪檢查傷勢。它的毛被燒掉了，皮膚上滿是水泡，流出黏黑的膿液。耳朵也沒了。尾巴周圍的傷更為嚴重，連里面的骨頭都依稀可見。那些本來可以逮住耗子的小貓爪已經(jīng)沒有了，那些本來可以在我們車上留下痕跡的小貓掌也不見了。它身上所有貓的特征全都不見了——除了那雙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們求助的深藍色眼睛。然而我們又能為它做些什么呢？

我想起花園里種植的龍舌蘭對治療燒傷很有效。于是我們把龍舌蘭的葉子摘下來，剝?nèi)テ?，搗爛成黏糊糊的汁液，敷在貓咪身上，用紗布繃帶給它綁好，然后把它放到復活節(jié)籃子里。它躺在那里就像一個等待破繭的蝴蝶。

小貓咪嘴里也起了很多水泡，它的舌頭傷得很重，甚至不能舔食物，我們只好用一個點眼藥器給它喂流食。

二

貓咪的生命力是頑強的。一段日子以后，它可以自己吃東西了。我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斯默基。斯默基身上的傷也開始慢慢恢復，可是它的尾巴沒了，身上一根毛也沒有長出來?，F(xiàn)在，它也許是全世界最丑的貓。

我和孩子們都很喜歡這只堅強生存的貓?？墒俏业恼煞虮葼枀s不喜歡貓，更何況，這不是一只普通的貓。比爾不喜歡斯默基，而斯默基也躲避著比爾。原因在于：比爾常常拿著火柴和丁烷打火機去烤制熏肉。當他把火點著時，斯默基顯得很害怕，它在空蕩蕩的起居室東跑西躥，撞倒一些茶杯和燈具，最后逃到敞開的空氣通風管道里。

慢慢地，斯默基變得忍耐了一些，它有時蜷臥在沙發(fā)上瞪著深藍色眼珠看著比爾吐煙圈。有一次，比爾笑著對我說：“這只可惡的貓讓我有種犯罪感。”

斯默基的身體漸漸康復。我們常常訝異于它面對女孩子們擺布時的耐心：她們給它穿上布娃娃的衣裳，系上有帶子的童帽，這樣就看不出它沒有耳朵的缺陷了，接著她們把它帶到鏡子前，好讓它看到自己有多漂亮。

斯默基很想到外面去玩，那里有鳥的鳴叫聲，小雞們嘰嘰喳喳的聲音，還有花栗鼠的吱吱聲誘惑著它。每到我們給戶外動物們喂食的時候，在屋里的斯默基就坐在窗前，把小鼻子抵在窗玻璃上，如癡如醉地看著外面的世界，小小的身體因渴望而微微發(fā)顫。但是它沒有爪子保護自己，所以我們從來不在沒人看護的情形下讓它到外面去。

偶爾，當其他動物不在院子周圍時，我們把斯默基帶到門廊。如果夠幸運的話，會有綠花金龜子或別的什么不知名的甲殼蟲誤闖到水泥地上大搖大擺地橫行。斯默基總會想方設法，翻來覆去地戲弄對方，除非它們能跳到斯默基背上，在被吃掉之前和它破釜沉舟地奮戰(zhàn)一場。

三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比爾在悄悄地變化著。他現(xiàn)在幾乎不在房子里抽煙，而且在一個冬日的夜晚，我驚訝地看到比爾坐在扶手椅上，而那只有皮無毛的小貓就蜷臥在他的膝蓋上。比爾解釋說：“它可能有些冷，你知道的，它身上沒有毛?！币苍S，比爾開始有點喜歡這只相貌丑怪的小東西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對斯默基都懷著和我們一樣的感情，尤其那些從未見過它的人。謠言傳到一些自稱是動物保護者的人的耳朵里，一天，他們中的一個來到我們家。

“我收到很多信和電話”，這個女人說，“這些善良的靈魂都非常關心你們家一個可憐的燒光了毛的小貓，”她的聲音突然降了八度說，“它正在遭受著莫大的折磨，是不是應該把它拯救出來？”

“到這兒來，貓咪，”我在叫斯默基，但它沒有出現(xiàn)。我說：“它可能藏起來了?！?/p>

但我們的客人沒有答話。這個皮膚暗澀的女人嘴巴大張著用手指指我的背后。

當斯默基從它的藏身之處——我們150加侖的水族箱后對這個來訪者怒目而視的時候，那個景象似乎是這個女人所沒有預料到的?！翱蓱z的燒光了毛的小貓”可不是她期望中的模樣——相反，它活像一個霸王雄赳赳地站在那里，充滿敵意的目光穿過綠蒙蒙的水族箱直射向她，滿嘴鋒利的牙齒閃爍著威脅的光芒。

最后，那個女人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有些窘迫但卻是大大地松了口氣，然后離開了我們家。

四

在斯默基來我們家的第二年，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斯默基開始長毛。一開始只是比小雞身上的絨毛還要柔軟的白色的毛，漸漸地長到三英寸長了，我們丑陋的貓咪的纖細身體慢慢地變得毛茸茸了。

斯默基繼續(xù)和比爾為伴，但是他們倆組成的畫面看起來很不和諧——一個飽受風吹日曬身軀龐大的牛仔牧牛的時候，嘴里叼著個從不點燃的煙斗，旁邊還跟著個白色的小絨毛球。當比爾下車去趕牛群的時候，他總是把空調(diào)開著，好讓斯默基舒舒服服的。有時候，他也把它從車里抱出來，讓它乖乖地貼著自己身上的斜紋牛仔夾克。

在斯默基三歲的時候，有一天，比爾帶它一起出去找一頭迷路的牛。因為天氣炎熱，牧場上的草被曬得很干很脆。不遠處的地平線上，烏云正在隱隱逼近，已經(jīng)找了幾個小時了，而牛還是沒有找到。比爾有些氣餒，他想都沒想地從口袋里拿出火柴點著煙斗，開始發(fā)動車子。未燃盡的火柴棒一下子引著了地面上的干草，幾秒鐘以內(nèi)，火就開始熊熊燃燒起來。

狂亂中的比爾沒有考慮到呆在卡車里的斯默基，而是直接跳下車去救火。直到火勢被控制住，牛也找到了，他回到家之后才猛然想起它?？墒?，斯默基不見了。

“斯默基”，他哭著說：“它一定跳出卡車了！它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然而我們在心里知道它永遠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因為它遠在兩英里以外的地方，更糟的是，大雨傾盆而下，我們無法出去找它。比爾抱著頭，不停地責備自己。

第二天雨剛停，我們?nèi)揖统鋈フ宜鼓?。雨季開始之后，草原上的鷹、狼、山狗這些食肉動物們都會成群地出來找尋食物。一想到它在食肉動物們面前是那么無助，我們就心痛萬分?？墒钦惶欤覀兪裁匆矝]有找到。

兩個星期過去了，斯默基還是沒有回家。

接下來我們這個地區(qū)遭遇了五十年來最猛烈的暴風雨。暴風雨后的第二天早上，洪水蔓延了幾英里，野生動物們和家畜們都被困在了由較高的地勢形成的一個個“島”上。一些嚇壞了的兔子、浣熊、松鼠還有田鼠在那上面等著洪水減退，比爾和史考特在齊膝深的水里游來游去，把嗷嗷叫著的小牛們帶回到它們媽媽身邊安全的地方去。

女孩們和我則專心地觀看著他們工作。突然，吉菲大叫起來：“爸爸，那邊有一只可憐的小兔子，你能把它帶回來嗎？”

比爾向那個小動物躺著的地方游去，當他接近那里想要幫助它時，比爾突然顫抖地叫道：“我簡直不敢相信，它是斯默基！我們的小斯默基！”

當我看到可憐的小家伙爬到它漸漸喜歡上的這個男人伸出的手上時，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比爾捧著它顫栗的身體貼近他的胸膛，溫柔地對它講話，輕輕地把它臉上粘著的泥巴取下來。當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斯默基的深藍色眼睛帶著一種無言的理解，一直默默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比爾，看得出它已經(jīng)原諒了他。

斯默基又返回到了家中。在我用圍巾把斯默基裹起來放進一個鞋盒子里時，我心頭涌起對斯默基的尊敬。這只世界上最丑的貓教給我們很多事情：信任，關愛，以及當所有人都認為你面對不可能戰(zhàn)勝的苦難時的奮斗。它提醒我們每個人——主宰我們命運的不是外在的任何事物，而是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某樣東西。

在我眼里，它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