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小我十歲的表妹,她剛生下來的時候,我去醫(yī)院看她,她只有燒雞那么大,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開始看《流星花園》了,并和我討論中美關(guān)系。我們總是在別人的注視下成長同時也注視著別人的成長,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躺在母親的懷里聽她給我講兩分錢就可以買到一根冰棍,這讓我有一種歷史感,我能感受到我的記憶在記錄著某些事情,而這些事情好像一種線索,瑣碎地串聯(lián)起我們的歲月。
昨天
1960年,我母親六歲,她每天主要的任務(wù)是去菜市場撿菜葉子。當(dāng)時前蘇聯(lián)撤走專家并且撕毀合同全國人民都在勒緊褲腰帶度過三年自然災(zāi)害。據(jù)說當(dāng)時撿菜葉是一種風(fēng)氣,等菜場一下班就有無數(shù)的小孩子沖過來撿當(dāng)天丟掉的菜葉,我母親還帶了一個小兵,我小阿姨。她們成了黃金搭檔,我母親主要負(fù)責(zé)往前沖,我小阿姨個子小,不太起眼,就主要負(fù)責(zé)把別的小孩撿好的菜葉子拖進自己籃子里。她們的功勞是很大的,全家八口人靠著這些菜葉子度過了最艱辛的三年,可能是看在母親勞苦功高的份兒上,外公后來同意母親讀書。我母親在1962年愉快地成為一個小學(xué)生,她每天上課還是得帶著我小阿姨,她在里面上課,小阿姨在教室外面自己玩兒。也可能是我小阿姨天賦極高,等到后來她自己讀書的時候連跳了兩級,她說當(dāng)年在母親教室外的日子里就基本把小學(xué)課程自學(xué)完了,我外公很是欣喜,堅定地認(rèn)為我小阿姨是讀書的料,后來全家省吃儉用一直把我小阿姨供到讀大學(xué),再后來我小阿姨去了美國,都是后話了。
我母親小時候老實本分,不像我小阿姨,那是一個小人精。
有一年我母親帶她去公園看大戲,人山人海,那個年代,小孩子都沒什么娛樂活動,一年一次的廟會就像過年一樣讓人神往。她個子小,被前面的人擋住了,手上還牽著我小阿姨,心里那個急啊,這時有個人說:小妹妹,我?guī)湍憧粗『桑闩赖角懊婵?,母親興奮地謝謝了那個“雷鋒叔叔”,一路殺將進去,她看著臺上那些個花花綠綠的人兒嗯嗯呀呀如同神話般,人都癡迷過去了,緩過勁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小阿姨和“雷鋒叔叔”都不見了。
她把公園都翻了個個兒也找不到人。完了,當(dāng)時我母親兩眼一黑覺得完了,把活生生的妹妹給丟了,她就站在公園大哭著不敢回家,等到天黑得實在不行了也哭累了,磨蹭著往家里走,準(zhǔn)備接受狂風(fēng)暴雨,等回家聽見外婆說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你妹妹早回來了,快洗臉,今天吃甲魚。我母親覺得不可思議,半天也沒緩過勁來,怎么小妹妹在家?怎么今天還吃甲魚?
據(jù)我小阿姨后來說,那天那個人把她從我母親手上騙來以后就抱著她一路快走,等出了公園門口,我小阿姨說口渴要喝水,你不給我買水喝我就哭,那人只好把手上拎著的兩只甲魚給她看著去給她買水,然后我小阿姨就帶著這兩只甲魚一路狂跑回了家?;丶液笳f是在路上撿的。
在那個年代里,她們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小動物一般成長著,直到今天。
今天
我本來應(yīng)該有個弟弟,后來我母親覺得就我一個人還對付不過來,就把我弟弟交給了上帝去了。我所感知的20世紀(jì)70年代,離我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遙遠(yuǎn),有關(guān)那個年代的記憶一如版畫一樣只有黑白兩色,卻無比清晰。
整個院子里我家是第一個買電視機的,十四英寸的東芝黑白電視。夏天就搬到外面,呼啦啦圍上一片小孩子,每個周末六點三十分,乒乒乓乓一陣音樂后就有個讓人興奮的聲音:哦,演出開始了。米老鼠和唐老鴨晃著討好的笑容就出現(xiàn)了。我堅持認(rèn)為那個聲音應(yīng)該是:哦,野豬該死了。這在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成為我和對立派爭論的話題之一。
沒有電視看的日子,我們有各種各樣的游戲。
科學(xué)家認(rèn)為小孩子在十歲后才會有性別意識,我覺得這是胡說八道,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我和我的伙伴們中間流行開一種叫壞蛋抓小姐的游戲,就是一群女孩四處跑,一群男孩到處追。男孩子管我們叫小姐,嘴里喊著我的小姐你別跑就沖了過來。很真實,跟霸王搶親一樣。身體好的一次可以抓兩三個。然后男孩們互相炫耀自己的成果。抓得最少的那個要請客,那時候還有糧票這種東西,一般大家都有幾張,一兩當(dāng)兩分錢用,可以換不少零食。
再后來院子里蓋起來高樓,其實也就是六七層那種。大家都住進小盒子里。小朋友們家也漸漸都買了電視,互相來往得越來越少。于我而言,我的米奇和我的童年在改革開放后卻越來越寂寞。
那時候有個小姑姑只大我十歲,常帶著我到處拉風(fēng)似的玩,在我眼里,她很時尚,穿大喇叭褲,還燙頭,十九歲就處了對象。那個時候這是很叛逆的,父親形容她的頭發(fā)像個雞窩,她卻十分不在乎地說這叫爆炸頭,你懂什么啊。我至今對這個詞還印象深刻,爆炸頭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20世紀(jì)70年代炸了個大洞,預(yù)言出未來的繁榮,我興奮不已。小姑姑在一個夏天還帶我去游泳,她穿著一件頭的泳衣,也給我買了一件,把年輕的身體展現(xiàn)無疑,她的對象對著她吹口哨,這更不得了了,父親知道后就很少讓她帶我出去,那個夏天我只好穿著那件小小的泳衣在家里走來走去。我想,我要長到十九歲,我要爆炸頭。
上個月,上海藝術(shù)雙年展開幕,沒有機會去,只好在網(wǎng)上獨自享受那片繁華,忽然電腦彈出了一張黑白照片,是六十年代的貓王穿著大喇叭褲憂郁地躲在電梯一角。那雙眼睛那么寂寞。心里震了一下。不是嗎?我的七十年代,黑白的和他一樣。
明天
我始終認(rèn)為我的表妹是個很特別的兒童。
她五歲的時候拿著小魚竿在魚缸里釣魚,六歲隨她母親遠(yuǎn)渡美國,七歲又回到祖國的懷抱。
她鄙視一切男性兒童,她在八歲的時候就宣誓將來的理想是做一個尼姑。
她像一個轉(zhuǎn)世的高僧一樣有一雙似乎看破紅塵的眼睛。
她提出要素質(zhì)教育的時候剛上三年級。
就是這樣一個小女孩子,白,胖,以至于她的眼睛閉起來和睜開一樣,卻有一個我們永遠(yuǎn)也無法預(yù)知的大腦,古怪精靈。
她的父親和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了美國,有的時候我們就給她開玩笑,你爸媽去美國不要你了,她就氣呼呼地拿出一把玩具槍,對著天空開火嘴里喊叫著:打倒美帝國主義。到后來她長大些,我們給她這么說的時候,她便很是詭異地說:你們是嫉妒我是吧?
今年的圣誕節(jié)她給我郵寄了一張卡片,居心叵測地寫到:親愛的姐姐,有的時候看著別的小孩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我心里就會發(fā)酸,這個時候我總是想起你,你也是一個人在外,可能比我還可憐,這樣我就心里平衡了,哈哈哈。
不一樣的童年。只有時間是惟一的線索。上帝說:凡走過的必將留下腳印。
昨天,今天,明天,是我們惟一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