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和父母在紐約一家安靜的西餐廳吃飯時,父母的朋友感慨地說:“不管一個人多么怪異,他都能在紐約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群。這個城市真的能夠包容一切?!?/p>
我覺得這是我聽到的對于紐約最貼切的評語了。
每天早晨,走出皇后區(qū)的公寓,和晨練的老頭老太太打過招呼——他們多半來自廣東福建,操著濃重的地方口音,穿過一個小小的公園。灰色的松鼠并不驚慌,只是在粗大的樹干上稍微爬高了一點點,然后好奇地看著我走過,一邊啃著堅果。我走到一個中餐館,買一份小籠包做早餐,然后走到路邊一長串貼著中文廣告的私人小巴旁,一邊小心避開油膩骯臟的路面。司機(jī)看你過來,會用很明顯的東北口音拉客:“去中國城,去唐人街,這個啥馬上就開了哈,不等了不等了,你一上車咱就走了?!?/p>
照例還是要等到車坐滿才走的,不過乘客都習(xí)慣了,何況也要不了五六分鐘。
通往曼哈頓的路總是擠得水泄不通,而司機(jī)們則在破破爛爛的路面上靈活地穿插。記得有個說法是能在紐約開出租車的人可以開全世界最危險的道路。看他們開車的架勢的確是會讓坐車的人膽戰(zhàn)心驚。
紐約的路面是我見過的最差的。到處是坑坑洼洼,還時常用一些鋼板打補(bǔ)丁,車開過去就猛地一跳,讓人難以置信這是一個世界聞名的國際化大都市。
可是在下城的華爾街,當(dāng)你走在狹窄的道路,仰視兩邊高高的大樓——它們的首層都用大理石和羅馬柱裝飾著,卻不能不為那種兩百年以來的宏偉所征服。這些雕刻在石頭上的名字代表著財富和權(quán)勢,也代表著美國的歷史。而在兩三個街區(qū)以外,是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摩天大廈,直沖天宇的鋼筋混凝土和玻璃幕墻下面,衣冠楚楚的職業(yè)人士匆忙地走來走去,他們表情冷漠,目不斜視。
可正是這些使得紐約人背負(fù)著自私冷淡漠不關(guān)心別人惡名的人們,在2001年9月那個黑色的日子里,在驚魂未定地從燃燒著坍塌的世貿(mào)雙塔中倉皇逃出以后,還未擦去臉上身上厚厚的塵土,就又靜靜地在各大醫(yī)院和捐血車前排好隊,為自己遭受不幸的鄰居伙伴提供盡可能的幫助。路邊的店面也免費為突逢大難的人們送上食物和水——他們在過去一向被譏為唯利是圖。
我想,這大概代表著這個城市一種特殊的心理:最大限度地尊重個人的獨立性,甚至到了冷漠的地步,但是他們的真心是隱藏著而非泯滅的,一旦需要,紐約人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
這的確是個光怪陸離的城市:在聯(lián)合大街的廣東酒樓上喝早茶的時候,面對熙熙攘攘說粵語的人們,你會覺得自己置身于香港或者深圳的某個普通酒樓里,以為一出門,你就可以看見維多利亞灣。但是,在夜色籠罩下的時代廣場,當(dāng)你而對整整一面墻的彩色屏幕以及整條街斑斕的霓虹廣告時,你不得不承認(rèn)這里的空氣里彌漫著都市才有的精致以及糜爛。擁擠的人群們化著濃重的妝,在欲望橫流的街道上穿行。而當(dāng)陽光燦爛的正午,離開時代廣場僅僅幾個路口,你可以穿越高雅安靜的購物廣場,來到海邊,遠(yuǎn)處是屹立在哈德遜河口的自由女神,岸邊停泊著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豪華游艇。溫文爾雅的人們漫步河邊,輕聲細(xì)語地交談。而在不遠(yuǎn)的中央公園里,骯臟邋遢的流浪漢和無家可歸者則蜷在躺椅上,任鴿子在他們身上停留和排泄。至于遙遠(yuǎn)的布魯克林區(qū),我從未涉足過,卻不止一次地被警告那里是個危險地帶。
是的,在這個紛繁蕪雜的城市里,任何人都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同類。我也有自己歸屬的一群。但是無論怎么熟悉,我仍然覺得,自己不屬于它。每個群落都相安無事地棲息著,卻并不融合。盡管這樣,它還是以無比強(qiáng)大而不易覺察的力量,將我們這些來自其他國度的人們變成它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