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闌人靜的秋夜,窗外的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秋風透過窗欞鉆了進來,掀動我面前的稿紙,掀得我的心也跟著那稿紙微微地戰(zhàn)栗。于是,我恍惚看到父親單瘦的身影閃進門里來,就站在我的面前,默默地望著我。
父親在世的最后一年,他的肺氣腫已到晚期。我那時在離家三百多里的永州工作,一次接到弟弟的電報,我連夜趕回家里。見到父親時,他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靜靜地躺在床上,就像屋里那盞明明滅滅閃著昏黃燈光的油燈。我取出帶回的糕點喂他吃,他卻緩緩地搖著頭,不停地咳嗽,聲音低微而嘶啞地對我說:“你回單位去,不能耽誤工作,我這點咳嗽不要緊的!”他說話聲音十分微小,只好艱難地用手比劃著。我淚如泉涌。這是長年累月起早摸黑,面朝黃土背朝天,含辛茹苦,嚴厲而慈祥,把四個子女培養(yǎng)成人,夢想晚年享享清福而未過上一天好日子的父親喲!
1974年5月的一天,我接到父親病危的電報,立刻趕回。到家時,父親已奄奄一息,見到我回來,就掙扎著要起來。他那時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行了,暗淡而呆滯的眼睛里仿佛滲出幾顆淚珠,捉住我的手說:“我不想死!”我聽了這話,眼淚奪眶而出。我是長子,是父母四個孩子中最令父親喜愛的一個,他從來都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在那個時刻,他還滿懷希望地告訴我他不想死,可是死神已在他的床邊敞開了大網(wǎng)。我們預備第二天一早就送父親到60多里外的衡陽去治病,不料父親就在當晚去世了。
我幼年時,嚴厲的父親何曾違拗過我的愿望?
大概是我五歲時,正值抗戰(zhàn)勝利,離村子二十里路遠的車江鎮(zhèn)演戲慶祝。人們奔走相告,扶老攜幼,相約而去,我就要求父親帶我去看戲。那是秋天,天正下雨,有病的父親說不要去了,我哭著鬧著堅持要去。父親拗不過,就對我說:“要去你自己走路去,我可不背你。”我欣然答應,可是走出村子沒多遠,我就走不動了。我不敢看父親,父親卻一聲不響地在我面前蹲下來.把他略顯單瘦的背脊給我,一直將我背到了鎮(zhèn)上。那天,看戲的人特多,我們?nèi)サ锰恚趬簤阂淮笃?,我們根本無法擠到前面去。父親踮著腳尖把我舉起來,讓我騎在他肩上,兩腿緊緊夾著他的脖子,這樣我就可以清楚地看臺上的戲。我看到精彩處便忘形地揚起小手歡呼起來,身子在父親肩上一晃一晃的。記得父親的脖子是濕淋淋的,連我的褲子都被濕潤了。我懂事以后才想到父親那天根本就沒有看到戲,他一直踮著腳尖站在那里。直到下午看完了戲,他又一聲不吭地把我背回家來。父親去世了,我這顆童心就像缺了血脈,我這棵樹苗就像斷了根。
1959年冬天,是我讀師范的最后一年,日子愈苦了。我從衡陽回到家,母親問我在學校吃不吃得飽,我說學校的菜一點油也沒有。其實家里也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食油了。父親一聲不響地聽我們說話,后來他默默地走出去了,一夜沒回來。他那時在生產(chǎn)隊的油坊榨油,那是一種很原始的手工作坊,平日要依靠七八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推動沉重的榨油車才能將油籽榨出油來。可是那一夜父親一個人在油坊里,把已經(jīng)榨干的油枯重新碼到油車里,獨自一個人推動那沉重的榨油車,整整推了一夜,才榨出幾兩油來,早晨交到母親手里,叫母親炒點有油的菜讓我?guī)У綄W校去吃。我一直不敢想象父親一個人在油坊榨油的情景。父親是那么單薄、那么瘦弱,他是用了怎樣的力量從油枯里榨出油來的呢?我吃到有油的菜,覺得那不是從油枯里榨出來的油,而是從父親營養(yǎng)不良的單瘦身軀里擠出來的血。
今年清明,我去祭奠父親。在父親那芳草萋萋的墳前。我忽然想,父親如果活著,也還只有八十多歲。如今十九年過去了,我們大家都好了,這樣的日子是父親生前做夢也想象不出的??墒强嗝母赣H呢?他已在黃土堆里永遠沉默了。
春雨瀟瀟,打濕了青山,打濕了綠樹,打濕了父親的墳墓,也打濕了我的衣襟。然而,我卻一動不動地默然而立。綿綿春雨,把我的心也打得濕漉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