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自命不凡,自視甚高,他吹起牛來盡興盡致。1942年,他從香港脫險,返回大陸,居然毫發(fā)無傷,還寫信給兒子梁寬、梁恕,大吹特吹:
孔孟之學,現(xiàn)在晦塞不明?;蛟S有人能明白其旨趣,卻無人能深見其系基于人類生命的認識而來,并為之先建立他的心理學而后乃闡明其倫理思想。此事惟我能作。又必于人類生命有認識,乃有眼光可以判明中國文化在人類文化史上的位置,而指證其得失。此除我外,當世亦無人能作。前人云:“為往圣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度诵呐c人生》等三本書要寫成,我乃可以死得;現(xiàn)在則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國大局以至建國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乃不會有的事。
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假如我是一個尋常穿衣吃食之人,世界多我一個或少我一個皆沒有關系,則是安是危,便無從推想,說不定了。但今天的我,將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沒有第二人代得。從天命上說,有一個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大概想去前途應當沒有問題?!@一自信,完全為確見我所負使命重大而來。
大凡才雄氣壯的傲哥,個個善吹,儒家的至圣和亞圣都是吹牛高手??鬃哟祰u得還算挨邊,“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孟子則吹噓得完全離譜:“夫天不欲平治天下,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彼麄兊耐阶油綄O吹噓一句:“為往圣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也就不自覺過分了。梁漱溟深信自己是上蒼的驕子,負有重大的使命,降臨人間,自當眾鬼辟易,百毒不侵。正如孔子所說的:“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這份自信幫他挺過了一道又一道奪命難關。梁漱溟吹牛,吹到九十五歲,吹得極有底氣,全然沒有半點心虛,這倒是他的獨門絕活。相比之下,魯迅不怎么吹牛,活得很抑郁,甚至活得很焦躁,結果僅得五十五歲的壽數,不劃算??!吹牛豈可不大吹特吹長吹久吹哉!
若細細打量梁漱溟的外貌,我們確實會得出他是一位神奇人物的印象:高大而挺拔的身板,大大的光頭,像鋼一樣堅毅的眼神,緊抿著的倔強的嘴唇,低沉而有力的聲音,桀驁而高貴的氣質。這些外貌特征都充分顯示出他的與眾不同。
1893年,梁漱溟出生于一個日趨式微的貴族家庭。他祖父梁承光晚清時做過山西永寧知州,為防堵捻軍,三十五歲即瘁力而死。他父親梁濟清末時做過內閣中書,后晉升為候補侍讀,為人忠厚誠愨,好學精思,不愿與世浮沉,不肯隨俗流轉。尤其難得的是,梁濟潛心儒學,卻非常開明,他并不逼迫子女死讀圣賢書,甚至認為好人家的子弟出洋留學乃是一件正當事,應該“勿惜費,勿憚勞,即使竭盡大半家資也不為過”。梁濟平生最痛恨舞文弄墨的文人,認為他們總是以浮夸粉飾為能事,不講求實際。他不尚虛務,專重實利,以利國惠眾為高明。梁漱溟平日耳濡目染,接受言教和身教的熏陶,自然受益匪淺。小時候,梁漱溟體弱多病,每遇天寒,則手足不溫,梁濟對他格外放寬,和顏悅色,從不打罵,讀書也任他雜覽,不設范圍。
十四歲那年,梁漱溟考入北京順天中學堂。班上人數不多,卻是藏龍臥虎,后來出了三位大學者:張申府,湯用彤,還有梁漱溟。同學少年,最富熱情,梁漱溟與廖福申、王毓芬、姚萬里結為自學小組。而廖的年齡稍長,腦筋靈活,點子多多。有一次,四人上酒樓吃蟹飲酒,廖福申一時興起,說是同輩間稱兄道弟義結金蘭很無謂,倒不如以各人短處命名,借資警戒。此議一出,眾口交贊,大家都請廖來主持。他也不謙讓,略一思索,即給王毓芬取名為“懦”,給姚萬里取名為“暴”,給梁漱溟取名為“傲”,給自己取名為“惰”,均是一針見血,切中要害。梁漱溟讀中學時傲的表現(xiàn)實有一端,那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特別喜歡作翻案文章,有時出奇制勝,有時弄巧成拙。一位姓王的國文教師十分惱恨梁漱溟的作文方法,便在梁的作文卷上批了這樣一句話:“好惡拂人之性,災必逮夫身!”差不多要算是詛咒了。好一個“傲”字,猶如硬幣的兩面,既是梁漱溟的短處,也是他的長處,他一生吃虧在此,得益也在此。
梁漱溟的傲可說是一種向上的力量,他能見賢思齊,并非目無余子。讀中學時,他欽佩郭人麟的學問。郭比他低一班,對《老子》、《莊子》、《易經》和佛典富有心得,尤其推崇譚嗣同的《仁學》,其境界相當不俗。梁漱溟將郭人麟平日言談集為一巨冊,題為“郭師語錄”,遂被同學譏為“梁賢人、郭圣人”,梁漱溟恬然處之,全無愧色。
時勢往往能決定一個人的思想取向。梁漱溟血氣方剛,身處一個急劇動蕩變革的時代,要么改良,要么革命,沒有第三條路好走。在同學甄元熙的影響下,梁漱溟放棄君主立憲的改良主張,選擇了革命。1911年,梁漱溟剪去辮子,毅然加入汪精衛(wèi)領導的京津同盟會。梁濟是改良派,他告誡兒子不要鋌而走險:“立憲足以救國,何必革命?倘大勢所在,必不可挽,則孰不望國家從此得一轉機?然吾家累世仕清,謹身以俟天命而已,不可從其后也?!备缸釉诖笫谴蠓堑膯栴}上第一次發(fā)生了沖突,各執(zhí)一端,相持不下。梁漱溟年輕氣盛,自以為真理在手,不遑多讓,出語頗不冷靜,梁濟的感情卻受到傷害。
從順天中學堂畢業(yè)后,梁漱溟未再深造,即去《民國報》做記者?!睹駠鴪蟆返纳玳L是梁的同學甄元熙,總編輯是孫炳文。梁原名煥鼎,字壽銘,寫稿時常用筆名“壽民”和“瘦民”,孫炳文則想到另一個諧音的“漱溟”,因為古人只有枕石漱流的說法,漱于蒼溟則是何等空靈,何等氣派!從此,“梁漱溟”三字便精誠團結,永不分離。梁漱溟剛腸疾惡,又如何看得慣民國官場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再加上那班豬仔議員全然不以國事為念,只知嫖賭逍遙,蠅營狗茍,令梁漱溟感到極為厭惡。他遭遇到有生以來的第一場精神危機是當讀過日本人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之神髓》后,即對私有制的憎恨難以平息,對人世間觸目可見的不平等、不公平、不公正難以釋懷。煩惱愈積愈多,卻無法開解,無處宣泄,梁漱溟感到極度的精神苦悶,于是決定自殺,尋求一了百了的解決方式。所幸室友及時察覺苗頭,才避免了一場悲劇的發(fā)生。經此變故,梁漱溟放棄了社會主義,轉而信奉佛學,決定遵照袁了凡的那兩句話——“以往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認真做去。梁漱溟啃讀大量佛典,悟到人生是與苦相始終的,人一降生,就與缺乏相伴俱來。缺乏是常,缺乏之得滿足是暫;缺乏是絕對的,缺乏之得滿足是相對的。人生的苦樂并不決定于外界環(huán)境的好壞,純粹取決于主觀,根源在自身的欲望,滿足則樂,不滿足則苦。欲望無窮盡,一個滿足了,另一個又會冒出來,很難全部滿足。當時,梁漱溟頗有點走火入魔,他十八歲即立誓不結婚,十九歲開始吃素,他想得最多的就是普救眾生,決定從實處做起,精研醫(yī)術,懸壺濟世。
1916年冬,梁漱溟在上海商務印書館主辦的《東方雜志》上連載《窮元決疑論》,其中心內容是批評古今中外的名家理論,獨崇佛學。說來湊巧,蔡元培剛從歐洲回國,已接任北大校長,他讀到這篇文章,發(fā)生興趣,便決定聘請梁漱溟為北大講師,講授印度哲學。試想,一位二十四歲的青皮后生,沒上過大學,沒喝過洋墨水,只因一篇文章得到蔡元培的青睞,就可以手執(zhí)教鞭,登上北大哲學系的講堂,別說現(xiàn)在我們無法想象,當年也無法想象,但這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蔡元培主持北大期間,群賢薈萃,百家爭鳴。梁漱溟躋身其間,感到不小的壓力,深恐不能勝任這一教職。蔡元培慰留道:“你不必擔心難以擔當這個職位,只權當來這里研究、學習好了?!绷菏樵诒贝蠹乳_“佛教哲學”、“印度哲學”課程,又開“孔子哲學之研究”,既替釋迦說個明白,又替孔子說個明白,佛儒并舉,兩不偏廢。
正當梁漱溟的思想邁向豁然開朗之境,其父梁濟卻走向生命的末途。早在辛亥革命爆發(fā)時,梁濟就做好了自殺的打算。他既痛心于清朝的覆亡,更痛心于“風俗”和“正義”的墮落。他一度也想尋求精神的出路,兩次投書梁啟超,四次登門拜訪,均未得一字回音,未獲一面之雅,不禁深感失望。1918年11月14日,離六十歲生日只差幾天,梁濟完成《敬告世人書》后,即自沉于北京積水潭。他期冀以自己的死產生震驚作用,讓毀棄傳統(tǒng)道德的世人捫心自咎,迷途知返。他在遺書中寫道:“其實非以清為本位,而以初年所學為本位?!彼J為世局日益敗壞,竟至于不可收拾,乃是由于一班政客軍閥朝三暮四反側騎墻,不識信義為何物所致。梁濟的自殺早于王國維的自殺,他的死確實產生了轟動效應,報章連篇累牘地報道,國務總理不甘人后,也寫了還愿匾。廢帝溥儀則乘機頒“詔”,賜謚褒獎。有哀感生敬者,當然也不乏批評蔑視者。梁濟自殺后,梁漱溟深感內疚,他回憶父親對自己的多年教誨,反思自己的一貫忤逆,不禁深深自責。經此人倫慘變,梁漱溟閉關讀書,苦苦思索,兩年后,他宣布棄佛歸儒。對此,他的說法是:“我不是個書生,是個實行的人。我轉向儒家,是因為佛家是出世的宗教,與人世間的需要不相合。其實我內心仍然持佛家精神,并沒有變……佛家也有派別。小乘過去被人稱為自了漢。大乘則要入世,但入而不入。入世是為了度眾生。度眾生就是人不能自私,自私是惑,惑就是有我……”可以這么說,梁漱溟的道德勇氣源自佛家精神,而指導他實踐的則是儒家精神。以出世的態(tài)度做人,以入世的態(tài)度做事,他正是如此恭行的。
梁漱溟獨崇佛學期間,不僅茹素不婚,還發(fā)愿要出家,直到父親自殺后,他才自咎不孝,放棄披剃的念頭。1921年,梁漱溟經友人伍伯庸作伐,與伍的小姨子黃靖賢結為夫婦。梁在相貌、年齡、學歷上都無計較,只要對方寬厚和平,趣味不俗,魄力出眾就行。黃氏識字不多,體格健壯,毫無羞怯之態(tài),夜晚就睡,或側身向左而臥,或側身向右而臥,終夜睡姿不做改變。黃氏為人木訥,性格乖僻。梁漱溟忙于治學,忙于社交,偶得閑暇,仍是老僧入定,陷于冥想而不能自拔。黃氏看不慣梁漱溟這副呆相,梁漱溟對黃氏則是能避則避,能讓則讓。黃氏曾指責梁漱溟有三大缺點:一是說他好反復,每每初次點頭之事,又不同意,不如她遇事明快果決;二是說他器量狹小,似乎厚道又不真厚道,似乎大方又不真大方;三是說他心腸硬,對人缺少惻隱之情。夫妻相處十三年,一直貌合神離,同床異夢。1934年,黃氏病瘁于山東鄒平,梁漱溟的悼亡詩居然毫無感傷色彩:
我和她結婚十多年,
我不認識她,
她也不認識我。
正因為我不認識她,
她不認識我,
使我可以多一些時間思索,
多一些時間工作。
現(xiàn)在她死了,
死了也好。
處在這樣的國家、這樣的社會,
她死了可以使我更多一些時間思索,
更多一些時間工作。
黃氏說梁漱溟心腸硬,這似乎是最好的佐證。梁漱溟此時年屆不惑,已經勘破生死。鰥居十年后,梁漱溟方才續(xù)弦,與陳淑芬結縭。婚宴上,一向拘謹的梁漱溟居然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擺開功架,唱了一出《落馬湖》,令眾賓客捧腹大笑。陳淑芬是北京師范大學的畢業(yè)生,比梁漱溟小六歲,性情溫和,修養(yǎng)到家,她不僅使梁漱溟擁有安樂的后院,還使他冷峻孤傲的性格染上濃厚的暖色調,有了輕松愉快的一面。
梁漱溟從來都只認為自己是思想家,而不是學問家。他晚年接受美國學者艾愷的訪談,特意講到了這一點:“我不夠一個學問家,為什么?因為講中國的老學問,得從中國的文字學入手,可中國的文字學我完全沒有用功,所以中國學問我也很差,很缺少。再一面就是近代科學,我外文不行,所以外國學問也不行。從這兩方面說,我完全不夠一個學問家。我所見長的一面,就是好用思想;如果稱我是一個思想家,我倒不推辭、不謙讓。思想家與學問家不同。學問家是知道的東西多,吸收的東西多,里邊當然也有創(chuàng)造,沒有創(chuàng)造不能吸收??墒撬枷爰也煌趯W問家,就是雖然他也知道許多東西,不知道古今中外的一些知識,他也沒法子成思想家。但是他的創(chuàng)造多于吸收。所以我承認我是思想家,不是學問家?!绷菏槭且晃凰枷爰?,難能可貴的是,同時他還是一位親力親為的實踐家。他長期主張教育救國,而且是從最基礎的教育入手,為此不惜辭掉北大教職,去山東菏澤擔任中學校長。他還致力于鄉(xiāng)村建設,實行社會改造,在鄒平縣成立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感召一批知識分子與鄉(xiāng)村平民打成一片,提高村民素質,發(fā)展鄉(xiāng)村經濟,改變鄉(xiāng)土中國的落后面貌。梁漱溟身邊常有一些弟子追隨,他便仿照宋明講學的模式,每日清晨,召集眾人,或默坐,或清談,意在感悟人生,反省自我。他把這樣的集會稱為“朝會”。梁漱溟在朝會上的發(fā)言,后來被弟子們輯為《朝話》一書,頗似孔子的《論語》。梁漱溟的“朝話”通常是點到為止,以精警取勝,譬如這一句:“在人生的時間線上須臾不可放松的,就是如何對付自己。如果對于自己沒有辦法,對于一切事情也就沒有辦法?!?/p>
由于外患日深,“村治”理想被迫放棄了,偌大的中國居然沒有地方能放下一張寧靜的書桌,梁漱溟別無選擇,便毅然決然投入政治的洪流。他曾在《中國文化要義》一書的自序中說:“……以中國問題幾十年來之急切不得解決,使我不得不有所行動,并耽玩于政治、經濟、歷史、社會文化諸學。然一旦于中國前途出路若有所見,則亦不復以學問為事?!笨箲?zhàn)期間,民族的生死存亡懸于一線,許多知識分子都走出書齋,服務于國家。例如,胡適一向遠離政壇,喜歡扮演政府的批評者角色,此時也出任中國駐美國大使,去了大洋彼岸。早在1916年,梁漱溟有見于亂兵為禍之慘烈,即寫過《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一文。他是有參政意識的人,此時不參政更待何時?但有一點他撇得很清——只站在中間立場,既不偏左,也不偏右,既不親共,也不與國民黨沆瀣一氣。
1932年,在南京的總統(tǒng)官邸,梁漱溟初次見到蔣介石,印象很糟。談話時,蔣介石拿個小本子,時不時記上幾筆,一副不恥下問的樣子,貌似謙虛,其實做作。南京政府遷至重慶后,梁漱溟身為參政員,與蔣的交道增多。他發(fā)現(xiàn)蔣介石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不同的意見,更別說不同的政見,有時甚至怒形于辭色,令人極其難堪,下不來臺。1942年12月,中國民主政團同盟(簡稱“民盟”)宣告成立,梁漱溟出任秘書長和機關報《光明報》社長,從此蔣介石對梁漱溟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見面時不再稱他為“漱溟兄”,改稱“梁先生”。及至國共和談期間,梁漱溟奔走于兩黨之間,他對蔣介石的種種做法(比如躲在廬山不見談判代表,讓調停人馬歇爾九上九下)更為不滿。
梁漱溟在北大哲學系任講師時,常與同系的教授楊懷中切磋學問。每次到楊家,都由一位高個子的湖南青年開門,彼此相視點頭,未曾互報姓名。梁進客廳與楊懷中談天說地,這青年便去別的房間,從不加入話局。后來,楊懷中介紹,這位青年是湖南老鄉(xiāng),在長沙讀過師范,抱負不凡,來京拜師求學,現(xiàn)在北大圖書館做事,晚上宿于楊家。楊懷中肯定提到過這位青年的名字,但梁漱溟并未記住。楊懷中病故后,這位青年成了楊家的女婿,返回南方。
1938年,梁漱溟考察延安,見到毛澤東,毛澤東的第一句話就是:“梁先生,你還記不記得?民國七年在北京大學,你是大學講師,我是小小圖書管理員。你常來豆腐池胡同楊懷中先生家串門,總是我開大門?!绷菏橼s緊道聲慚愧,夸贊毛澤東好記性。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梁漱溟第二次訪問延安,與毛澤東大談如何進行經濟建設,發(fā)展現(xiàn)代工業(yè)。自然無法投趣,毛澤東對這位自命為思想家的民盟秘書長客客氣氣,但對他的某些政治觀點未肯茍同。國共和談失敗后,梁漱溟向記者發(fā)出哀嘆:“一覺醒來,和平已經死了!”這句話不脛而走,廣為流傳。他曾起草過折衷方案,結果是國、共雙方都不滿意。一介書生,又如何能理清亂局,明白就里?他既不領共產黨的情,又不受國民黨的禮,要在兩黨之間保持獨立地位,掌握為廣大中國社會發(fā)言的權力。他這是一廂情愿,結果事與愿違,并不奇怪。最典型的是,他在《大公報》上發(fā)表《內戰(zhàn)的責任在誰》、《敬告中國國民黨》、《敬告中國共產黨》,認為內戰(zhàn)的責任主要在國民黨,戰(zhàn)爭打了幾年,死了許多人,禍害了國家民族,究竟誰主張打?戰(zhàn)犯是哪些人?為什么不受到懲辦?都應該搞清楚。至于共產黨方面,也打了三年仗,也應該宣布在這三年戰(zhàn)爭中,對國家人民所遭受的損害,同感歉疚。共產黨再用武力打下去,不排除在一年內有統(tǒng)一中國之可能,但那時既沒有聯(lián)合,也沒有民主……梁漱溟對國、共雙方各打五十大板,他還對外界宣稱,只發(fā)言,不行動。蔣介石下野,李宗仁上臺,這位代總統(tǒng)一度想拉攏梁漱溟這位廣西老鄉(xiāng),派程思遠去北碚看望梁漱溟,還送上一大筆錢,表示想見上梁一面。梁則嘆息時局如此,和平無望,干脆以“不行動”為由婉言謝絕。至于程思遠送來的錢,梁漱溟悉數笑納,都充作了勉仁學校的教育經費。在此期間,梁漱溟把全部心思都用于辦勉仁學校和寫《中國文化要義》上,不再與曖昧的政治勾勾搭搭。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梁漱溟與毛澤東的交往經歷了一個短短的“蜜月期”。當時,毛澤東歡迎梁漱溟成為新政府的一分子。梁漱溟卻仍是一副犟驢子脾氣,堅持要以局外人的身份為國效力,為民請命。他的話說得還算委婉:“主席,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先擺在政府外邊,不是更好嗎!”對此,毛澤東未置可否,他讓梁漱溟先去重游先前搞過鄉(xiāng)村建設的故地,全由官方接待,不用自掏腰包。1951年,梁漱溟赴西南參加土改?;鼐┖螅珴蓶|問他下面的情況如何。梁漱溟如實相告,地主被打得太兇,有的忍受不了折磨,跳河自殺。毛澤東笑著說,貧雇農的怒氣也要有發(fā)泄的渠道。
1952年,梁漱溟寫了一篇“自我檢討文”《何以我終于落歸改良主義》,公開承認自己“不曾革命”。他還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信中說:過去縱一事無成,今后亦何敢自逸。他重申前請,不顧年高,要去蘇聯(lián)留學,研究巴甫洛夫的理論。這近似于一個玩笑。毛澤東沒理會梁漱溟的茬,只同意他在國內游歷,喜歡調查什么就調查什么,一切便利都可由政府提供。及至梁漱溟欲創(chuàng)設中國文化研究所的草案被毛澤東當面否決,他們的“蜜月期”便宣告結束了。在毛澤東看來,梁漱溟一身傲骨,好執(zhí)異端,合作態(tài)度不鮮明,是那種敬酒不吃偏要吃罰酒的人。
1953年9月8日,梁漱溟在全國政協(xié)第十九次常委擴大會議上捅了個大漏子。他發(fā)言時講,共產黨依靠農民起家,順順當當奪取了政權,現(xiàn)在卻忽視民生疾苦,只重視城市中的產業(yè)工人。他最為直率的話是這樣一句:“如今工人的生活如在九天,農民的生活如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钡诙?,毛澤東在中央人民政府會議上說,有人不同意我們的總路線,認為農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顧農民,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仁政的意思吧。照顧農民是小仁政,發(fā)展重工業(yè),打美帝是大仁政。施小仁政不施大仁政,便是幫助了美國人。有人竟班門弄斧,似乎我們共產黨搞了幾十年農民運動,還不了解農民。我們今天的政權基礎,與工人農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這一基礎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壞的!
毛澤東的話講得這樣重,梁漱溟深感委屈,非要辯白不可。他寫信給毛澤東,請求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以消除誤會。毛澤東同意給梁漱溟二十分鐘見面(在懷仁堂京劇晚會開幕前)??墒橇菏樵浇忉專珴蓶|越惱火。毛澤東他要的是道歉,是認錯,而不是什么喋喋不休的解釋。而梁漱溟固執(zhí)己見,言語間與毛澤東頻頻發(fā)生沖突,結果不歡而散。
梁漱溟讀過《韓非子·說難》,應該知道,龍的喉下有逆鱗,攖之必怒,怒則殺人。他要明智一點,最低限度也該是保持沉默,可是他的調子越來越高,既不認錯,還要標榜自己是“有骨氣的人”,把那“九天九地”的話再說了一遍。這樣,他的對抗只可能招致更猛烈的反擊。如果這反擊來自毛澤東,當時中國任何人都吃不了得兜著走。更何況周恩來還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證明梁漱溟一貫反動,所謂中立只是偽裝。毛澤東說:“蔣介石是用槍桿子殺人,梁漱溟是用筆桿子殺人。梁漱溟反動透頂,他就是不承認……你梁漱溟的功在哪里?你一生一世對人民有什么功?”事情鬧到這步田地,梁漱溟倒是戰(zhàn)意更濃,不膽怯,不退卻,硬著頭皮繼續(xù)頂牛,連何香凝、陳銘樞等人站出來為打圓場,他也不領情。在大會上,梁漱溟僵持在講臺上,非要毛澤東給他充分的發(fā)言時間不可。他的話近乎挑釁:“我還想考驗一下領導黨,想看看毛主席有無雅量……毛主席如有這個雅量,我將對你更加尊敬,如無這個雅量,我將失掉對你的尊敬?!边@豈不是藐視毛澤東的權威,逼他主動讓步嗎?毛澤東非常生氣,稱梁漱溟是野心家,是偽君子,他不問政治是假的,不想做官也是假的,他具有騙人的資格,這就是他惟一的資本。至此,會場大亂,梁漱溟堅持要把自己的歷史和現(xiàn)狀解釋清楚,毛澤東給他十分鐘,他嫌少,一定要享受公平的待遇。于是不少人指責梁漱溟狂妄之極,反動成性,通過表決,將他轟下臺去。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毛澤東舉手贊成梁漱溟繼續(xù)講下去,卻是少數派!
“文革”期間,梁漱溟受到沖擊,家被抄,房屋被占,夫人挨打,書籍、信件、字畫被焚,手稿被沒收。在這樣的慘境下,他倒是沒有自殺,而是堅強地活下來,在資料全無的情況下,寫成《儒佛異同論》和《東方學術概觀》。誰說“文革”期間只有兩部學術著作(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和章士釗的《柳文指要》)?梁漱溟的著作不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但其學術價值比那兩部官方認可的“杰作”要高得多。
喜歡出風頭的人,永遠都有風頭可出;喜歡冒險的人,也永遠有險可冒?!芭峙住边\動一起,梁漱溟就認為林彪與孔子既不對門又不對戶,風馬牛不相及,將他們捆綁在一起實在太荒唐。北大教授馮友蘭甘為鄉(xiāng)愿,撰文批孔,大出風頭,尤其令梁漱溟氣憤。他寫信給這位昔日的弟子,聲明與之絕交。當時全中國只有兩個人不肯批孔,一個是梁漱溟,另一個是吳宓。梁漱溟認為孔子的思想有糟粕,也有精華,不能一概抹殺。至于林彪,是鬼不是人,完全沒有人格。這家伙假扮馬克思主義者,編語錄,唱贊歌,說假話,既無思想,也無路線,只是一門心思想奪權。將他與孔子強行牽扯,甚至相提并論,是愚蠢可笑的?!傲直肫垓_了毛主席,毛主席錯認了林彪,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誰會像梁漱溟這樣說話呢?居然認為毛澤東養(yǎng)虎貽患,難辭其咎。這還得了!批判會不斷升級,從1974年3月到9月,歷時半年,大會小會一百余次,火力夠猛夠烈,竟然轟不垮這位八十一歲的老人,真是不可思議。梁漱溟有幽默感,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幽默感,他在批斗會上調侃道:“給我貼大字報,自是應有之舉;會上同人責斥我駁斥我,全是理所當然。這種駁斥、責斥,與其少不如多,與其輕不如重。如果平淡輕松,則不帶勁,那倒不好?!贝健芭峙住边\動快要結束時,有人問他對批斗的感想如何,梁漱溟亢聲回答道:“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匹夫’就是獨自一個,無權無勢。他的最后一著只是堅信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奪掉他,但這個‘志’沒法奪掉,就是把他的這個人消滅掉,也沒辦法奪掉!”這話差點沒把那人當場噎死。
梁漱溟最后一次挨批判,則是在打倒“四人幫”之后。1978年2月,全國人大、全國政協(xié)同時在北京開會,會議的一項重要內容是制定新憲法。在政協(xié)會上,梁漱溟再次放炮:“我的經驗是,憲法在中國,常常是一紙空文,治理國家主要靠人治,而不是法治……我的話是有根據的。就說最近十年吧,毛主席為了解決劉少奇的問題,寫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如果按黨章,劉少奇是中共第二把手,必須召開黨的代表大會才能解決問題;如果按憲法,劉少奇是國家主席,必須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來解決。毛主席沒有那么做,內在的原因據說是劉少奇并非孤家寡人,他在中共黨內的上層有不少有力的支持者,他在普通黨員和人民群眾中也很有威信。毛主席考慮到首先在黨內高層開會就會遇到麻煩,弄不好就會搞成僵局。因此,他采取了非常手段,繞了個大彎子,直接從下邊開始,把熱情有余的娃娃們鼓動起來,發(fā)動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天翻地覆,國無寧日。結果被沖擊的就不單是劉少奇,還有許多其他人,中共的、非中共的都有,倒的倒了,死的死了,好大一攤子!而不是常說的‘一小撮’。毛主席的這種搞法,自然是人治,而不是法治,憲法也限制不了他的所作所為。我還想過,為什么毛主席能這么做,而且暢通無阻,一呼百應,反對者甚少呢?我覺得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毛主席本人是一位功高如山的人物,可以說他締造了黨,締造了國家,他的權威太大了。毛主席不加限制地發(fā)揮了自己的這種權威,于是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毛主席也就從人變成了神,成了偶像。第二,是由于中國的歷史,上個世紀以前不用說,本世紀以來雖曾有過各種紙上的憲法,但從總體看都沒有真正施行過。法統(tǒng)、法制、法治,種種法的觀念從上到下,大家都非常淡薄。而對于人治,卻是多年來所習慣的……中國由人治漸漸入于法治,現(xiàn)在是個轉折點,今后要逐漸依靠憲法和法制的權威,以法治國,這是歷史發(fā)展的趨勢,中國前途之所在,是任何人都阻擋不了的?!?/p>
此炮一放,一大堆罪名便噼噼啪啪落在了梁漱溟頭上:“攻擊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誣蔑英明領袖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畢竟今時不同往日,批判只是裝個樣子,誰也不再認真,火力之弱形同撓癢。后來,事實證明,梁漱溟的話講得對,他的預見也在逐漸成為現(xiàn)實。
一個人豁出性命,“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單有道德勇氣是不夠的,他必定還有一種信念作為后盾:天地間有一個我,天地間就多一份正氣,浩然正氣是不滅的,它與日月星辰相輝耀,與宇宙天地相始終。中國知識分子集體軟弱,缺乏獨立之人格和自由之精神,就是因為胸中沒有養(yǎng)成這種滂沛的浩然之氣。梁漱溟曾寫過一副贈友兼自箴的對聯(lián):“無我為大,有本不窮。”他的勇氣和信心皆源于佛家精神和儒家精神。他具有菩薩心腸,是現(xiàn)世的君子儒。馮友蘭被梁漱溟踢出門墻,但他對老師還是敬佩的。1988年,梁漱溟逝世后,馮友蘭以九十三歲高齡撰寫紀念文章,稱贊梁漱溟“百年盡瘁”,無愧為“一代直聲”,這一評價允為確當,理應萬世不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