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關(guān)條約簽訂至抗日戰(zhàn)爭勝利日本占據(jù)我國領(lǐng)土臺灣的50年中,臺灣島上先后涌現(xiàn)了一群有氣節(jié)、有知識的志士。他們秉持中華民族傳統(tǒng)堅貞忠純的志慮操守,像歲寒松柏一般傲立在風(fēng)霜雪雨中,以其特有的方式與異族統(tǒng)治者進行抗爭,為保存民族文化血脈,為寶島光復(fù)回歸竭盡心力,我國近人著名詩人、歷史學(xué)家連橫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一
連橫,原名元斌,小名重送,字武公,初號葛陶,后改雅堂,晚號劍花,別署慕真。1878年2月17日(清光緒四年正月十六)生于臺南。連氏祖籍福建龍溪,始祖連興位于清康熙中期隨開發(fā)臺灣大軍來到島上,卜居臺南寧南坊馬兵營,至連橫已傳祀七世。
連橫生時,臺灣尚未建省。臺南三百多年來一直為全臺首邑(直到1885年建省后才逐漸被臺北取代),荷蘭殖民者曾于此營巢;鄭成功(延平郡王)驅(qū)荷后在此建立東都明京;清朝是臺灣府治。馬兵營在城北,就是當年鄭成功屯兵的故壘。在一片合抱的榕樹遮天蔽日的綠陰中,鄭氏舊物如古堡、石垣、校場、馬道隱然猶存,斯人雖去,英風(fēng)浩氣長留海天之間!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連橫從小就對鄭成功充滿景仰崇敬之心,并一生以這位民族英雄的氣概勛績作為自己的取法的楷范。
連橫的父親連得政(永昌)是一位愛好讀書、深明大義的商人,他熟讀《春秋》、《戰(zhàn)國策》、《三國演義》等書,經(jīng)常以忠義節(jié)烈的故事教育自己的孩子,家庭的熏陶,從小在連橫心中植下了濃厚的民族意識。
連橫幼時在家塾發(fā)蒙。連氏兄弟五人,連橫行四,另有姐妹二人(三兄、五弟、幼妹早殤)。連氏祖宅地廣十畝,四周篁竹環(huán)繞,庭園之間滿植果木花卉。連橫12歲那年,其父因家中人眾擴造了祖居,又買下左鄰一位官宦別業(yè)——宜秋山館作為他們兄弟的讀書之地。連橫回憶他幼時的讀書生活:
(宜秋山館)地大可五畝,花木幽邃,饒有泉石之勝。余少時讀書其中,四時咸宜,于秋為最。宜賞月;宜聽雨;宜掬泉;宜伴竹;宜彈琴;宜對奕;宜讀書;宜詠詩;無往而不宜也。
我先君經(jīng)商數(shù)十年,自是多家居。夕陽西下,樹影扶疏,輒掃落葉瀹水煎茶,坐石上讀常事?!鋾r我二兄已入泮,士大夫之來我家,必竭誠款之。春雨之后,新筍怒生斸而燒之,用以餉客,食者靡不稱美?;蚬麑嵤鞎r,猱樹而摘之以餉客,客無不果腹者。余時雖穉少,除讀書養(yǎng)花之外,不知有所謂憂患者,熙熙皞皞凡五六年。
少年連橫在這樣優(yōu)雅的家園中無憂無慮地成長。然而近代中國災(zāi)難深重,復(fù)巢之下,安有完卵,外敵襲來,無人可免。僅過六年,一場巨變徹底改變了連橫一家的生活。
1895年,清朝政府在甲午戰(zhàn)爭中失敗,被迫將臺灣割讓日本。5月29日,日軍在臺灣北部登陸,傾復(fù)了臺灣官民為抵御日本侵占成立的“臺灣民主國”。隨后,民主國大將軍劉永福在臺南繼續(xù)指揮抗日戰(zhàn)事。經(jīng)數(shù)月苦戰(zhàn),終因力量相差懸殊而不支。10月,日軍五萬人合圍臺南,21日臺南失守,日本占領(lǐng)臺灣全島。
當年連橫18歲,家難隨國難接踵而來,他的父親因故鄉(xiāng)淪亡悲憤不已,于8月14日辭別人世。臺南陷落不久,日本政府相中城北環(huán)境,要在此建造法院、宿舍,征購了連家祖屋。于是連氏家族被迫別離了已經(jīng)聚居二百余年的故宅流散四方,連橫一家也遷到城西。
在這場抗擊日本侵占轟轟烈烈的斗爭中,連橫尚來弱冠,又值丁憂家居,不能起而執(zhí)干戈衛(wèi)社稷,但是臺灣人民為保衛(wèi)鄉(xiāng)土不惜犧牲與入侵者殊死決斗的事實深深感動了他。他收集了許多民主國和臺南抗日政府的文告,以后,在他寫作《臺灣通史》時,這些在戰(zhàn)火中幸存的斷簡殘楮便成為珍貴的史料。也就在這時,杜甫感嘆亂離的詩引起他的共鳴,他開始習(xí)詩。于是手錄少陵全集,深得杜詩三味,后來遂成為蜚聲全臺的詩壇名家。
二
1897年,連橫已長大成人,不能忍受統(tǒng)治者的橫暴,孑然一身來到大陸,進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求學(xué)。但不久奉到母令要他回臺完婚。連橫不忍拂逆寡母的意愿,只好返家迎娶。夫人沈璈(少云),出身一位寄籍臺南的大陸富商家庭,知書識禮,溫順賢惠,善于持家。夫妻情感甚篤,連橫沉浸在婚后的幸福中,一時不再作遠游之想。
但是,美滿的家庭生活不能撫平連橫心中的痛楚。臺灣淪喪后,一群不甘俯首做順民的士人在彷徨苦悶中,經(jīng)常以詩澆愁,發(fā)抒國破家亡之痛和思懷祖國之情。他們結(jié)成詩社,互相策勉,彼此唱和,刊行詩集,島上一時詩風(fēng)大盛,歷40年而不熄。這種現(xiàn)象在臺灣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在當時中國各省區(qū)也是唯一的。日本占據(jù)臺灣后,處心積慮消滅中華文化,同化我同胞,我民族文化之精華——詩歌彼時在臺灣勃興,無疑起著震天聲于大漢,維斯文于不墜之作用。連橫婚后不久,便與10位詩友結(jié)成日據(jù)時期臺灣島上成立的第一個詩社——浪吟詩社(1897年)。以后,詩社如雨后春筍似的在全島各地出現(xiàn),最多時數(shù)量超過一百個。
連橫文名日著,1898年,被臺南的一家報紙——臺澎日報(后改臺南新報)聘為漢文部主筆(日據(jù)時期,當局不許島上發(fā)行漢文報刊、但在早期,為籠絡(luò)人心,也在他們的報紙上開設(shè)若干漢文專欄)。于是連橫利用這一條件,不斷地在報紙上發(fā)表一些精粹的小文章,介紹臺灣各地的山川、古跡、物產(chǎn)、風(fēng)俗等,喚起人們的鄉(xiāng)土之戀。這年是他報人生涯的開始。
連橫盡管有了一份安定的、收入不菲的工作,但畢竟是活在異族旗下,于是四年之后(1902年),他再次來到大陸。但一到廈門,看到晚清官場的腐敗萎靡景象,又十分失望,他深感清朝政府不足有為,不久又返回臺灣。經(jīng)過此行,他服膺了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同盟會綱領(lǐng),將光復(fù)臺灣的希望寄托在祖國的復(fù)興上,開始參與推翻清朝的斗爭。
三
1905年,同盟會加強了反清活動,國內(nèi)政情也出現(xiàn)新的發(fā)展,連橫在彼岸覺察到了這種變化,便攜眷移居廈門,他在那里辦了一份名為福建日日新報的報紙,以激烈的言論宣傳革命排滿思想。南洋的同盟會人士得知這一消息,派了一位閩籍會員到廈,準備將它改為同盟會機關(guān)報。清朝官府對這份報紙感到猶同芒刺在背,必欲撲滅而后安。有一次,連橫正在理發(fā),清吏聞風(fēng)而來,幸好他得到內(nèi)線及時通報,急遽走避,方免于縲紲之災(zāi),其時他頭面須發(fā)尚未剪理完畢。清朝官府幾度搜捕不獲,最后竟串通駐廈日本領(lǐng)事館強行將報館封閉,正在這時,連橫忽接丈人在臺去世的訃告,于是不得已又回臺灣。
連橫岳丈沈鴻杰(德墨),福建安溪人。早年經(jīng)商南洋,經(jīng)常往來臺灣,以后定居臺南,以經(jīng)營蔗糖、樟腦成為巨富。但是割臺之后。督府當局將樟腦改由官營,蔗糖之利又被日本財閥攘奪,加上沈公年事漸高,產(chǎn)業(yè)遂一蹶不振。長子沈伯齡(少鶴),與連橫年齡相仿,兩人情逾手足,最稱莫逆,立志重振家業(yè)。然而雄圖未展,便在風(fēng)雨交加中一夕暴卒,連橫為此哀慟欲絕。如今沈公又在飽嘗暮年喪子之痛后含恨撒手人寰。連、沈兩家在日據(jù)之初短短的十年中便經(jīng)歷了如此悲慘的遭遇,更堅定了他與異族不共戴天的決心。從此,推翻清朝,光復(fù)臺灣便成為他畢生追求的兩大宿愿。
連橫返臺后回臺南新報任職。次年,與詩友創(chuàng)立南社。1908年,連橫離別了曾經(jīng)給予他無限快樂,又使他感到無窮悲傷的故鄉(xiāng)臺南,舉家遷徙臺中,隨即加盟臺灣報界的另一重心——臺灣新聞。從這時起,他開始撰寫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著作——《臺灣通史》。次年,連橫加入當?shù)刂娚纭獧瞪?,該社由本地名流林癡仙、賴悔之、林幼春等人發(fā)起,幾乎囊括臺灣中部所有能文之士,是當時臺灣島上最重要的文人團體之一,以后,它的許多成員成為臺灣民族運動的健將。
連橫想以移枝別棲聊且減輕胸中悲苦,但是統(tǒng)治者兇焰易地則皆然,他心里充滿抑塞憤懣之氣,1911秋,大病一場幾至不起。然而這時,人們企盼已久的辛亥革命發(fā)生了,滿清王朝終于被推翻,中華民國在經(jīng)過無數(shù)先烈流血犧牲后誕生。連橫精神為之一振,心中充滿希望,于是,決定立即歸國投効。
1912年(民國元年),連橫35歲,第四次前往大陸,行前以家事囑托沈夫人,做了義無返顧的準備。他取道日本到上海,日與聚集在那里的悲歌慷慨之士、翰墨詞林之客往來,抵掌而談天下事,縱筆為文,評論當時得失,意氣軒昂,一改大病之余的憊癃之態(tài)。他游覽南京、杭州等地,登臨雨花臺,拜謁明孝陵,瞻仰秋風(fēng)亭,祭奠烈士墓,以詩憑吊有功于民族革命的洪秀全、朱元璋、秋瑾以及辛亥之役中死難將士。他傾心杭州的景色,游罷西湖,以書投報愛妻沈氏,表達在此著書終老之意,詩稱:
一春舊夢散如煙,三月桃花撲酒船。
他日移家湖上住,青山青史各千年。
不久迎來民國周年紀念日,這是連橫在大陸度過的第一個雙十節(jié),他興奮地賦詩祝福:
三月三,春修禊。五月五,湘累祭。
九月之九作重陽,何如十月之十國民呼萬歲!
萬年呼,甘馳驅(qū),武昌一戰(zhàn)誅東胡,
共和之國此權(quán)輿。鳴呼!
共和之國此權(quán)輿,慎勿內(nèi)訌?fù)馕隇槿伺?/p>
然而民國初年的現(xiàn)實,畢竟不能契合連橫的憧憬。在此之前,他聽到武昌首義志士張振武等人被袁世凱、黎元洪誣殺,頓時受到打擊。他不顧時忌,為詩直斥袁、黎二人的行徑,為張氏作不平之鳴,詩稱:“君不見彭越醢、韓信俎,古來冤獄無時無!”并有了上述雙十詩中之末句。
1913年春,連橫為參加華僑選舉國會議員來到北京。在北京,他參觀了當年彭、張、黃、楊四烈士謀刺良弼、袁世凱的現(xiàn)場和他們的墓葬。不久,周游全國各地。他先出居庸關(guān),入張家口,穿大境門,至陰山之麓而返。然后沿京漢路南下,過邯鄲、臨廣武(楚漢相持地),登大別山禹王宮(辛亥激戰(zhàn)處),升武昌黃鶴樓。順流而下,游覽沿江各地。入秋后,更渡黃海,歷遼沈,觀覺羅氏之故墟,尋舊俄之戰(zhàn)跡,最后來到吉林,先后任事于當?shù)貎杉覉蠹垺?/p>
連橫此次出關(guān),本是為了實現(xiàn)他多年來一直縈繞夢中的“棄儒酬壯志,今日有經(jīng)童”的理想,他從小極為崇拜鄭成功,總想有朝一日能夠金革請纓,仗劍驅(qū)馬去收復(fù)失地,但關(guān)外的風(fēng)氣同樣不能使他振作,很快他就感到“劍氣簫心一例消”。那時,二次革命已經(jīng)失敗,民國建立之初帶來的光明前景已逐漸暗淡。
四
連橫在關(guān)外無法達成初衷,次年春天,上書北京清史館,自請修撰華僑志,不久接到館長趙爾巽(次珊)的聘書,再次來到北京。在故宮東華門殿廡下,他朝夕與一群遜清遺老相對,心情并不愉快,但借機閱讀了清室有關(guān)臺灣的全部檔案,這對他編寫《臺灣通史》帶來莫大幫助。筆耕之余,他遍游京城名勝古跡,“柴市謁文信國公祠”其四寫道:
我亦遘陽九,伶仃在海濱。
中原雖克復(fù),故國尚沉淪。
自古誰無死,寧知命不辰。
凄涼衣帶語,取義復(fù)成仁。
表明他雖然身在魏闕,心中一刻沒有忘記還在水深火熱中的家鄉(xiāng)父老。不過這時國內(nèi)的情景,已是“大盜竊國柄,小盜亂市朝。群盜爭殺人,磨刀迫中宵。京師首惡地,車蓋盛官僚。朝登新華門,夕入胡同窯。行人爭避道,馬蹄得得驕?!彼闯隽嗽系哪嬷\和共和的危殆,便以老母在堂,少婦在室,馳書促歸為由辭去館職,于1914年冬回到臺灣。
連橫此次大陸之行,是他歷次故國之旅中為時最久的一次。他雖然甚不滿意國內(nèi)的政治狀況,但是近三年的長期居留和數(shù)萬里路的壯游,大大加深了他對祖國的了解和情感,也激發(fā)了他的詩情。他屐痕所至,幾乎必有詩作記游。他贊美祖國壯麗河山和悠久文明,緬懷英雄先烈的豐功偉績,念念不忘的是他的家鄉(xiāng)臺灣。詩風(fēng)也一變而為激昂慷慨,悲壯蒼涼,境界得到升華。他這一時期的詩,是他一生詩作最為感人也最有價值的一部分。
連橫此行結(jié)識了許多民初政壇元老如林森(子超)、張繼(溥泉)等人,20年后,他遣子歸國,便將之托付給予張溥泉先生。
連橫是一位有懷抱的志士,又是一個才情奔放,倜儻不羈的名詩人,他此次在國內(nèi)還際遇了一件足令古今騷人墨客艷羨不已,典型才子佳人式的風(fēng)流韻事!
連橫在《大陸詩草》自序中稱:民初他“戾止滬瀆,與當世豪杰,名士、美人相晉接”。這里的“美人”指的便是王香禪女士。
王女士本是臺北一位才姿出眾的年輕藝旦,能詩多情,少年爭擲纏頭,但女士守身如玉,皭然泥而不滓,兩人在臺時便互相聞名傾慕。此次連橫在滬又與她相遇,她以詩作求教連橫,連教以門徑:香閨詩應(yīng)從《玉臺新詠》取情韻,從唐玉溪生(李商隱)取聲律,并贈她一部《李義山集》。女士遵之而行,才思大進,以后成為臺灣三位最有名望的女詩人之一(另二位為蔡碧吟、李如月)。后來連橫出關(guān),不知有意還是奇遇,在吉林這樣一個并非通都大邑的邊城又見到了她。于是她便成為他羈旅寂寞中最大的精神安慰,“誰知風(fēng)雪穹廬夜,竟有敲詩斗茗人”(《與香禪夜話》)。次年連橫決定進京,女士贈以詩:
數(shù)株松竹繞精廬,絕色天香伴著書。
此味年來消受慣,秋風(fēng)底事憶鱸魚?
連橫次韻答之:
小隱青山共結(jié)廬,秋風(fēng)黃葉夜攤書。
天涯未老閒情減,且向松江食鱖魚。
后來連橫回臺,女士似久留天津,兩人之間魚雁頻往,在連橫詩集中,不時可見他寄贈(或與唱和)這位女才人的篇計。
連橫回臺后,簡擇他在大陸近三年的詩作精華共126首編成一集付之剞劂,取名《大陸詩草》,我國近代國學(xué)大師章太炎讀后稱為“此英雄有懷抱之士也?!?/p>
五
連橫倦游歸來,再入《臺南新報》。次年,慈母見背。不久,移居臺北。從此他便伏處牖下孜孜矻矻從事《臺灣通史》的撰擬。他嘔心瀝血,焚膏繼晷辛勞五年,1918年完成了這部歷史巨著。1920年,《臺灣通史》上、中冊在臺北相繼出版。次年,下冊也隨之付梓。連橫以他無比堅強的毅力完成了畢生的宿愿。又及身看到它的刊布,終于有以安慰先人了。
同年,連橫還在夫人沈氏協(xié)助下,刺取古今作家有關(guān)臺灣歷史、山川的詩編成《臺灣詩乘》6卷。
《臺灣通史》出版后,連橫名聲大噪。1923年春,他偕夫人同游日本,稍息緊張的筆墨生涯。這時,其子連震東已在東京留學(xué),于是一家人徜徉櫻花樹下,漫步白沙海濱,感到不曾有過的歡快。但是連橫樂而不忘其憂,一遇敏感場所,必黯然神傷,過馬關(guān)傷心之處更是感慨萬分:
兩山突兀擁嚴關(guān),海國金湯豈等閒。
落日荒濤望天末,不堪回首是臺灣。
連橫回臺不久,在臺北創(chuàng)辦了《臺灣詩薈》雜志,月出一期,專登各地詩人有關(guān)臺灣的詩作,隱寓“托詩聲以存漢”之深意,作者多是當時文壇名宿。連橫除提供本人作品外,還先后發(fā)表“臺灣漫錄”,“詩薈余墨”等短篇隨筆。大陸著名宗教人士太虛讀后致書連橫:“讀之覺延平故國雖淪異化,而夏聲猶振?;仡欀性?,乃反若消沉于殊俗者,憮然久之。”
《臺灣詩薈》共出22期,1925年10月被當局扼殺。
1926年春,連橫第五次西渡大陸,這次他攜眷同行,準備長寓杭州。在杭州,他將自己最近13年在臺灣的詩作254首結(jié)為一集,取名《寧南詩草》,序稱這是為了“誌故土也?!?/p>
然而一年后,北伐戰(zhàn)爭發(fā)生,江南陷于戰(zhàn)火紛亂之中,于是連橫夫婦只好退返臺北暫避。
次年,連橫在臺北創(chuàng)辦“雅堂書局”,專賣漢文書籍。這時,日本政府已經(jīng)加強對臺灣民眾的同化,首先廢除了報紙漢文部。接著禁止?jié)h文通行,甚至開始不許學(xué)生使用臺語?!把盘脮帧币蜻`反禁令很快遭到取締。連橫為了保存民族語言,開始研究臺灣方言。他將被人稱為“有言無字”的臺語作了考證,認為其語言多沿漳、泉,“其中既多古義,又有古音,有正音,有轉(zhuǎn)音”,每字皆可窮本溯源找到對應(yīng)的漢語文字,因此撰成《臺灣語典》四卷。當然,只有暫時藏於名山。
1929年,連震東大學(xué)畢業(yè)回臺,由于他從小接受日本教育,連橫特意為他講授國文,為他日后報效祖國預(yù)做準備。
次年,連橫在臺南與友人合辦“三六九小報”,在報上發(fā)表隨筆“雅言”多則。
1931年,國內(nèi)局勢已經(jīng)穩(wěn)定,連橫又萌發(fā)移居大陸之心。他先遣震東回歸:諭之曰:“欲求臺灣之解放,須先建設(shè)祖國。余為保存臺灣文獻,故不得不忍居此地。汝今已畢業(yè),且諳國文,應(yīng)回國效命,余與汝母將繼汝而往。”他書致舊識張溥泉,全文如次:
溥泉先生執(zhí)事:
申江一晤,惆悵而歸,隔海迢遙,久缺箋候。今者南北統(tǒng)一,偃武修文,黨國前途發(fā)揚蹈厲,屬在下風(fēng),能不欣慰。
兒子震東畢業(yè)東京慶應(yīng)大學(xué)經(jīng)濟科,現(xiàn)在臺灣從事報業(yè)。弟以崇邦建設(shè)、新政施行,命赴首都,奔投門下。如蒙大義,矜此孑遺,俾得憑依,以供使命,幬戴之德,感且不朽!
且弟僅此子,雅不欲其永居異域,長為化外之人,是以托諸左右。昔子胥在吳,寄子齊國;魯連蹈海,義不帝秦,況以軒黃之華胄,而為他族之賤奴,泣血椎心,其何能惄?所幸國光遠被,惠及海隅,棄地遺民亦沾雨露,則此有生之年,猶有復(fù)旦之日也。鐘山在望,淮水長流,敢布寸衷,伏維亮察。
順頌
任祺不備
愚弟連橫頓首四月十日
張繼閱后深為他凜然之民族大義感動,即留震東在西安西京籌備處工作。
1933年,連橫踐履他的諾言,舉家遷移上海,這是他第六次首途大陸,從此便在滬定居。
1935年春,連橫夫婦赴關(guān)中探視親子,尋訪漢、唐遺韻,足跡遍及終南、渭水。
1936年春,連橫在滬患肝臟病,屢經(jīng)中西名醫(yī)診治無效,於6月28日逝世,享年59歲。彌留之際,囑咐震東:“今寇焰逼人,中日終必有一戰(zhàn)??藦?fù)臺灣即其時也,汝其勉之?!焙蟛坏蕉?,震東誕子,因名之為“戰(zhàn)”。
六
連橫去世后,靈柩暫厝上海某佛寺。1945年光復(fù)后迎回臺灣,1956年正式安葬臺北市郊泰山鄉(xiāng)。墓碑背面鐫刻“褒揚命”:
臺灣故儒連橫,操行堅貞,器識宏遠。值清廷甲午一役棄臺之后,眷懷故國,周游京邑,發(fā)憤著述,以畢生精力編成臺灣通史,文直事賅,無愧三長。筆削之余,愛國愛類,情見於詞,洵足以振人心,裨益世道,為今日光復(fù)舊疆、中興國族之先河。追念前勛,倍增嘉仰,應(yīng)予明令褒揚,用示篤念先賢,表彰正學(xué)之至意。
民國三十九年三月二十五日
連橫是受此褒揚的第一個臺灣人士。
連橫子一,連震東,1904年生,1949年后曾任國民黨中央改造委員會委員,中央常委會常委等職。女三,長女夏甸,次女春臺(早夭),三女秋漢。
連震東1934年在北京與沈陽趙蘭坤女士結(jié)婚,子一,連戰(zhàn),現(xiàn)任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主席。
連橫一生著作甚豐,但生前出版的僅兩種:《臺灣通史》和《大陸詩草》(1921年),其他均出版于身后。1992年,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為使連橫被后世更多的人了解、紀念、研究,匯聚其全部著作,并附錄相關(guān)資料,編印成《連雅堂先生全集》,共一函八冊。
連橫所有著作中,最為世人稱道而且大有益于我民族、文化的,便是那部不朽的歷史名著——《臺灣通史》。
連橫修撰臺灣歷史的愿望發(fā)端于他13歲那年。當時,其父連永昌有感于山雨欲來,似懷著未雨綢繆之思想,買了一部《臺灣府志》送給他,并告誡他說:“汝為臺灣人,不可不知臺灣事?!边@是一部重修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的方志,出于清朝官府吏人之手,文采不彰;完全站在滿清的立場,將荷蘭人和鄭成功視為島夷、???,有關(guān)史事闕而弗錄,尤其是近代臺灣天翻地覆的變化,這里不可能有所反映。連橫讀后“頗病其疏”,萌發(fā)了最初的糾正之念。乙未割臺后,連橫看到日本統(tǒng)治者為了泯滅臺灣人民的民族意識,竭力棄毀臺灣的歷史文獻,有意偽造虛假的歷史愚弄當?shù)孛癖姡杏凇皣蓽缍凡豢蓽纭钡墓庞?xùn),立下編寫一部貫通臺灣千年歷程的信史的宏志。但正如連橫所言:“修史固難,修臺之史更難,以今日而修之尤難?!背藗€人修史難以具備的客觀條件外,統(tǒng)治者的虎視眈眈更是每一個寄身于此的人不能不小心提防的。但是連橫抱著“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實式憑之”之民族責任感,“若涉深淵,彌自儆惕”,于是綱羅舊籍,博采遺聞,旁及西書,參以檔案,窮十年之力而終告竣事。
《臺灣通史》為文言紀傳體史書,略仿司馬遷《史記》之法,凡36卷,為紀4、志24、傳60,共88篇,都60萬余言(表則附于諸志之末,圖則見于各卷之首,這是作者的創(chuàng)舉),完整地記載了臺灣從隋煬帝大業(yè)元年(605年)至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1290年可以確鑿稽考的歷史。
《臺灣通史》雖然在形式上沿襲中國歷朝正史的體例,但在精神上,卻灌注了作者深厚的民族感情和民本思想。清朝史書,一向?qū)骨宓拿鬣嵳?quán)極盡污蔑詆毀之能事,甚至根本無視這一政權(quán)在臺灣的存在和建置,竟將臺灣入清作為該島歷史的開端。連橫詳細記敘了明鄭政權(quán)22年史事,尊為“建國紀”,將之與清領(lǐng)臺灣212年歷史等量齊觀,對于鄭成功收復(fù)、開發(fā)寶島之功尤多稱頌,這與司馬遷打破常例而本記項羽、世家陳涉的做法是一脈相承的。又如甲午之后臺灣人民反割臺斗爭的歷史,日本當局極為頭痛,必欲抹去方休。但連橫將這僅半年發(fā)生的事,與上述清、鄭歷史一樣作為4“紀”之一詳細記寫,許多珍貴的史料與我民族不倔的精神,因此賴以保存。當時,這樣做必須有極大的勇氣。
連橫重視人民,他以在野遺逸之筆,記錄了許多有功臺灣但根本不能登進舊史的卑微(甚至為當?shù)兰芍M的)人物的事跡。例如墾辟臺灣的先民顏思齊、王世杰、徐立鵬、郭青山、林成祖、胡焯猷、吳沙、吳化等;起義反清的朱一貴、林爽文、戴潮春等;壯烈戰(zhàn)死在抗日戰(zhàn)場上的義勇首領(lǐng)吳湯興、徐驤、姜紹祖、林昆崗、吳彭年等。他褒美這些布衣出身的平民的壯舉,卻將放棄職守、臨陣脫逃的封疆大吏、“民主國總統(tǒng)”唐景崧這一本應(yīng)列于卷首的大人物置于“列傅”之最末,并對這位懦夫加以無情的譏諷鄙笑。這些都足以說明,連橫的史識是超邁前人的。正因為他十分注重記述人民的活動和社會的變化,因此后人認為此書也可以視作一部晚清臺灣社會史,并認為這一特點是其他著作所無法比擬和難以企及的。
《臺灣通史》殺青,結(jié)束了“臺灣三百年無史”的歷史。在連橫著述之中與有大力,而且深知丈夫心事的沈夫人在“后序”中不禁長嘆:“嗟乎!夫子之心苦矣,夫子之志亦大矣!”連橫在卷末自題七絕八首,他著書的目的、過程、意義以及自己的志向,一切均在其中:
傭書碌碌損奇才,絕代詞華漫自哀。
三百年來無此作,拼將心血付三臺。
一杯差喜酹延平,東海風(fēng)云氣尚橫。
記得寧南門下月,梅花映紅讀書燈。
馬遷而后失宗風(fēng),游俠書成一卷中。
落落先民來入夢,九原可作鬼猶雄。
韓潮蘇海浩無前,多謝金閨國士憐。
從此不揮閒翰墨,青山青史尚青年。
絕業(yè)名山幸已成,網(wǎng)羅文獻責非輕。
而今萬卷藏書畜,不讓元侯擁百城。
一代頭銜署逸民,千秋事業(yè)未沉淪。
山川尚足供吟詠,大隱何妨在海濱。
詩書小劫火猶紅,九塞談兵氣尚雄。
枉說健兒好身手,不能射虎只雕蟲。
一氣蒼茫接混溟,眼前鯤鹿擁重瀛。
渡江名士如相問,此是人間野史亭。
《臺灣通史》刊成,日本人士大驚。原來日據(jù)臺灣之后,為了了解和治理臺灣,早想編寫一部臺灣歷史,并在總督府下設(shè)置了專門機構(gòu),但因為作之不易,積久未能成事。連橫之書一出,日人立即為其才學(xué)傾倒,雖然他們甚不滿于連橫的立埸,但此書也正是他們需要,于是兩代臺灣總督為之題詞。第七任明石元二郎是“溫故知新”(書未出版逝去),繼之的田健治郎是“名山絕業(yè)”。民政長官下村宏序中雖不得不承認:“氣象雄渾,筆力遒勁,論斷古今,吾幾不能測其才之所至”,同時又無法忍受作者磅礴的民族正氣,恨恨地稱“余頗為雅堂氏惜之”。其他日本人士,如臺南新報主筆西崎巒洲、臺灣日日新報主筆尾崎白水以及臺灣銀行頭取(總經(jīng)理)中川白云等,只要不死抱殖民統(tǒng)治者之偏見,無不對之稱贊佩服有加。此書一出,全島風(fēng)行,督府當局自覺才力難匹,從此再沒有出版類似著作。
遺憾的是,盡管該書在臺灣、日本博得極高聲譽,但由于日本政府的阻撓,當時未獲在大陸發(fā)行,只有少數(shù)人得以寓目。連橫的知音章太炎讀后嘆為“必傳之作”。直到抗戰(zhàn)將要勝利,臺灣收復(fù)在即的1945年春,才由商務(wù)印書館在國內(nèi)重印。上世紀80年代,大陸中華書局新出版了這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