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冒著酷暑回到久違的故鄉(xiāng)。我家位于車輛猶似白天的星星一樣稀罕的大漠戈壁之隅,我只好徒步穿越茫茫的戈壁灘。行囊里塞滿了從城里買來的哄阿媽和幾個弟弟的零食和禮品。我背著鼓鼓的行囊和從路邊牧人家討的一壺釅茶,趁著太陽還早,朝著自家的方向疾步走去。一望無際的金色沙梁猶似牧羊阿媽布滿油漬的袍襟,在頑皮的戈壁蜃幻里綿延起伏著,迷迷蒙蒙的。
當(dāng)姍姍西沉的一輪太陽猶似天空中獨顆紅色的痣寂寞地懸于西部遠山頂峰,金色的鐵莫圖高原沐浴在一片火紅的霞光之中時,我來到了冬營地的家園舊址上。由于家里人趕著畜群上了夏營地,這里空無一八。
我家蒙古包的遺址依舊清晰地躍入眼簾,像一輪月環(huán)。家鄉(xiāng)的老人們稱氈包坐落過的舊址為大地的烙印。大地的烙印,是啊,它就是一記大地的烙印,就像一枚圓圓的印章烙在那兒似的,真實而又生動。
我像個來自遠方的客人一樣盤腿坐在“大地之印”的西首,喝著茶,抽著煙,一股溫馨而又親切的感覺油然而生。這就是我曾經(jīng)的家園啊。灶火余燼似乎還在,溫溫的。地灶左邊有一只羊拐骨(羊拐即羊踝骨,寬凸面叫背,寬凹面叫心,窄凸面叫目,窄凹面叫耳。蒙語中分別叫做綿羊、山羊、馬、駱駝,多用于羊拐游戲)以馬的形狀面朝北立著,猶似嘶鳴的馬兒在懷念遠去的主人。看得出來,這只羊拐骨原本是用鎖陽(一種沙漠植物)的汁子染紅的,如今在烈日疾風(fēng)下已經(jīng)變得枯黃。相傳,羊的踝骨留在故土上落成一匹“馬”,以從六百公里遠的地方都能夠聽得見的聲音嘶鳴著呼喚主人,一等就是三十年。因而,蒙古人只要碰見落在牧人家園遺址上的羊拐骨,就要拾起來,以示吉祥。我把這匹多年守候在家園遺址的“馬兒”小心翼翼地撿了起來,無比珍愛地揣在懷里。
我向一半已被沙子覆蓋了的駝圈舉目望去。二十幾年前,我家遺棄了這座冬營地,尋找了一處離移動的沙丘較遠的地方開辟了新的冬營地。然而,那桀驁不馴的沙魔猶如脫韁的公牛一樣瘋狂地撒野,不知不覺就逼到了駝圈后墻。待我們趕敖特爾從夏秋牧場游牧返回來的時候,圈欄的一半已被沙子埋沒。為了挖掉那些沙子,我們一家老小要折騰好幾天的工夫。到后來那些移動的沙丘干脆就擋不住,把整個圈欄都給埋住了,小范圍的這一場人與沙漠的戰(zhàn)爭最終以人的失敗而告終。百般無奈的我們只好再度遷移他處,被無情的沙漠趕出了自己的家園。就這樣,我們家族三代人不移牧場在一個地方扎營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斑@地方曾經(jīng)是兒女成長、駝畜繁衍的福祥家園,而如今卻……”母親含著熱淚說著這些話,將蒙古包卸下來馱在駝背上,向家園遺址祭灑著奶汁,充滿悲情地告別故土。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然而就像是昨天發(fā)生的事一樣歷歷在目。從那時起,我去遠方求學(xué),像一個來去無影飄忽不定的游客一樣在這條戈壁小路上來回往返,一眨眼就是二十幾年。那時候我還小,是個還沒上過學(xué)堂的黃毛小羊仔。如今已經(jīng)歷了十幾年的求學(xué)生涯,見了些世面,在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城市里背靠桌椅素面朝天,消磨著青春歲月和平淡的日子。似水流年,過得可真快啊,歲月猶如頑皮的駝羔一樣,一蹦一跳地離我們遠去……
我懷著沉重的思緒走到空蕩蕩的圈欄跟前。這里曾經(jīng)是駝羔歡叫奔騰、駝奶香氣撲鼻的喧囂之地,遠遠地就能看得見那片紫黝黝的圈欄圍墻。而如今這在歲月深處默默靜立的牧營似乎依然能聞得到那杜松、檀香之香味所不能比擬的縷縷暗香,沁人心脾。雖然主人已經(jīng)搬走了,但往日生活滿圓的烙印卻完整地留了下來。
蒙古包座址、圈欄遺址,還有蒙古馬的蹄印,都是大地的章印。在蒙古人游牧生存過的地方,這些“章印”都留下了永恒的烙痕。回想起用毛氈子圍蒙的大東方潔白的圓印,從東方大地一直烙到太平洋彼岸的遙遠世紀,我的內(nèi)心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一點奶汁的甜味,又有一絲膽汁的苦澀。那時候,那一枚刻有“以蒼天的力量……”宇樣的帝國玉璽所到之處暢通無阻。而那代表和象征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和力量的帝王玉璽如今在哪里沉睡?也許已經(jīng)和它昔日的王朝一同一去不復(fù)返地湮沒于歷史的深處。只有這守望著祖先家園的大地之印——氈包遺址,寂寞地留了下來。大地的烙印,我們從蒙古故鄉(xiāng)任何一個地方都能尋找得到它。我從許多古今中外的游記中讀到,在古老的帝都哈拉庫倫遺址上完整地留存下來的只有一座青蛙石雕和一片氈包遺跡這兩樣歷史的見證物。蒙古包的遺址是蒼狼大地永恒的烙印啊。
蒙古人曾經(jīng)豪情萬丈地向全世界宣布“這就是我的家園!”并把生命的印痕烙在了腳下的土地上。曾幾何時那叱咤風(fēng)云的鐵血傳奇已成為了草原的往事,然而這大地巨大的烙印在多少年的風(fēng)霜磨礪中都不曾消失,在蒼天之下書寫了永遠的輝煌和奇跡。
而今天,帝王的一顆玉璽對我們是沒有用的。我們需要的是在遼闊的故鄉(xiāng)任何一處都留有溫馨烙印的和平家園。從氈包天窗享受明媚的陽光,從她的哈那(蒙古包木質(zhì)墻)墻眼眺望世界,美麗的生活像在火撐子之火上沸騰的這大地潔白的明珠,在這圓月彎刀般的鋼圈烙印上包容著馬背民族的歷史、傳說、文化和思維,同時也包容著這個英雄的民族不屈的吶喊聲。
蒙古民族是一個有著圓形態(tài)文化沉淀的民族。蒙古包是圓的,火撐子是圓的,畜圈是圓的,馬蹄是圓的,就連牧鞭在空中卷起的弧形和在馬背或駝背上呆久了人的雙腳走路的姿勢都是圓的……蒙古人甚至把宇宙的變幻也認作是圓的。于是就像地球環(huán)繞著大陽旋轉(zhuǎn)一樣,他們在祭拜天地祭拜敖包的時候,也要順時針環(huán)繞敖包三圈,在賽馬、賽駱駝的時候先朝著吉利的方向環(huán)繞祭天香壇三圈,在游牧遷移他地時環(huán)繞家園三圈,以祈吉祥,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奇怪的是,這種原始而樸素的民俗與宇宙行星的運動規(guī)律竟是驚人的相似。眾所周知,圓周是始發(fā)點和終結(jié)點最后走到一起的幾何圖形。人類的歷史和大千世界的發(fā)展規(guī)律也是如此。當(dāng)人類文明發(fā)展到它的巔峰時期時,因由自然的或自身的災(zāi)難劫數(shù),而將又重返回自己的始發(fā)點,宇宙的所有一切也將返回到原始形態(tài),這就是圓周文化所包含的深遠的哲學(xué)思想。蒙古人就是這樣一群在這遼闊得無邊無垠的博大時空里任由思想自由馳騁的藍天之人。他們一個個都是星相學(xué)家,而他們的這種哲學(xué)無疑是從大地的烙印開始的。
我在家園旁的灶灰堆前靜默了一會兒,信步來到一座名叫烏蘭嘯仁的又高又尖的沙丘頂上。北方清新的野風(fēng)爭先恐后地撲面而來,沁人心脾,在城市的喧囂和工業(yè)煙霧中暈乎不堪的身心之疲勞似乎在一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西南邊冬營地房舍猶如挑擔(dān)子買賣人的筐子一樣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我們戈壁人入住平房還是前不久的事。其實,先前我在冬營房子的陰涼處乘涼片刻再走也是可以的,但是蒙古包的遺跡——那蒼天般的大地烙印深深地吸引了我,使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了這已經(jīng)被主人遺棄的家園廢址上。站在烏蘭嘯仁的頂上可清晰地看到那些荒涼的圈欄和立著三塊鼎鍋石的氈包舊址。記得有一次,我們兄弟幾個想把那鼎鍋三石搬過來玩耍,母親一聽變了臉,大聲呵斥道:“你們敢!那是祖先的家園守望石,不可以隨便搬動。鼎鍋石是刻在大地烙印之上的三個宇,印章哪有無字的印章呢……”我永遠也忘不了阿媽說這番話時的威嚴而深沉的目光。鼎鍋三石怎么就成了大地之印上的三個字,我當(dāng)時沒弄明白,也沒敢問母親,在幼小的心靈埋下了一個深深的不解之謎?,F(xiàn)在我似乎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也許,那就是“蒙古人”三個字吧,我不知道。
我把旅途的疲憊遺忘在烏蘭嘯仁沙丘上,繼續(xù)趕路。似貓須般的幾棵沙竹仿佛在沉思著什么,抑或是向我點頭致意,在風(fēng)中輕輕地搖曳。我的故鄉(xiāng)今年又是一個大旱之年。說實話,這些年故鄉(xiāng)就沒怎么下過雨,與風(fēng)調(diào)雨順之年久違多時了。兒時的那些茂密得猶似駱駝跪臥的黃蒿、芨芨、霸王草和沙拐草叢如今巳消失得無影無蹤,要說二十年前這里是如何如何的芳草萋萋綠色遍野,連鬼都不信了。大自然是多么的脆弱啊,在如此短暫的歲月里竟然就變成了這個模樣,夜夜入夢的故鄉(xiāng)似乎一夜之間黯然失色。這是真的嗎?此刻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瘦成了皮包骨的幾峰母駝領(lǐng)著駝羔安詳?shù)嘏P在太陽風(fēng)下反芻著。駱駝的眼里有淚水。相傳,駱駝是愛流淚的動物,現(xiàn)在大概更加愛哭了吧。我多么想用駱駝的眼光望一眼故鄉(xiāng)啊。童年時代,門外奔騰著駝羔,奶桶里濺溢著奶汁,偶爾從蒙古包哈那墻眼向外張望,只見一片茫茫青霧橫渡漠野,多么令人心曠神怡的童年啊。而如今……如今不要說擠幾個母駝的奶了,連駝羔也快養(yǎng)不活了。唉,我童年的故鄉(xiāng)一直成長在夢的歲月里,不知不覺竟到了如此境地,悲啊!我想起了弟弟前不久給我寫的一封信:“故鄉(xiāng)一年比一年旱,不得不游牧他地,而且游牧的次數(shù)也比以往多得多了……說不定哪一天駝群一不留神就從大漠戈壁消失呢……現(xiàn)在把失去了駱駝的人家都往農(nóng)業(yè)灌溉區(qū)搬遷呢,牧駝人家要學(xué)種田了……”
這樣,蒙古人新的旅居生活要開始了吧。被幾百年的歲月風(fēng)塵吹扛得精疲力竭的蒙古人的游居生活難道還未到結(jié)束的時候嗎?難道他們命中注定要永遠地在歷史的風(fēng)景中飄忽不定地游走嗎?那么現(xiàn)在把我們明月般的大地之印要烙在哪里呢?
蒙古人從氈包里搬了出來,住進了四方形的磚瓦房,昔日輝煌的蒙古包如今已是空蕩蕩的,因為它們的主人已經(jīng)涌進了城市,移居他鄉(xiāng)。而蒙古包也成了一種懷舊的象征或民族風(fēng)情的見證,更多地出現(xiàn)在旅游觀光區(qū)或都市飯莊里。聽說,在美國的大城市紐約也出現(xiàn)了蒙古包,成為那些金發(fā)碧眼人的娛樂場所,有的人甚至為此感到自豪,說蒙古包已經(jīng)開始在繁華地球金色的懷抱和霓虹燈下的不夜城里過夜了。
只可惜,搬到紐約的蒙古包,它的主人并不是蒙古人。想來,蒙古人引以為豪的大地之印雖然越洋過海在太平洋彼岸落了腳,然而那“印子”的主人卻已改變,在人們的眼里成了財源滾滾的“搖錢氈包”而已。那么,曾經(jīng)的帝國玉璽如今難道成了異域人手中把玩的觀賞物了嗎?純潔無瑕的蒙古包變成了銀色的寶葫蘆,離開主人孤獨地遠去了嗎?穿越了千萬年風(fēng)雨滄桑的氈包宮殿難道從命運的脊背上滑落了嗎?蒙古包是大地的一顆潔白的痣。據(jù)說白痣最容易被弄臟,那么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開始一點點地被玷污了……
天邊漂浮著一片厚厚的白云,是蒙古包飛到天上了嗎?突然,我的眼里充滿了淚水,那一枚大地的烙印正在漸漸地遠離我們而去。誓要把宇宙坐穿的誓言已經(jīng)被昨夜長風(fēng)吹走,火焰燃舞的故土上我們還能夠留下什么呢?在不知不覺中,正在失落我們原生態(tài)文化的人們,現(xiàn)在還需要什么?
啊,我看到了如大地銀釘一般矗立在視野中的蒙古包,似乎聞到了炊煙的味道和奶茶的芳香。我仿佛看到白發(fā)蒼蒼的母親修補著駱駝韁繩蹣跚起立的身影,又仿佛聽到成熟了許多的弟弟們輕輕的嘆息聲。大地潔白的氈包烙印似乎向我跑來,又似乎離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