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植芳 曾復元
在上帝給我鋪設的坑坑洼洼的生活道路上,我總算活得還像一個人。
我是一個財主的兒子,我的家族在曾祖父時代開始發(fā)跡,到了我伯父的手里,達到了全盛時期。
我生于袁世凱稱帝的那一年,從小不守本分,在老家山西襄汾南侯村,給家里人惹了不少麻煩。按伯父的意思,我留在家里種地也不合適,最好是跟我那個在寧夏一帶販賣鴉片煙的大舅去西北闖蕩,因為我膽大包天,干這行倒有出息。
父親沒有表態(tài),母親給伯父跪下:“大哥,你只供老大念書,不供老二念書,這使不得!要念兩個就一起念,不念就全不念?!笨梢哉f,在這生命的轉折關頭,是母親為我爭取了一個讀書上學的前途。
19歲當政治犯
1935年除夕之夜,我19歲,因熱衷于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第一次被抓進了監(jiān)獄。這是我第一次很氣派地坐小汽車,旁邊還有“保鏢”前呼后擁。
那時我是政治犯,不是刑事犯,此類犯人多被槍斃活埋,而且不經(jīng)審判,審判也是形式,但那時政治犯地位比刑事犯高。我進去時,一開始給我吃窩窩頭、醬菜、一碗開水,結果旁邊的刑事犯說:你被克扣了。
第二天我就把送來的飯菜連碗摔在地上,說:叫你們所長來。所長來了,是一個光頭,留著一字胡,滿族人,來了以后說:你一個小孩子,發(fā)什么脾氣?我說:我是政治犯。那時我才19歲,還不知厲害關系,但他們還是換了四個花卷來。
最后是,在濟南做買辦的伯父以1000銀元、50兩鴉片煙的代價把我保了出來。伯父告知,我在監(jiān)獄怒砸飯碗的事情經(jīng)報紙披露后,在社會上引起不小的反響,甚至傳到了蔣委員長耳朵里,于是出錢讓我去日本避風頭兼留學,抗戰(zhàn)后才回來。
1945年,我想通過西安投奔革命根據(jù)地,路經(jīng)徐州的時候,被憲兵隊的特務抓走。在日偽警察局特高科監(jiān)獄里又關了3個月,和一群污七八糟的地痞流氓關在一起,直到日本投降。每日兩頓吃的是玉米窩窩頭,比北京國民黨監(jiān)房中的窩窩頭小許多,還有幾小塊咸菜,一碗白開水。
離開徐州后,我只身來到上海,《大公報》發(fā)表消息,題目是《青年作家賈植芳到上海》。那一年,我30歲,正是而立之年,身上只有8塊錢。在上海,我辦過報紙、雜志,以文謀生,積極投身當時的進步運動,頻頻發(fā)表的文章引起了當局的注意。
1947年,我又一次進了監(jiān)獄,有一個罪名就是有人檢舉我對人說過國民黨三個月就得垮臺的話。我妹妹聽到我被捕的消息,在驚嚇中生過一場嚴重的神經(jīng)分裂癥。
代號1783
解放后我第四次入獄,這一次關的時間最長。有個獄友叫邵洵美,有哮喘病,絕望時交待我:“你比我年輕,身體又好,總有一天會出去的。你一定要寫一篇文章,替我說幾句話。1933年蕭伯納來上海訪問,他不吃葷,所以在“功德林”擺了一桌素菜,參加宴會的有蔡元培、宋慶齡、魯迅、楊杏佛,還有我和林語堂,用了46塊銀元,是我自己出的錢,可是當時大小報紙的報道都沒有我的名字,我一直耿耿于懷,你要為我聲明。還有一件,我的文章,是寫得不好,但實實在在是我寫的,魯迅先生在文章中說我是花錢雇人代寫的,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我敬佩魯迅先生,但對他輕信流言又感到遺憾!這點也拜托你說明一下才好?!?/p>
一天,我忽然被帶上警車駛向法院,不知道此去的目的,更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到了福州路旁邊的一所木頭房子,認識我的老法警讓我休息一下,要了4兩米飯、芹菜炒豆干。我吃了之后,又要了一份,就是槍斃也要吃飽。
到了法院,我被直接帶到二樓,法院宣判:首犯胡風罪大惡極,已經(jīng)服法。我很緊張,把“服法”聽成“伏法”,腦子頓時昏了起來,眼淚模糊了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會被判幾年,也不想知道,我甚至一個字都沒看,就在判決書上簽了字。
過了一個星期,判決書被送到了復旦大學保衛(wèi)科。一個姓彭的科長對他說:“我們將給你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你要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爭取重新做人,不能亂說亂動。”
終于,我走出了監(jiān)獄的大門,可是,還要在復旦的印刷廠改造,這一改造就是13年。沒有一個人敢跟我說話。我出席自己的批斗會,同大家一起喊口號:“打倒賈植芳!”
我在獄中的代號是1783。批評家王若望抓進去后,看守就讓他頂替了這個代號。而王若望當年第一個在臺上說,胡風一伙是國民黨特務。反胡風的積極分子終于頂替了胡風分子的獄中代號,這多少有點諷刺意味。
閻王爺不要我
我一生先后4次坐牢,前后達25年之久。每次從監(jiān)獄中走出來,都是處于風雨驟變的年代。1936年出獄,一年后爆發(fā)了全面抗戰(zhàn);1945年8月第二次出獄,正是日本侵略軍宣布投降的翌日;1948年第三次出獄,一年后國民黨就在大陸垮臺;1966年5月第四次出獄時,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即將爆發(fā)。這樣的經(jīng)歷實在是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有一天,我在江灣五角場散步,從旁人的議論中發(fā)現(xiàn)一位賣茶的婦女竟是陳獨秀的女兒,我當即奔走呼吁,終使其工作與生活有了妥善的安置與保障。
我平時說話,山西腔很重,很多人聽不懂,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應邀去日本講學,他們竟然為我配備了兩個翻譯,一個翻譯負責把我的山西話翻譯成普通話,另一個再將普通話翻譯成日文。
1983年復旦大學發(fā)生了三起車撞人事件,被撞的一個是工農兵大學生,一個是中年教師,第三個就是我。那個工農兵大學生被車當場撞死在馬路上,中年教師被自行車撞了后在醫(yī)院躺了六天后死去,我也被一輛自行車撞了,但躺了幾個月后就能下地走路了。
后來有人說,工農兵大學生成分好,閻王爺當場收下;中年教師歷史也較清白,經(jīng)過六天的審查也收下了;只有我是一個老胡風分子,反革命,閻王爺也不要。但是,在上帝給我鋪設的坑坑洼洼的生活道路上,我總算活得還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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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植芳,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作家、翻譯家、學者,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名譽會長,曾任上海震旦大學中文系主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等職務。是“七月派”的重要作家之一。2004年10月15日是賈植芳90歲壽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