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慶
近來關于兒童是否應該讀經(jīng)的討論見諸于各大媒體,經(jīng)過幾輪辯駁,如今幾近偃旗息鼓,但是一種公共論爭的產(chǎn)生,往往有其觀念的根源所在,這場討論給公眾的一般印象無非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與西方自由教育之間的爭論,這樣的話題從晚清就開始吵,已是“陳谷子爛芝麻”。但是“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這些似乎雷同的爭吵背后,其實有一些更為深層的原因,這些軒輊之處大多來自知識分子對當代中國政治社會狀況的不同理解,關于讀經(jīng)的論爭,其實是未來中國的多種政治想象之間的話語爭奪戰(zhàn)。
關于兒童是否讀經(jīng)的爭論,緣起于號稱現(xiàn)代大儒的蔣慶編纂的 “中華文化經(jīng)典基礎教育誦本”最近出版,這套針對兒童所設計的“經(jīng)”遭致遠在美國耶魯大學攻讀中國史的薛涌的批評,認為這種強迫兒童讀經(jīng)的做法是一種“文化蒙昧主義”。網(wǎng)絡儒學思想的大本營——儒學論壇馬上開始在網(wǎng)絡上反擊,認為薛不了解傳統(tǒng)文化,沒有資格批評“蔣子”的誦經(jīng)運動。薛涌起初對這些批評大多不以為然。此后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秋風和劉海波迅速加入爭論,激烈批評薛的“啟蒙”心態(tài),激起了薛涌的論辯斗志,秋風等奧地利經(jīng)濟學派的信奉者雖然在政治上認同自由主義,但是認為在文化問題上要反對薛文所隱含的“理性的獨斷主義”,一時硝煙四起,煞是熱鬧(詳見《南方周末》、《東方早報》等媒體的相關文章),至于過程這里不作細述。值得注意的是,蔣慶、秋風以及劉海波等人的政治保守主義態(tài)度在公共輿論里破冰而出,這種變化雖然在知識圈內(nèi)醞釀了許久,如今終于發(fā)酵為一種公共性的聲音。文化保守主義在1990年代一度引人注目,很多人都還記得當年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洛陽紙貴的盛況,那同時也掀起文化保守主義的風潮,不過其所指向的畢竟還只是文化方面。但是文化保守主義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到今天逐漸演變?yōu)檎伪J刂髁x,成為另外一種開始浮出海面的思潮。
那什么是“政治保守主義”呢?這恐怕要視其在政治上想要“保守”何物。自由主義學者劉軍寧較早地提出“保守主義”,但是他基本上認為那是因為西方有自由的傳統(tǒng),有“自由”可保守,而中國卻無物可守。但是蔣慶、秋風等人所要保守的到底是什么?
蔣慶認為,西方的“自由”與“民主”價值無法適用中國這個特殊文明,不能成為政治合法性的基礎。他從傳統(tǒng)中擷取了“王道”這個政治詞匯,認為只有恢復“王道”觀,才能一攬子解決政治合法性問題。而讀經(jīng)誦本只不過是他這套觀念進入操作的一個小注腳而已,拿讀經(jīng)來進行批評,對他而言,或許實在無關宏旨。在他看來,“教化”是“王道”實現(xiàn)的前提,而最終成為“王官學”將是實現(xiàn)這套“王道”的制度保障。他一方面試圖瓦解“民主”的平等內(nèi)涵,一方面又重新引入了文化等級的觀念。在他的政治想象中,古代的太傅由于肩負教育太子的使命而應享受高級政治待遇,這套以文化等級來安排政治等級的思路,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中并不鮮見。假如說成大白話,那就是國家以這套儒家“王道”觀作為“國教”,然后“儒教徒”按照學問高低來安排政治地位,到了那一天,“大儒”說不定就成了“國師”,“儒學博士”可就是“廳局級”干部!假如政治等級真要按照“文化祭司”的序位來進行安排,如今孜孜以求的“讀經(jīng)者”,是否都是想趁早搭上這趟“文化祭司培訓班”的早班車?
在近年來的中國思想界,美國保守主義思想家列奧·斯特勞斯突然成為一位熱門人物,有趣的在于,訪問中國的多位著名西方學者(包括查爾斯·泰勒、理查德·羅蒂)都認為斯特勞斯的思想并不值得中國思想界太過認真地對待(詳見《社會科學報》、《東方早報》等媒體的報道)。斯特勞斯有個很尖刻的觀點,他認為“現(xiàn)代”已經(jīng)陷入深刻的危機之中,只有恢復西方古典思想的傳統(tǒng),才能解決這一“現(xiàn)代性危機”。在斯特勞斯的政治想象中,“教育”構成了其政治哲學的支柱,即在大學里培養(yǎng)出一批“立法者”,最終就可以由哲學走入政治,由這些立法者來挽救“現(xiàn)代性”的墮落。這樣一個由知識等級決定政治等級的思路和蔣慶如出一轍,在某方面,這兩股中西思潮也在遙相呼應,互為支撐。
秋風、劉海波等人的言論則代表了中國自由主義內(nèi)部開始分化的趨勢,雖然在政治上他們?nèi)匀徽J同自由的價值,但是秋風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盲目相信啟蒙的理性獨斷論和歷史進步觀,從而造成了近代中國歷史的悲劇,而那些批評讀經(jīng)的人,正是受這種狹隘啟蒙觀念的毒害。劉海波則更為直接地認為要將儒家文化當作如同西方自然法一樣的“高級法”,由此來安排整個政治秩序。
他們思路的背后都有一個憲政的原則,我不否認憲政作為一種權力安排方式有其合理性,但是我想在用什么來制約權力的方面,我和他們存在著明顯的分歧。秋風會認為因為中世紀的基督教和憲政有緊密的聯(lián)系,而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也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制約權力的一些因子;劉海波則會認為可以恢復儒教的半宗教地位來制約權力,更有一些當下的憲政論者還要依靠基督教作超越的秩序源頭。我之所以將他們定義為政治保守主義,就在于他們都試圖以一套前現(xiàn)代的價值來安排政治秩序,但是這種知性上的努力是否是可能的呢?
按照德國著名社會學家韋伯看來,“現(xiàn)代”作為一個無法避免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諸神之爭”的價值格局也無法更改,個人信奉哪一種價值,均賴于自己作出判斷和認定,而無法輕易將自己托付給某一種前現(xiàn)代的信仰。因此作為一個價值選擇的個體,個人必須要有足夠的心志堅持在這個紛擾的時代,勇敢地作出自己的價值抉擇?!懊裰鳌弊鳛橐环N現(xiàn)代價值,預設了一套道德以及政治的平等觀念,每個人在道德層面和政治生活中都擁有平等的身份,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每個人的意志才足以被政治人物看作是同等重要的。這種“主權在民”的觀念顯然可以經(jīng)由一套憲政制度來限制權力的武斷性,而當年法國著名的思想家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也反復強調依靠公民結社可以有效制約權力。但是秋風等政治保守主義者的曖昧之處就在于,要么他們無法提出哪些傳統(tǒng)是可資利用的權力制約要素,要么他們就試圖要恢復出一種半宗教的信仰系統(tǒng)來制約權力,這無疑和我們所處的“現(xiàn)代”情境相去甚遠,在我看來,這或許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現(xiàn)。
“民主”在今天飽受非議,自然有其歷史的原因,也與“民主”的內(nèi)涵極為豐富有關。按照英國民主理論家赫爾德的劃分,民主大致有九種模式。這些民主模式之間差異極大,就連專業(yè)學者都很難分得清楚,何況當今中國忙于打筆仗的“公共知識分子”?因此經(jīng)常是大家同時分享著同樣一個“民主”詞語,但是其“所指”往往卻是南轅北轍。
在政治保守主義試圖遁入前現(xiàn)代的文化迷霧之中時,如何申述“民主”作為一種現(xiàn)代價值所具有的積極意義,將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未來的重要使命。正如一位西方知識分子所說的,一個時代的主流價值之所以會分崩離析,一方面是由于歷史情境的變化,另一方面則往往是由于知識分子沒有肩負起給予這些價值以正當性說明的任務。假如我們還認為民主是一種尚可挖掘的現(xiàn)代價值的話,那么我想,當代中國的知識分子理應做到有責任的承擔、有積極的熱情以及對未來的希望。
從這個意義來看這場讀經(jīng)運動的爭議,或許爭論才剛剛拉開序幕。
成慶,在讀研究生,現(xiàn)居上海,曾發(fā)表論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