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蚱

敬迎濤

曾經(jīng)，他的志向是做一名防暴警察，想不到領(lǐng)導的一次談話改變了他的命運。兒時，他對小說電影里的劊子手們深惡痛絕恨之入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現(xiàn)在，命運卻安排他來充當這一自己曾經(jīng)痛恨的角色。他心里有點亂，然而軍人的天職是服從，作為射手心里想得最多的應(yīng)該是，怎樣把這一槍打好。這是人民賦予軍人的權(quán)利，神圣而光榮。這些人都是血債累累罪大惡極的罪犯，有什么理由對他們悲憫?

他進入行刑隊不久，就趕上全國“嚴打”斗爭開始。這一年，他送走了23位“瘟神”，超度了23條罪孽的生命，也經(jīng)歷了23次生與死的對話。不同的對象，不同的表情，不同的案情，相同的結(jié)局——都是一槍斃命，倏忽超脫。受刑者來不及感覺痛苦便魂蕩幽冥。在他覺得，這，也是一種人道。

他有自己的獨門暗器——對子彈彈頭的特別處理，用銼刀將八一自動步槍彈頭銼出鉛印。這樣，射出的彈頭極具殺傷力，會最大程度地破壞腦組織，使犯人瞬間斃命，沒有絲毫痛苦。

百分之百的“一槍了斷”率也為他帶來了榮譽，他因此榮立了一次三等功。臨退伍那一年，他將所送“瘟神”的數(shù)字追加到32。

第32位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與他同歲。按規(guī)定，他不能關(guān)注伏法者的情況，不能詢問案情，甚至不能參加公審大會。為的是排除外界干擾，力求心靜坦然心無雜念。只有心無旁騖，執(zhí)行時才易做到準確到位干凈利落。這個年輕人的材料是后來他看卷宗時知道的。卷宗上講，他強奸了一名下班的38歲康姓女工，并用衣服殘忍地勒死了她。

這一切，他行刑時并不知曉。

那一天，陰云密布，空氣沉悶，像要下雨，刑場上的肅殺之氣也愈加濃烈。為防止下雨，執(zhí)行程序節(jié)奏加快了。驗明正身后，武警戰(zhàn)士兩個拖一個(基本上都癱了）將8個死刑犯逐一就位跪倒。中隊長喊“預(yù)備”，他開始瞄準。

他瞄準的是一顆年輕的頭顱，他不知道這個人的長相，只覺得他的頭形很好看，圓，勻稱。頭發(fā)很短，近乎光頭，頭上很干凈，沒有多數(shù)男死刑犯都具有的傷疤。

他清楚，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兩個月后，就是他的復員時間。他力求這最后一擊要盡善盡美，干脆利落，決不拖泥帶水。

中隊長喊出“一”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只螞蚱跳上了他的槍管，恰好堵在八一自動步槍準星的位置，在準星環(huán)內(nèi)抖動著觸須，似乎在向他示意。

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以前從未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他做了一個讓他后悔終生的動作——下意識地抖了下槍管。螞蚱蹦走了，槍卻偏了。

就在這時，中隊長“二”己喊出口，按照慣例，這就是“開火”的口令——行刑時是絕不喊出“三”的，這是指揮員和射手之間的秘密約定，因為按照人的生理反應(yīng)習慣，一般聽到“三”時往往會下意識地避閃，行刑史上曾出現(xiàn)過首槍未中的情景。

聽到“二”的口令，他還未及將槍口復位。軍令如山倒！不由他多想，憑著多年的射擊經(jīng)驗，這么近的距離快速反應(yīng)迅射還是來得及的。中隊長話音剛落，他已移動著扣響了扳機，然后急轉(zhuǎn)跳開（也是規(guī)定動作）。

余下的事情，就不用他管了——槍膛里只裝有一顆子彈。

跳開那一瞬，他很自信，甚至還有些自得，自己多年的硬功夫關(guān)鍵時刻派上了用場。就在他回轉(zhuǎn)至十步開外時，他聽到身后又響起了槍聲，他急忙回身看，頓時血沖腦門：一個向前栽倒的身子剛停止抽搐！

那一槍是副射手補射的。他從隊友口中得知，他一槍打掉了那年輕人的右耳！

這種事情，在中隊行刑歷史上并非絕無僅有，只是一般在新兵身上容易發(fā)生，在他身上出現(xiàn)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小的意外而已，隊里也不會當作事故來處理，他仍然會胸掛紅花，光榮退伍。

離開部隊前，他專程到市法院了解了案情，記住了一個讓他此生難忘的名字：袁彬彬。

復員后的二十年間，這個名字時常折磨著他，只要一看到類似的名字，他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一張滿目恐懼絕望回頭的臉，雙手被反剪，無法撫慰滴血的右耳。這景象讓他寢食難安。即便年輕人罪大惡極，難免一死，也沒有任何理由蒙受掉耳之恥，死刑犯也有人權(quán)。

后來，他看到了那張報紙，報紙上一則標題吸引了他：“青紗帳疑案真兇落網(wǎng)，二十年前伏法人原系冤殺！”

再往下看，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袁彬彬——那個折磨了他二十年的名字！

他腦子砉地空白，眼前一陣發(fā)黑，跌坐在沙發(fā)里。似乎應(yīng)該感到輕松的，可他絲毫沒覺得。是不是偶然?他不敢想下去！

一只螞蚱蹦進腦海，一跳一跳地，脹得他腦門兒生疼……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