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６８年的故事

麻彥君

在距縣城南五公里處，已有一千多農(nóng)民集結在那里，并且人數(shù)還在陸續(xù)增加?？h城里土產(chǎn)日雜商店的鎬把，眨眼間賣了個精光，這些鎬把全部落入農(nóng)民手中。這是一處高崗，煙塵蔽日，人頭攢動，一片嘈雜。這些由鎬把、鐵锨、四股叉武裝起來的農(nóng)民軍，隨時都會如猛虎下山那樣撲向縣城。

大戰(zhàn)在即，十萬火急。

縣革委會副主任王獻忠(造反派)正在辦公室守著一部黑色手搖電話機緊急調(diào)兵，以防不測。已有三個連的基干民兵，全副武裝，正在縣城西北角待命。此刻，王副主任正對著話筒嚴厲訓斥一個對調(diào)兵有疑慮的公社武裝部長，“怎么，你對黨指揮槍有懷疑嗎?告訴你，誤了我的大事，先把你當反革命抓起來!”“叭”掛斷了電話，又掏出手絹擦去額頭上的汗珠。

王副主任又要通了紅三司總部，命令他們把全縣最大的走資派，第一書記張榮押過來。他想：農(nóng)民的棍棒會不會落在紅衛(wèi)兵造反派身上，會不會釀成流血沖突?關鍵就看這張王牌了，他這個倔脾氣走資派能配合嗎?

秋風勁吹。沙石路面卷起一陣陣白色煙塵。那紅紅綠綠的傳單在路面、壕溝里滾著、飄著。路兩邊的粗楊樹被風推過來又擁過去，痛苦地嗚咽著。幾手所有大街小巷的墻壁上都貼滿了大字報。群專的大卡車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車上是五花大綁的人，車后尾拖著濃濃的煙霧。

一群紅衛(wèi)兵，一路高喊著口號，將走資派張榮押送到縣革委會大院，又由兩個造反派把他帶到王副主任辦公室，站好后，讓他貓腰低頭，又狠壓他的頭。

王副主任親自訓話。他習慣地用兩只手攏一攏背頭，鎖緊眉頭，緊繃著臉，兩腮一鼓一鼓的，說不清是發(fā)狠還是氣恨。他背著手，在地中央踱了幾步，說：“張榮，請你來是想告訴你一個不算好的消息，今晚農(nóng)民要進城，要來碰碰我們革命戰(zhàn)士的步槍和子彈，結果可想而知，需要說明的是，他們是因你而來。所以，縣革委會現(xiàn)在責成你出面，勸他們不要進城。這也是對待毛主席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的態(tài)度問題，是個原則問題。我的話，你聽懂了嗎?”

第一書記張榮略微直一直腰(成九十度)，依然低著頭，頭發(fā)骯臟而蓬亂，露出一塊塊被薅光了的頭皮。土黃色的臉上掛了一層汗珠。他緩緩地說：“毛主席說，要文斗不要武斗……”不等他說完，一伙人早架起他，出了辦公室，上了一輛綠色吉普車。吉普車“嗚”一聲駛進蒼茫暮色中。

第一書記張榮是在不久前的一個夜晚，在家被紅三司的紅衛(wèi)兵揪走的。在一所中學的教室里，紅衛(wèi)兵們讓他站在一個長條凳上接受批斗，正批在高潮中，有兩個大個子紅衛(wèi)兵一腳踢翻了凳子，張榮一頭栽下去。在一陣狂呼亂喊中，一伙人拳打腳踢，又狠踹腰部，直到他奄奄一息。隨后幾個人抬起張榮，隔著土墻，扔出院外。沉沉黑夜，只有狗的狂吠聲。蘇醒過來的第一書記張榮，忍著腰部的劇痛(腰椎骨斷裂)，開始吃力地在石子路上向前爬，也不知爬了多久，也不知在什么時候，他被另一派紅司紅衛(wèi)兵發(fā)現(xiàn)，救回家。這派紅衛(wèi)兵就用大字報將此事披露出去，同時派人下鄉(xiāng)，發(fā)動農(nóng)民群眾。

得知消息的農(nóng)民被激怒了。第一書記曾坐在他們的熱炕頭上拉家常，曾到過生產(chǎn)隊的馬號看望老飼養(yǎng)員，曾到過前山后洼查看秧苗，曾帶領干部在過年過節(jié)訪貧問苦送來救濟款救濟糧。這里的山這里的地，哪兒沒有他的腳印?第一書記豈容紅衛(wèi)兵造反派欺辱?于是農(nóng)民們匯集起來，一戶連一戶，一村連一村，涓涓細水匯成汪洋大海。

“到時候了，打那幫狗日的去，走哇!”不知誰喊了一聲，人們立即像潮水一樣洶涌起來，可突然地人們就收住了腳步，平息下來。人們一陣嘁喊喳喳，許多人在問：“咋回事，咋回事?”

遼闊的原野一時間沉寂下來，所有的喧囂都被壓下去了。第一書記張榮就在這一片沉寂中，佝僂著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來。皎潔的月光沐浴著那片黑壓壓的身影，這些身影緊緊圍繞著第一書記。

“鄉(xiāng)親們，我是張榮，聽我一句話，都回吧，一定都回去!你們的棍棒怎么能打在紅衛(wèi)兵身上呢?他們可都是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啊，他們都還是孩子，我們能忍心打自己的孩子么?”

人群里一陣騷動。

“張書記——”

“張書記——”

“張書記——”

“張書記——”

有人開始啜泣。

“回吧，回吧，你們別的都可以不聽我的，這一回可一定要聽啊!”第一書記的話音雖然細弱，卻清晰地回蕩在原野上空。

“張書記，到我家去吧，咱一塊兒去放豬，你小時候不也放過豬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咱不生這個鱉氣了!”

“是吳老貴吧，我聽出來了，感謝你啊，到了那一天，我就找你吳老貴放豬去，你在家等我?！?/p>

“張書記，跟我走吧，我是個光棍子，這您也知道，咱住生產(chǎn)隊的馬號，一塊兒喂馬，也比遭這個罪強啊!”

“是馬老四啊，聽我說，現(xiàn)在是毛主席不批準，我在這兒是最大的走資派，得觸及靈魂。如果有一天能行，我?guī)箱伾w卷兒，咱哥倆就在你那兒喂馬!”

“張書記，你就這樣回去，我們不放心，如果那幫紅衛(wèi)兵造反派再打你咋辦?你還是跟我們回村吧，我派人把你家嫂子(五金廠工人)也接來，我們?nèi)屦B(yǎng)著你們，也好避避風頭，我們不怕!”

“是李支書啊，你馬上帶人回去，不要管我，我有我的崗位，怎么能臨陣逃脫呢?”

“張書記，那幫鱉犢子(目視吉普車跟前的幾個人)下手太很，他們是要打死你啊張書記!”

“不怕，人哪能那么嬌氣，他們打不死我，毛主席也不會讓他們打死我?！?/p>

“張書記——”曠野里響起一片哭泣聲。

“我張榮感謝你們了，你們不要惦記我，你們……”

月光下的第一書記，臉泛著青光，頭發(fā)沒剩幾根，身挎白布繃帶，木板拖著斷了的胳膊，那弓著的腰似乎佝僂得更厲害了。

有人沖上來，猛地朝第一書記磕了幾個頭，扭頭跑走了。

有人撲上來，猛地抱住第一書記，拉起另一只手搖一搖，又扭頭跑走了。

農(nóng)民們提拎著鎬把、鐵锨、四股叉漸漸散去。

隨行的幾個造反派長出一口氣，幾乎癱在地上，他們急忙鉆進吉普車里。

空蕩蕩的曠野里只剩一尊佝僂的身影，柔和的月光把這身影猛然拉長又深深地印在黑的大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