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遠
還是按我的坐骨神經痛來吧
那是一九七三年秋冬,湖北省對老三屆知青招工已全部凍結。而在此之前,我多次被大隊推薦招工,卻因為我的父親逃亡臺灣,招工政策無法通過,像當時許多困守在農村的知青一樣,我開始了病轉回城的屈辱歷程。
我給自己找的病是右側坐骨神經痛,然而這種病沒有儀器可檢查,僅憑積攢的病歷、僅憑口述,醫(yī)生拒絕出具診斷證明,醫(yī)生要求我查抗“0”、血沉,他們要有憑據。在武漢來回奔走了兩個半月,需要的診斷書仍未搞到,我瘋了般的抱起了“救命書”——《農村醫(yī)生手冊》,想,也許我當初裝“腎炎”還好些,至少在月經期間必有血尿。就是不來月經時要查尿,我把手指頭弄破,摻點血到尿里去,誰也不知道是摻的。一起了這個念頭,我馬上去買來刮胡子刀片,毫不吝惜自己,先從指頭試起,劃了一刀,但沒有見到血。第二次就狠狠心,刀片很重地切入,一陣鉆心的疼痛,我齜牙咧嘴,用力一擠,一簇鮮血立在指頭上,頃刻淌下來,形狀宛如一條血紅的蚯蚓,我用手絹包扎了。不行,太顯眼了,這么大的動作,能在醫(yī)生眼皮底下做?我固執(zhí)地認為,取尿時,醫(yī)生定會跟到廁所的,就是跟到廁所,每個便池還可關上一扇小門的話,我就可以在胳膊上想辦法,在胳膊上劃口子容易,流的血不會像手指頭那么觸目驚心。
說干就干,我試的是右胳膊,脫下衣裳,用刀片在上臂劃拉了一下,破了口不見血。于是,緊挨下面又劃了同樣長的一道,擠,還是沒血。我不甘心,再往下又劃了一刀,這一次用的是刀尖,劃得重,然后我用手指捏住第三個劃口死擠,劃口上才出現一絲淡淡的血絲,這血絲是無法弄到尿瓶里去的,我懊喪地丟了刀片,穿上衣服。
其實,女性的胳膊皮下脂肪厚,切破皮膚后,就是脂肪層,再劃進去劃的還是脂肪,怎么能擠出血?
看來腎炎的路行不通!
我合上書本,思想變得現實一點了,從生產隊到昌口區(qū)知青辦都知道我患的是坐骨神經痛,這么厚的病歷積攢起來不容易,現在另起爐灶,再搞別的病,談何容易。我決定繼續(xù)花錢在武漢查風濕,直到查出抗“0”高出來為止。
至此,我右臂就留下三道刀口,刀口愈合后就變成三道隆起的筋紋。以后的日子里,我會偶然注意到這三道筋紋,就細細地看上一會,以一種平靜超然的心境,因為時間會把一切痛苦淡化。今天,當我寫到這里,不由再回憶起那段往事時,還特意脫下長袖,因為我已記不起是在哪一只胳膊上劃下的印記。我在兩只胳膊上搜尋。找到了,是在右臂上一寸處。那三道隆起的筋紋經過了年復一年的歲月,變粗了,變松了,但仍然整齊地排列在一起,像個“三”字。
血紅臉和蒼白臉
看見“天門縣人民醫(yī)院”的牌子,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口袋里的信,這封信與病轉命運攸關,是小學同學裕玲的姐夫寫的,她姐夫為我的病轉拜托了他的好友縣醫(yī)院的副院長。那信帶著我的體溫,穩(wěn)穩(wěn)當當地藏在那兒,我放了心。
經過藥房,見一個男青年正在往架子上擺藥。我上前問:“同志,請問你們這里有個叫張明運的副院長吧?”
那青年抬起頭:“有哇,不過他帶巡回醫(yī)療隊下鄉(xiāng)去了。”
“那,要多長時間才能回?”我失望地問。
“半個月功夫吧,你找他有事?他愛人在這里?!?/p>
“算了,我改天再來。張院長的愛人也是醫(yī)生?”
“是醫(yī)生,皮膚科的,他們夫妻是同學,湖北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張院長的愛人是本地人?!彼舅師嵝牡亟榻B。
怎么辦呢?來趟縣城不容易,回去還要等著挨隊長批評。我決定就此機會去看個門診,碰碰運氣。如果弄不到診斷證明也不要緊,反正口袋里有裕玲姐夫的信,半個月后盡可再來。
天氣陰霾,又是下午,內科診斷室靜悄悄的,只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女醫(yī)生。我遞上病歷和抗“0”800單位的檢驗單,這是我剛查了4天的數字,以期引起醫(yī)生注意。女醫(yī)生看了看:“你才在武漢看的結果,又找我做什么?”一口武漢話,是個武漢人。這使我有了一種親切感,便說:“醫(yī)生,我有風濕性坐骨神經炎,想在這里確診一下,查抗‘0血沉,請您出個診斷證明。”
“啊,你是個知青,想轉回去?”女醫(yī)生立刻緊張了,她翻著我的病歷,我打量著她,此人臉面飽滿,面色紅潤得像潑了血。
紅臉醫(yī)生:“縣醫(yī)院沒有查抗‘0設備,你只能查血沉?!?/p>
又是意想不到的事,我只得到化驗室去抽血,心想:武漢才查過,這血沉也有21毫米,連日來舟車勞頓,血沉應該更高才是,誰知查出來的數字是18毫米/小時,比在武漢還降了3毫米。要知道,20毫米以下屬于正常范圍。
我呆若木雞,把結果遞給紅臉,紅臉說:“正常,我看沒多大問題,走路很正常。”
心里頓時虛了,勉強分辯道:“可是我的關節(jié)是酸的,右腿一走路就痛?!?/p>
“你上床去睡倒?!奔t臉冷冷地吩咐。
床上,紅臉雙手握著我的腳,一曲一伸,說:“還自如嘛?!背宋也粋?,她出其不意地抬起我的右腿,抬得很高,我吃了一驚,印象里,沒見過像她這樣檢查的醫(yī)生,等我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已經遲了。
“你這叫坐骨神經痛?”紅臉冷冷地睥睨著我,“抬腿檢查,是真是假一試就是。坐骨神經痛的人,抬腿超過60度會痛得直叫,你的腿完全可以抬到90度嘛。”
紅臉拒絕出具診斷證明,她說:“你是武漢人,不安心在農村;我也是武漢人,我不安心在縣城,也還是要吃這碗飯,我總不能為你犯錯誤吧?”
最后這兩句才是紅臉的心里話,難怪一開始她就把我置于敵對位置。
只怪我太沒經驗了,才來縣醫(yī)院就碰得好慘。恰恰又迎面碰到司藥,他說:“你是要看???你看,那就是張院長的愛人,我跟她講了有人要找張院長?!彼舅庍呑哌吅埃骸按t(yī)生,就是她找你?!?/p>
我忙用手按按那帶著體溫的信,心里一陣發(fā)慌,我覺得司藥有點孟浪,他熱心得過頭了。我不知該不該迎上去,腳又不由自主地跟著司藥來到走廊外面。
司藥指著個女人說:“她就是張院長的愛人?!?/p>
女人轉向我:“你是哪個?找我做什咯?”一口天門話,一個道地的天門人。
“是,是這樣,我來找張院長,找你也一樣?!蔽彝耆荒馨盐兆约毫?。
司藥望了望,走了。我馬上意識到,這個司藥在討好副院長夫人,他以為我是副院長的熟人,連忙地通風報信,以示他的鞍前馬后,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把信拿出來,遞給了副院長夫人。
副院長夫人生著方方平平的臉,面色很蒼白。她接過信看了一遍,便冷冷地掃射了我一眼,這一眼仿佛要把人穿透。是不是因為她看到信上介紹的我妻妹之同學這種關系,就變得這樣冷?
蒼白臉的副院長夫人指著落款名字問:“寫信人是哪個?”
我感到事情不妙,吞吞吐吐說:“是張院長的熟人。”蒼白臉嗤地一聲冷笑,咄咄逼人地叫起來:“你沒有病,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剛才你走到我跟前,腿子正常得很,有坐骨神經痛的人,走路肯定是跛的。你想病轉,應當照規(guī)矩辦,到內科去檢查,不應該鉆后門,可見你是在裝病。既然你是張院長的熟人關系,就當愛護他,我想,你不會讓張院長犯錯誤吧?告訴你,張院長出差去了,要去很長時間,什么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p>
她轉而更加盛氣凌人地教訓:“你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下農村的,只有安心勞動才有前途,歪門邪道的事不要去做。就是張院長回來了,也不會幫你的忙。我倆都是湖醫(yī)畢業(yè)的,還不是為了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從武漢分到這里來的,都像你這樣要轉回去,縣城的醫(yī)院還要不?”
我無地自容,想拔腿走掉,可腳又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我感到,在這種正統而冠冕堂皇的理論面前,我失去了自衛(wèi)能力,無法辯解,惟有謙恭地聽著。它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冷酷地刺穿我的靈魂,我為之羞愧,為之戰(zhàn)栗……
但是蒼白臉還不算,她的聲音已是在咆哮,她逼到我跟前,氣咻咻地吼:“你這種人,就會削尖腦袋鉆營,我們和你非親非故,你會七拐八彎鉆到張院長名下,你這不是要害他?幸虧我碰到了,我一生見不得這種事,這種人……”
我被她吼得簌簌發(fā)抖,目光在哀求她,求她停下來,可是蒼白臉依然氣不平。我被吼得腦子都木了,意識里卻明白這一點,這個蒼白臉恨我,以為我是來害她丈夫的,要毀掉她丈夫的前程,因此她決不容忍這件事。
終于訓夠了,蒼白臉把我的信往口袋里一揣。
“完了?!蓖?,我心疼得直抽氣,我明白了,之所以乖乖地由她訓了這么久,就是放不下這封信。
蒼白臉的唇邊露出一絲得意,表情明擺著這封信虧得被她截獲了。
她不僅恨我,也恨寫信的人。
我不知道是怎樣邁出縣醫(yī)院大門的,走在縣城的街上,覺得自己做了一樁極丟人、極可恥的事,路上的人都在盯著我。那陣急風暴雨的襲擊,使我對自己發(fā)生了懷疑:我真是個可恥的人吧?可我仍然心痛著那封信,不該倉促交出,以至于弄得一敗涂地,毫無希望了。要曉得張院長半個月之后會回來,就該馬上走掉,回隊去等半個月,到時再交給張院長本人。啊!我辦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眨眼間就把命根子般的信丟了。進醫(yī)院前后不到兩個小時,就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我對不起可憐的媽媽,想到了媽媽,我的淚大滴大滴涌出來。
多少年來,我不敢回想這場面和自己那副樣子,蒼白臉奪人的氣勢把我的精神擊垮了,我像被剝光衣裳押在光天化日下示眾一樣。我對自己發(fā)生了懷疑,覺得自己很丑惡。因為我無法反駁她那革命的大道理??晌耶惓:ε逻@高高在上的正統理論,猶如高懸在頭上的利劍,以至于后來,一次次的噩夢中我的靈魂在黑暗里掙扎,有如墜入深淵不能自拔。從驚恐中醒來,我無限壓抑,無法解脫。
還有更不幸的知青
后來,隨著病轉路的一點點掘進,我積累了一些經驗,并且結識了患難之交的病轉知青,從這些知青口中,我了解到還有更為悲壯的病轉之舉。
毫無疑問,病轉是個曲線回城的好辦法,但病轉也要有門路,除非你真有病。有的求告無門而又無病的知青,就采取了殘忍的自殘手段。一個男知青本來是近視眼,偏偏又達不到規(guī)定的近視度數(800度),他強自戴上了800度近視眼鏡,進而戴到了1000度,期望加速近視眼的病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還有個男知青決定鋌而走險,把自己搞成骨折。他邀來了知心好友,然后趴在床板上,要求好友舉起石磨子的上半部,對著自己的椎骨砸下去,砸的部位定在尾椎上。但同伴臨陣手軟,遲遲不敢下手,趴在床上的知青失常地吼叫:“你媽的,快點給老子來一下!快!別他媽的不夠意思。”好友終于不忍心,錯過了機會,事情卻在不經意的小道上傳開去。要砸斷尾椎骨的知青被公社大會上點名批判。病殘生沒當上,反弄得名聲臭烘烘。
這兩個知青都是武漢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的學生,武漢“共大生”里,80%是“殺、關、管”家庭出身,因此這些共大生被強迫下鄉(xiāng),當了知青, 他們招不上來是必然的。
從某種意義上講,如果你沒有路子,又想搞假病轉的話,那其實是得拼智商、拼心理承受能力的。綜觀五花八門的病殘之舉,文化素質高的老三屆高中生,成功者居多,少有失手的。
有一個高中67屆男知青,父親雖逝,卻給他留下了工商業(yè)兼地主的出身。他家住武昌,其女友招工后拋棄了他,他一度傷心不已,變得陰郁寡言,讓家人擔驚受怕。痛定思痛后,他終于看開了,暗發(fā)誓言:“我一定要回去?!彼c哥哥、姐姐密謀于暗室,達成共識,決定以女友的背叛為新生的契機,裝瘋賣傻,謀求一條逃生之路。當然,這一切必須瞞住他們的母親。
每天,他圍著住處附近的塘邊轉,嘴里喊叫著悲傷的歌:“失去了伴侶的人,情意兩相離……”引得人們團轉攏來看稀奇?!隘傋印比淌苤『⒋u頭瓦塊的襲擊,大人們的哄笑,持之以恒地表演著,歌聲悲涼、高亢?!隘傋印钡膵寢尳K日以淚洗面。
某日,“瘋子”昏倒在小學門外,于是,身上僅有的毛角子錢被人搜走了,腳上半新的鞋被人下跑了?!隘傋印本顾懒艘话愕貏右膊粍???梢?,沒有背水一戰(zhàn),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理素質,根本無法忍受這超越常規(guī)的挑戰(zhàn)。
然而,他成功了!
家人叫了輛白色的救護車趕來,在“瘋子”的媽痛徹心肺的哭聲中,“瘋子”被送往精神病院,他終于獲得一張“精神分裂癥”的病情診斷書。為避免“瘋子”弟弟再出意外,哥哥將他送到河南的姐姐家休息治療?!隘傋印钡膽艨谟赊r村轉回武漢了?!隘傋印眳s始終住在河南。
哪年哪月,“瘋子”才能以一個正常人的面目,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武漢?
而那些心智簡單、又自以為是的初中生做得荒唐不說,反把自己推向了更為不幸的深淵。
在我下鄉(xiāng)的昌口區(qū),有個初中68屆的男知青,綽號順子,下鄉(xiāng)前,他就會用水彩筆自己畫月票,用“紅山”肥皂雕月票章子,把章子蓋在月票和照片上,外面蒙上一個透明塑料皮的月票夾。乘車時,順子回回都混過去了。
由于出身之累,順子招不回去,拖到1972年,下鄉(xiāng)整四年,他決心辦病轉。但他過分相信自己的篆刻技術,因此,武漢醫(yī)院和縣醫(yī)院的章子都是他雕的。后來,病轉證明材料最后審查時,被武昌區(qū)中學畢業(yè)生辦公室的人看出了“馬腳”,順子的章子與眾有些不同,字跡模糊,線條粗細不勻,這一下事情就鬧大了,區(qū)畢辦將此事交由“公、檢、法”調查處理。由于順子的父親是舊軍官,反動出身兼私刻公章,破壞毛主席的戰(zhàn)略部署,抗拒上山下鄉(xiāng),判了他三年有期徒刑,監(jiān)外執(zhí)行,在生產隊監(jiān)督勞動。公社召開了順子的現場批判會。全公社各屆知青及貧下中農代表都去了。知青們低著頭心里不好受,私刻公章還不是為了回武漢!會場氣氛好凄涼。
這個當口,順子的命運發(fā)生了小說般的變化,隊里有個曾姓姑娘,暗戀著順子又羞于啟齒。見順子成了改造犯,以為機會來了,她對順子表達了愛意。順子接受了,只想快點結婚。但姑娘同族的長輩死活反對。原來,姑娘的輩份是“國”字輩,而順子也姓曾,卻是“凡”字輩,由輩份推算,姑娘和順子應為姑侄關系,盡管順子與姑娘并無血緣關系,同族的人卻認為這種結合有辱先人。最后昌口區(qū)知青辦出面將順子和姑娘分到了區(qū)里的十周農場,十周農場一派汪洋,只有七家農戶,都住在半島上。這里人煙稀少,自然環(huán)境差,勞動強度大,工分低。把這對青年發(fā)配到那里,簡直有點流放的味道,然而,順子義無反顧攜著愛人去了。他料定此生難有出頭之日,惟有死心塌地扎根農村了。
沉重的代價
到1973年,我的病轉辦了已整整一年。在反反復復一管一管地抽血檢驗中,我的抗“0”出現了600和800單位的數字,這說明我至少患了關節(jié)炎,盡管程度不重。為此我抱定決戰(zhàn)的勇氣,第三次來到縣城,剛巧縣醫(yī)院增設了抗“0”設備,我的抗“0”結果是650單位,老實懦弱的我,竟用瞞天過海的方法,將血沉16改為26,我終于成功了,獲得了一紙縣醫(yī)院的“風濕性關節(jié)炎”診斷證明書。由過去的“坐骨神經痛”變成關節(jié)炎患者,那一刻我的人生信念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對老師的課堂教育產生了疑問和叛逆心理。
歷時一年零三個月,在血淚筑就的病轉路上,我一步一挪,跌跌爬爬,終于爬回了武漢。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一本文學期刊上,看到一篇小說,那里面有對病轉知青的看法,大意是:病轉是人性的墮落。
這話對我震動很大,當時我就萌發(fā)了強烈的愿望:以后我會寫一本關于知青病轉的書。后來書終于寫出來了,書中有形形色色的病轉,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但我的目的決非是展示墮落,夸耀鬼魅伎倆,我要說明的是,辦病轉是逼良為娼,一種反常的現象后面,總有其強大的政治因素和深刻的社會背景。
同時,病轉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純真友誼,我們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信任。我們很孤獨,直到今天還痛苦著。
我有個好友,她叫應笙,高中68屆生,和我同校。這是個熱情爽朗的人,富于理想、激情,由于父親的問題未定性,她也只能依賴病轉謀求出路。她把自己變成一個癲癇病人,并用信函招我去她家,詳細地介紹了她“發(fā)病”的狀況,說得面不改色,煞有介事。以此封住我的口,也不再與我交往。后來她轉回來了,在武昌解放路上的繁華街道,我們相遇了,分明她看見了我,卻慌慌張張東躲西藏,硬是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我曾沮喪地自問:“啊,病轉、病轉,為什么人一踏上這條路,就會變成了另一種人?”
這種人就是蝸牛啊!背負著重殼,一生躲躲縮縮。
和我同大隊不同知青組的先梅,是66屆初中生,家庭出身資方代理人。她的回城軌跡更是印證了這一點。
記得批準我病轉的通知來后,我下了戶口、糧油關系,鄭重其事地去與先梅道別。先梅卻氣得呼呼直喘,說:“這些個歪門邪道,別個搞得,我也搞得。”
她對我好一陣諷刺挖苦,不依不饒。弄得我像喪家犬一樣,無人送行就孤獨地走了。
事隔三年,她也回了城。也是搞的病轉,病因:“精神分裂癥。”我與她在武昌糧道街相遇,見她面無人色,但眸子里透射出來的神態(tài)是正常的。她神色傲慢,對自己患的精神病似乎也很坦然,但我能感覺到,這不過是一種外強中干的掩飾罷了。
謎底的揭開是在27年后,2003年,我在修改《回城之路》時,輾轉尋訪了先梅的同組男知青一撮毛。一撮毛是69屆初中生,同組人招走后,他與先梅在同一知青屋里生活了整5年。以下是一撮毛對先梅的描述:
“先梅依據哥哥姐姐的策劃,在1975年春上,她得了‘精神分裂癥,再不去上課了(原先是代課教師),成天坐在知青屋門口麻木地望著人,時不時還冒出一兩句奇奇怪怪的胡話,之后,先梅的姆媽老天拔地地趕來了。給干部和熟悉的社員送了禮,干部社員也以雞蛋、醪糟、腌菜回送,造成了眾人都來探望先梅的景象。
“我清楚先梅是在演戲,話又說回來,人落到這一步誰還管誰呢。那天我的女朋友新新來會我,我倆淘了米,洗了萵苣葉,準備做飯。哪知先梅來到廚房,不望我倆,抓起生萵苣葉就吃。我和新新先是奇怪,等明白了先梅是在裝瘋賣傻,我倆就相視而笑,先梅趕緊轉身離開。我注意到先梅從臉到耳根都羞得通紅。
“第二天,先梅的姆媽唉聲嘆氣帶著‘精神失常的姑娘回了武漢。為避人耳目,先梅一直躲在大姐家,腳不出門,癡癡呆呆的樣子,由家人出面為她奔波病轉的事情。硬是演了一年半‘華子良的角色,到1976年秋天,先梅才算病轉成功,從大姐家回到了父母身邊。
“我回到武漢這多年了,只碰到過先梅兩次。頭一次,是1991年,先梅的單位童裝社垮了,她在武昌胭脂路擺了個縫紉機,替人換拉鏈補脫了線的衣服,看到我以后,就把頭低著,臉都紅了。
“第二次是前年,先梅和她兒子一起走路,兒子長得比她高了,迎面和我碰上,我本想喊住她,問問她的伢多大了,想給她的伢買點吃的。哪曉得她像碰到鬼一樣,頭一扭,拉著兒子就沖過去了。”
“為什么?”我問。
“還不是因為當年裝精神病,吃生菜那些事情,其實不必這樣?!?/p>
這么說,不管是我的好友應笙,還是同大隊的先梅,都想割斷過去的歷史。
往事不堪回首??!
那是一種陰郁而隱秘的創(chuàng)痛,揮之不去,伴隨著我們的一生。我們常有負罪感,多少年來,一俟風吹草動,我們會從半夜的噩夢中驚醒。
病轉的人,被喻為爬回來的人,弄假也成真,病殘知青只能進集體所有制工廠,這種工廠專門收病殘生、智障人,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垮得最快,以至于許多病轉人中,弄得老來衣食無著。
病轉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
好在這種故事不會重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