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赫與破落

當那個流落美國的孤老太，晚年形單影只地在自己的房間里用干枯的手整理著那些老舊發(fā)黃的照片，回憶著大洋這邊曾經(jīng)的顯赫與破敗、粉紅與暗灰、甜蜜與悲涼時，該是多么心酸與凄涼。

張愛玲似乎很少訴說她的顯赫家世，晚年的《對照記》收有照片54幅，大多是張愛玲自己的個照以及她與家人朋友的合照，除此之外，最多的就是她祖父母的照片。她祖父母在南京生活的大宅子因此成了她晚年溫暖的回憶，也給了我們無窮的想象空間。

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是清廷清流派的代表人物，為清廷御史時，曾經(jīng)攻擊李鴻章議和。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因他力主抗擊法軍，嫉恨他的人就建議由他這樣一個書生督師，結(jié)果在福建馬尾被法軍打敗，大雨中頭頂一只銅臉盆才得以逃脫，后被貶熱河七年，聲名狼藉。據(jù)《清史稿》記載，張佩綸罰滿歸京，聽候起復，李鴻章不念舊惡，以女妻之，大概是為了延攬人才，也可能是張佩綸得到了其女兒的垂青。曾樸小說《孽?；ā费萘x此事，說李鴻章千金擅詩，評張佩綸馬尾之敗有云：“論才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對張佩綸頗有憐惜之意。張佩綸后來雖然娶了李鴻章的千金，但李鴻章與他為翁婿，反而不便保奏他了，張佩綸夫婦因此避居南京，住入張侯府。

太平天國被滅后，南京還算太平，六朝古都，山水依然，許多賦閑的文武都選擇在南京定居，包括后來張愛玲的外公家。張侯府是清康熙年間張勇的府第，范圍大致在現(xiàn)在南京白下路東段靠近大中橋的南京海運學校，東至斛斗巷，西至復興巷，北至五福巷。張勇是降清明將，因征討吳三桂有功，封靖逆侯，其子張云翼因襲爵位，官至江南提督。南京的張侯府可能是張云翼任江南提督時所建。清同治年間，張佩綸為迎娶李鴻章的千金不惜重金購下此宅。據(jù)說當時的建筑主要有三幢，呈品子形分布，南側(cè)一幢似為主樓，東西兩樓各連著一個花園。張佩綸將東樓命名為繡花樓，專為李氏居住，后人卻習慣稱之為“小姐樓”。

雖然張佩綸在任時也只是一個窮京官，但有李鴻章給女兒的嫁妝做經(jīng)濟基礎，張家在南京的生活想來應該是不錯的，況且還住在那樣帶花園的大宅子里。張愛玲就說：“……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滿的了，在南京蓋了大花園偕隱，詩酒風流……”“我姑姑對于過去就只留戀那園子。她記得一聽說桃花或者杏花開了，她母親就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對照記》)。在南京的這所帶花園的大房子里，張佩綸夫婦不但合寫了一本食譜，而且還合著了一本武俠小說，真正是“詩酒風流”了。但對從小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教育的士大夫來說，光是“詩酒風流”顯然是不夠的。張佩綸定居南京后一直未能復職做官，以他的御史情懷，想必對內(nèi)憂外患的時局有種種想法，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也只能是著急和嘆息。同輩中張之洞為兩湖總督，吳大征是江蘇巡撫，盛宣懷是郵傳部大臣，故人或有機會在南京相見，張佩綸想必是慷慨悲歌，泣下數(shù)行。多虧了在南京有這樣一個“家”，否則真難以想象張佩綸怎么能活下去。時事艱危，老丈人李鴻章80多歲了，還要與八國聯(lián)軍議和，最后瘁死京郊賢良寺，張佩綸也許是覺得對不起恩師(他在書信上一直稱丈人為“恩師”)父女，更是以酒澆愁，五十幾歲就因肝病死于南京。張愛玲的祖母一直在南京的這所房子里孀居，直到去世。據(jù)說祖母孀居時還寫有這樣一首詩：

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wǎng)榮。

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

小時候帶張愛玲的老女傭是就是過去祖母的女仆，據(jù)她回憶，那時“老太太”(指祖母)連用草紙也是很節(jié)省的，可見當時孀居的祖母帶著一雙兒女也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和姑姑坐吃山空的窘境，真正是“煊赫舊家聲”了。

這煊赫的門庭后來還有人在清廷做官，只是這即將改朝換代時的官已經(jīng)不好當了。如張愛玲小時候在天津見過并稱做“三大爺”的張人駿(張佩綸的堂侄)，就是清朝最后一任兩江總督，總督府就在南京。如今南京長江路總統(tǒng)府內(nèi)的孫中山臨時大總統(tǒng)辦公樓，就是張人駿任兩江總督所建，1910年建成。革命軍打到南京時，這位總督大人是坐在籮筐里從南京古老的城墻縋下去，逃出圍城的。他后來大概是在天津定居，據(jù)說很窮，也是個清官，每次聽張愛玲背誦“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時，他就流淚。

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就出生在南京的這所張侯府內(nèi)，并在這里迎娶了張愛玲的生母黃逸梵。黃逸梵亦是門庭顯赫，祖父黃翼升是清末長江七省水師提督，通常稱軍門黃翼升。黃家在南京也留下了房產(chǎn)，在莫愁路上的朱狀元巷14號，現(xiàn)在被稱為軍門提督府，黃翼升到南京任職后，曾將西側(cè)廳改建為生祠，以炫耀其戰(zhàn)功?；实勖瞬檗k此事時，李鴻章曾為其庇護，黃翼升本來就是李鴻章的部下。李鴻章的外孫迎娶黃軍門的孫女，當初想必也很是轟動的，南京的那帶大花園的房子里張燈結(jié)彩，廳堂里高朋滿座，金童玉女，羨煞了多少人。但這些都沒能給一對新人帶來幸福，張愛玲說：“我母親還有時候講她自己家從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們家。當初說媒的時候都是為了門第葬送了她一生。”黃逸梵雖然生于大家庭，但卻是小妾所生，父母又早逝，因此童年并不幸福。她纏過腳，又深受五四新潮的影響，20年代出國留洋，學過油畫，跟徐悲鴻、蔣碧微等都熟識，歐風美雨，她已經(jīng)是一個新派的女性，但新舊交替時代的女子往往命運多舛，嫁給了張廷重這個公子哥兒，接受了新思想的她自然無法容忍他吸食鴉片、嫖妓、娶姨太太，最終婚姻破裂，她本人孤苦地死在異國他鄉(xiāng)。家庭的不幸，自然給女兒張愛玲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張愛玲雖然出生在上海的張公館，但她的命運，她的作品都與南京的祖宅隱隱相連。

世紀交替，世事變幻，張愛玲的父母搬離南京住到了天津、上海，張家的這所大宅子也幾易其手。到了民國初年，張佩綸購下的這所宅子還有房子近二百間，每間房都有48平方米左右，大花園依然完好。1909年，安徽督軍柏文蔚在此辦起了金陵崇實學校，1913年，張勛攻入南京之前，辦了5年的金陵崇實學校宣布解散。

1927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次年實行五院制，立法院院長胡漢民大概是慕張佩綸之名，于1928年10月向張家的后人租下這里作為立法院，斛斗巷因此一度被稱為立法院街(白下路那時被叫做中正街)，張愛玲《對照記》中也提到此事。胡漢民在院內(nèi)設立了法制、經(jīng)濟、財政、軍事和外交五個委員會，辦公室均設在西花園內(nèi)，中央住宅辟為禮堂和會議室，胡漢民的辦公室也在其中。1930年，張學良(和張愛玲為同姓“本家”)首次來南京，胡院長曾在這張侯府用西餐招待他。

抗戰(zhàn)期間，南京城南是毀壞最嚴重的地區(qū)，張家祖宅也未能幸免。后來上海的中國公學部分校友在此址復校，僅設中文、政經(jīng)、法律、商學四系，并附設高中部，學生約有400人。

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對張愛玲的顯赫家世卻是津津樂道，在南京任汪偽宣傳部次長時(胡蘭成那時住在鼓樓三條巷21號)，曾特地去看過這所房子，《今生今世》有記載：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則是舊式建筑，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母的一只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里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胡蘭成自己雖然認為與張愛玲相知甚深，但張愛玲心中的滄桑，特別是她感情上所受的傷害，對婚姻家庭的看重，恐怕不是胡蘭成所能完全理解的，這位自喜于拈花惹草而且道理十足的主兒，怎么能理解張愛玲心中苦楚呢？胡蘭成沾沾自喜地將他和張愛玲的“風流韻事”寫進了《今生今世》，而張愛玲在與胡蘭成離婚后卻再也沒有提起這段往事。

1949年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后，張愛玲祖宅原址辦起了南京遠洋航運學校，再次成為學校所在地。張宅西花園遺址僅剩一棵羅漢松，植于清代，高約丈許，直徑盈尺，雖然已經(jīng)被雷電擊得謝了頂，但春天一到，它必定發(fā)芽抽出新枝。可1995年春天，它竟然不再返青；巧合的是也就是在這一年，張佩綸的孫女張愛玲在美國去世。

圖文選自《往日庭院--南京老公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賈夢瑋著。

（責編：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