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方針是怎樣提出來的

肖冬連

１９５６年，繼年初知識分子問題會議之后，毛澤東相繼提出在科學文化領域實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提出共產黨同民主黨派“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的方針。動員知識界加入到學術爭鳴中來，鼓勵民主黨派對共產黨進行批評和監(jiān)督，允許媒體報道批評言論和爭鳴文章。所有舉措可以歸結為一個主題：即在確立社會主義基本制度以后，嘗試擴大社會主義民主，以克服社會主義制度下的陰暗面，團結更多的人加入到社會主義建設中來。

毛澤東等人擴大社會主義民主的新想法

１９５６年，中共政治上的調整，直接目的是為了“調動一切積極因素”，來實現國家工業(yè)化戰(zhàn)略目標。然而，毛澤東等領導人關于擴大社會主義民主的一些新想法的產生，則直接與蘇共二十大有關。蘇共二十大的召開，特別是赫魯曉夫揭露斯大林的錯誤的秘密報告，震動了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從蘇聯(lián)的教訓中，中共領導人覺察到了權力過分集中帶來的弊端，希望通過擴大社會主義民主來防范這些弊端。周恩來多次談到制度問題。他說：“集權集得多也有好處，就是社會主義改造、社會主義建設搞起來了。但是，也有毛病，也帶來了陰暗的一面，就是容易缺乏民主，忽視民主，脫離群眾，脫離實際，很容易生長出嚴重的官僚主義，把舊社會殘留下來的東西保留下來，甚至更濃厚起來。我們的制度要求我們不僅不能擴大和慫恿這種事情，而且要防止這類事情?！薄巴浟嗣裰?，結果是濫用權力，強迫命令，官僚主義?！敝芏鱽碚J為，“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在我們的國家制度上想一些辦法，使民主擴大”。７月８日，他在接見南斯拉夫大使波波維奇時說，由于社會主義改造的實現，已使國內形勢起了根本的變化，現在可以擴大民主了。正是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正在從事研究中央和地方之間的體制問題，以防過分集中所帶來的缺點和陰暗面，也就是官僚主義。另一方面，也將便于我們動員一切力量來建設社會主義。７月２１日，周恩來在中共上海市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的講話，系統(tǒng)地說明了他關于“專政要繼續(xù)，民主要擴大”的觀點。他說：“我們處在國際緊張局勢肯定地趨向和緩的時期中”，“世界戰(zhàn)爭推遲的可能性加大，便于我們爭取時機加速進行經濟建設”。同時，“國內形勢的變化，使反革命分子的活動余地越來越小了，也就是說專政的威力把反革命打垮了?，F在，雖然反革命殘余分子還存在，今后也還會新產生一些進行反革命活動的分子，但是比起解放初期的情況來是大大不同了。我們必須有這樣的估計，必須認識到我們人民民主專政的鞏固性”。專政應該繼續(xù)?！暗?，由于我們的專政更加鞏固了，工人階級的力量更加強大了，所以我們的民主就應該更擴大，而不應該縮小?！彼赋?，專政的權力“是相當集中相當大的，如果處理不好，就容易忽視民主”。蘇聯(lián)的歷史經驗可以借鑒，我們要時常警惕，要經常注意擴大民主，“這一點更帶有本質的意義”。

最值得注意的是，在對蘇、美比較中，毛澤東等人表現出對美國政治的興趣。據鄧小平說，對于斯大林嚴重破壞社會主義法制，毛澤東說過，“這樣的事件在英、美、法這樣的西方國家不可能發(fā)生”。類似的話毛澤東不止說過一次。據薄一波回憶，毛澤東在《論十大關系》的口頭報告中有一段話，談到美國的政治制度“是可以研究的”。毛澤東說：“我國憲法規(guī)定，地方沒有立法權，立法權集中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薄斑@一條也是學蘇聯(lián)的，因為起草憲法的時候，我曾經問過一些同志：是不是應該這么寫，據說蘇聯(lián)是這樣，有些資本主義國家也是這樣，但美國似乎不是這樣。美國的州可以立法，州的立法甚至可以和聯(lián)邦憲法打架，比如憲法上并沒有剝奪黑人權利這一條，但有些州的法律就有這一條。似乎財政和稅收方面，州和州的立法都不統(tǒng)一。美國這個國家很發(fā)展，它只有一百多年就發(fā)展起來了，這個問題很值得注意，我們恨美國那個帝國主義，帝國主義實在是不好的，但它搞成這么一個發(fā)展的國家總有一些原因。它的政治制度是可以研究的?？雌饋?，我們也要擴大一點地方的權力?！辈恢皇敲珴蓶|，周恩來、劉少奇等人都談到過這個問題。周恩來說：“資本主義國家的制度我們不能學，那是剝削階級專政的制度。但是，西方議會的某些形式和方法還是可以學的，這能夠使我們從不同文獻來發(fā)現問題?！眲⑸倨嬲f：“資產階級革命初期所采用的一些民主比我們現在的一些民主辦法甚至更進步一些，我們比那個時候不是更進步了，而是更退步了。”他甚至以美國開國總統(tǒng)華盛頓功成身退為例，說：“這樣的辦法，我們是不是可以參考一下，也可以退為平民呢？”可見，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人認真考慮過借鑒西方民主制度的某些形式的問題。當然，他們是把西方的政治制度和某些民主形式嚴格加以區(qū)別的。

民主黨派還需要存在嗎

擴大民主的一項重要內容，是提出共產黨與民主黨派“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的方針。中國的民主黨派與中共有長期合作關系。建國之時，中共把民主黨派和無黨派民主人士納入新政權，形成了“聯(lián)合政府”。第一屆中央政府，６個副主席，民主黨派有３個；５６個委員中有２３個民主黨派人士。民主黨派的組織也有所發(fā)展，吸收了一批文化界和工商界的中上層代表人物。１９５１年１月召開第二次全國統(tǒng)戰(zhàn)工作會議，專門討論民主黨派的組織發(fā)展問題。毛澤東在聽取匯報時說：去年說要鞏固，今年說要發(fā)展。中國人口四萬萬七千五百萬，所有民主黨派不到二萬人，今年發(fā)展一倍也不過四萬人，并不算多。中共中央提出《協(xié)助各民主黨派發(fā)展黨員的建議》要求各大中城市在１９５１年協(xié)助民主黨派發(fā)展成員一至二倍。１９５０年底，登記的各民主黨派成員總計不到１．３萬人，到１９５２年初，民主黨派在國內成員的總數為３．２萬余人，比１９５０年底翻了一番多。

１９５３年過渡時期總路線公布以后，民主黨派的前途成了一個有疑問的問題。在１９５３年６月至７月召開的全國統(tǒng)戰(zhàn)工作會議上，劉少奇指出，黨內出現了想利用普選的機會來排斥民主黨派的“錯誤傾向”。他不得不在會上明確：“我們要把資產階級、民主黨派、民主人士等一直引導到社會主義?！边M入社會主義改造時期，民主黨派在國家政權機構中仍占有一席之地。１９５４年第一屆全國人大選出１３位副委員長，民主人士有宋慶齡、李濟深、張瀾、沈鈞儒、黃炎培、陳叔通、達賴喇嘛·丹增嘉措等人。３６位國務院部委部長、主任，有十多位民主人士。１９５４年１２月１９日，毛澤東召集參加政協(xié)會議的部分黨內外人士座談，專門談到政協(xié)存在的理由及其性質。他說，有了人大，并不妨礙成立政協(xié)。政協(xié)不能搞成國家機關，但也不僅是人民團體，而是“各黨派的協(xié)商機關，是黨派性的機關”。這事實上確定了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的體制。

在進入社會主義以后民主黨派是否繼續(xù)存在，又成了一個有待明確的問題。既然認定“民主黨派的大多數代表著中國的資產階級”，“同民主黨派的合作實質是同民族資產階級的合作”。民族資產階級不存在了，民主黨派作為民族資產階級的政黨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因此，在三大改造高潮以后，中共黨內的懷疑和抵觸情緒在上升。據李維漢回憶，黨內不少人認為民主黨派的歷史任務已經基本終結，說“民主黨派可有可無，壽命不長了，最多不過維持三五年也就完了”，主張要以斗爭為主，“少統(tǒng)多戰(zhàn)”。民主黨派內部不少人也感到民主黨派可有可無。在１９５５年１月中共中央華東局統(tǒng)戰(zhàn)部召開的民主人士座談會上，民主黨派人士反映：“宣傳總路線以后，民主黨派成員中對民主黨派產生可有可無的思想。憲法公布后，雖有改變，但尚未完全解決?！鄙虾Ｓ忻裰魅耸空f：“民主黨派工作干部認為自己好似錫箔店中做伙計，明知無前途，只好干?！?/p>

然而，最高決策層并沒有放棄民主黨派的想法，李維漢領導的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顯得更加積極。他們強調民主黨派的進步，希望在社會主義社會里，民主黨派“還應當同我黨一起繼續(xù)存在下去，并且繼續(xù)發(fā)揮它們的積極作用”。１９５６年１月間，由李維漢主持起草了《１９５６年到１９６２年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方針（草案）》（簡稱《七年方針》）。在１月２８日給中央的送審稿中提出，我國人民民主統(tǒng)一戰(zhàn)線成了“社會主義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各民主黨派和工商聯(lián)“已經是社會主義性質的政治團體”。此前，在１月２５日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向中央呈報的另一件請示報告中，更明確提出：應當肯定各民主黨派和工商聯(lián)“已經是社會主義性質的黨派”。有趣的是，毛澤東在看了這個文件后并沒有發(fā)現有什么不妥，他把文件批給了鄧小平：“此件看過，覺得可用，請酌辦?！钡芏鱽碓趯忛啞镀吣攴结槨窌r提出了異議，他認為“這些提法不妥”。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隨即取消了這些提法。

２月１６日至３月３日，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主持召開第六次全國統(tǒng)戰(zhàn)工作會議。２月２８日，李維漢在會上就“１９５６年到１９６２年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方針”作發(fā)言。會議通過了《１９５６年到１９６２年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方針》和《中央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部關于幫助民主黨派工作的意見》等文件，這兩個文件由中共中央批轉全黨。這次會議關于民主黨派的政策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為民主黨派的政治角色重新定位。李維漢的發(fā)言沒有再提“社會主義性質的政黨”，但指出“民主黨派已成為為社會主義服務的、為社會主義工作的政治團體”。會議著重批評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存在的“關門傾向”和“右傾保守傾向”，這種傾向表現為對民主黨派和民主黨派人士發(fā)生的很大變化估計不足，沒有給以應有的信任。第二，把教育工作提到“中心工作”的位置。認為統(tǒng)一戰(zhàn)線內部仍將存在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但是今后這種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有可能用說服教育的方法來處理，提出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把教育工作作為“中心工作”。為了落實以教育為中心的精神，中共中央決定，仿照中央高級黨校的辦法，設立社會主義學院作為民主黨派、民主人士的“高級黨?！薄＃吃拢玻啡?，社會主義學院以全國政協(xié)常委會名義決定成立，毛澤東親自為學院命名。第三，有條件地支持民主黨派發(fā)展組織。從１９５３年下半年起，特別是社會主義改造高潮興起以后，各民主黨派在組織上就“很少發(fā)展甚至沒有發(fā)展”。到１９５５年，各民主黨派成員比１９５２年只增加幾千人，總數為３．９萬人。各民主黨派對這種狀況不滿，都有發(fā)展組織的要求。據李維漢說，“這成了他們的一個共同性的要求，不是少數上層人物的希望。他們的會員代表和地方組織都提出意見，我們要替國家作一點事，我們要有一點本錢，要增加一點本錢”。對此，李維漢的態(tài)度是，“應該贊成他們，讓他們去發(fā)展”。“七年工作方針”的文件則說：“各民主黨派有可能發(fā)展黨員的，應該加以贊助?！钡谒模屆裰鼽h派人士有事可做。發(fā)揮政協(xié)、民主黨派和人民團體的作用，有計劃地進行政治協(xié)商工作，吸收民主人士參加和協(xié)助調整內部關系，共同組織政治學習，經過他們加強聯(lián)系和教育散在社會上的數量不少的舊中上層分子，要求中共基層組織爭取民主黨派成員成為自己的助手，等等。

可見，李維漢主持的這次會議，其意義在于明確在社會主義高潮出現以后民主黨派為什么繼續(xù)存在下去，以及如何幫助民主黨派存在下去。至于“互相監(jiān)督”，特別是讓民主黨派監(jiān)督共產黨的思想還沒有十分明確。

從“兩個萬歲”到“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

除了李維漢提出民主黨派已經成為“社會主義性質的政黨”的提法沒有得到高層認可，民主黨派將長期存在，這在中共最高決策層并不成問題。４月，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關于“兩個萬歲”的說法，把它進一步明確了。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是從兩方面來看待民主黨派繼續(xù)存在的作用的：一是它在知識界的影響力；一是它對執(zhí)政黨的咨詢價值和對官僚主義的監(jiān)督作用。各民主黨派的成員中包括一大批擁有現代科學技術的專家學者和企業(yè)的經營管理人才。據１９５５年統(tǒng)計，全國教授、副教授７４９９人，其中民主黨派成員２１１０人，占２８％；在全國高等學校正副校長、系主任以上的領導人員中，民主黨派成員占１／３左右。而且，民主黨派成員具有各種社會影響，尤其在民族資產階級和各界知識分子中有著廣泛的聯(lián)系。因此，民主黨派無疑是未來建設必不可少的智力資源。調動知識分子的積極性，民主黨派的中介作用不可替代。

對于民主黨派，毛澤東還有政治方面的考慮，就是要使共產黨的干部“有所顧忌”，聽到一些批評的聲音。這個想法是在蘇共二十大以后明確起來的。１９５６年４月１９日，毛澤東在聽取匯報時說：“少奇說過：共產黨有兩怕，一怕老百姓哇哇叫，二怕民主人士發(fā)議論。我們搞兩個萬歲，共產黨萬歲，民主黨派萬歲?！保丛拢玻等眨珴蓶|的《論十大關系》報告，講到黨和非黨的關系時再次說：要有兩個萬歲，一個是共產黨萬歲，另一個是民主黨派萬歲，資產階級不要萬歲，再有兩三歲就行了。（在公開出版的《毛澤東文集》中，對毛澤東的《論十大關系》講話作了修改，刪去了兩個“萬歲”的話，加進了“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的字眼。據李維漢回憶，“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的字句并沒有出現在這次講話中，是“后來概括”的。）毛澤東說，在這一點上我們和蘇聯(lián)不同，他們是打倒一切，把其他黨派搞得光光的，只剩下共產黨的辦法，很少能聽到不同意見。弄得大家無所顧忌，這樣做很不好。在我們國內是民主黨派林立，我們有意識地留下民主黨派，讓他們有發(fā)表意見的機會，對他們采取又團結又斗爭的方針。一切善意地向我們提意見的民主人士，我們都要團結。像衛(wèi)立煌、翁文灝這樣的有愛國心的國民黨軍政人員，我們應當繼續(xù)調動他們的積極性。就是那些罵我們的，像龍云、梁漱溟、彭一湖之類，我們也要養(yǎng)起來，讓他們罵，罵得無理，我們反駁，罵得有理，我們接受，這對黨，對人民，對社會主義比較有利。５月３日，周恩來在國務院司局長以上干部會議上作傳達講話中，把“兩個萬歲”的思想提到政黨體制的高度。他認為，社會主義國家政治制度的一個缺點，就是單一政黨體制，它使民主少了，集中多了，不容易聽到不同意見，這本身就包含著它的陰暗面?！耙粋€黨，就是一鼻孔出氣，呼吸就不舒適，會使思想僵化，社會發(fā)展停滯起來?！?/p>

６月２５日，李維漢在一屆人大三次會議上作《鞏固和擴大人民民主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發(fā)言。這篇發(fā)言事先經毛澤東、鄧小平審閱同意。在這個發(fā)言中，李維漢把毛澤東關于“兩個萬歲”的思想，第一次概括為“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方針。李維漢說：“中共中央提出的關于共產黨和各民主黨派長期共同存在，互相監(jiān)督，首先是對共產黨起監(jiān)督作用，是一個重大的方針?！彼f，“宣告同黨外人士實行民主合作，是共產黨的一條‘固定不移和‘永遠不變的原則”?！肮潭ú灰啤焙汀坝肋h不變”引用的是毛澤東１９４１年在陜甘寧邊區(qū)參議會上的演說中說過的話。李維漢再次強調了尊重民主黨派政治自由和獨立性的問題。他說：“必須嚴格地尊重各民主黨派和人民團體在憲法賦予的權利義務范圍內的政治自由和組織獨立性，任何黨派和團體對其他黨派和團體的這種自由和獨立都沒有權力加以干涉?！痹冢乖抡匍_的中共八大會議上，“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的方針得到進一步明確。與李維漢在６月全國人大會議上的發(fā)言相比，八大更加強調了“互相監(jiān)督”的意義。鄧小平在《關于修改黨章的報告》中說：“這些黨外的民主人士，能夠對于我們黨提供一種單靠黨員所不容易提供的監(jiān)督，能夠發(fā)現我們工作中的一些我們所沒有發(fā)現的錯誤和缺點，能夠對于我們的工作作出有益的幫助?！?/p>

民主黨派的響應和訴求

“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方針提出不久，全國政協(xié)即舉行工作會議，研究如何根據這個方針開展工作。會議建議常務委員會增加會議次數，充實會議內容，除進行政治協(xié)商外，并可聽取國家有關部門、民主黨派、人民團體和本會各單位的工作報告。會議還決定設立地方工作委員會，以加強對地方政協(xié)工作的調查研究和經驗推廣。民革等各民主黨派中央及其地方組織分別召開座談會，交換對“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的意見。主要媒體加強了對“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方針的宣傳，僅《人民日報》就先后發(fā)表了多位民主黨派人士的文章。

為了改進黨同非黨人士的關系，中共統(tǒng)戰(zhàn)部門從３月開始，對黨與非黨人士的關系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長達一年的檢查。３月到５月，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和全國政協(xié)秘書處黨組首先進行內部檢查，隨后發(fā)動民主黨派、民主人士視察和檢查統(tǒng)戰(zhàn)工作，召開各種座談會，聽取意見。５月２１日，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發(fā)出文件，要求全國各級統(tǒng)戰(zhàn)部門組織和推動民主黨派、民主人士檢查統(tǒng)戰(zhàn)工作。邀請民主黨派和民主人士共同檢查中共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揭發(fā)和批評”共產黨員的缺點和毛病，這已經有了對共產黨實行監(jiān)督的意味。“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方針提出以后，檢查進入第二階段。７月和１０月，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召開了兩次民主黨派高層人士參加的座談會，各省市中共統(tǒng)戰(zhàn)部也相應召開座談會。

根據李維漢的回憶，這兩個階段的檢查中，從民主黨派方面聽到的意見有相當大的區(qū)別。在前一段的檢查中，黨外人士提出意見最多的是，民主人士“坐冷板凳”和“不受尊重”之類的問題。然而，在６月以后，“統(tǒng)一戰(zhàn)線內部出現了民主活躍的局面”，民主黨派提出的意見就越來越尖銳了。

民主黨派高層并不滿意自己的政治陪襯的角色。“１９４９年后的民主黨派應該做什么？這是新政權下民主人士思考議論的一個重要話題。”章詒和說：“父親（章伯鈞）在民盟中央的一次討論會上就主張政治監(jiān)督，堅決反對把政治學習和教育改造作為民盟工作的重心。他說：‘那樣的話，我們民盟就要變成教條主義者?！保保梗担赌甑恼涡蝿菟坪鯙檎虏x等民主黨派高層人士展示自己的政治抱負提供了一次機會。朱正說：“蘇共二十大之后，毛澤東提出十大關系和‘雙百方針，章伯鈞、羅隆基感到政治格局可能有所變化，頗覺興奮?！狈从抑?，羅隆基在民盟中央作的交代中說：“在中共提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的方針后，章伯鈞對我說，現在我們民主黨派大有可為?？梢源笞鎏刈??！?/p>

根據李維漢《回憶與研究》記載，在７月、１０月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召開的座談會上，以章伯鈞、章乃器為代表，向中共提出了尖銳、嚴厲的批評。章乃器對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１９５２年提出的以“中小為基礎”的建議提出批評，認為這是團結中小、排斥打擊大資本家，是制造階級斗爭。對過去協(xié)議的各民主黨派重點分工范圍，章伯鈞一再表示不滿。他主張，要打破“防區(qū)制”、“包干制”。有人提出，中共在高級知識分子中發(fā)展黨員是“對九三學社的威脅”。從增強民主黨派實力出發(fā)，有人主張，取消民盟、民進、農工民主黨、九三學社四個黨派，另組一個知識分子大黨?？梢姡裰鼽h派希望有更多的發(fā)展空間和更大的發(fā)言權。

黨與非黨關系的不平等，是民主黨派批評的另一個重點。羅隆基、章乃器提出，共產黨員和非黨員不平等，黨外人士怕黨員，見到黨員唯唯諾諾，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反映最普遍的是黨外人士有職無權。章乃器說，他當糧食部長有職有權“是斗爭得來的”。對中共同資產階級的關系也提出了批評。章乃器尖銳批評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有階級斗爭簡單化、統(tǒng)戰(zhàn)工作庸俗化的傾向。批評部分黨員、進步分子懷疑和歪曲黨的和平改造方針，工作執(zhí)行得七折八扣，使商業(yè)者受到無情打擊，要求重新審查“三反”、“五反”的案件，處分過重的予以平反。說“現在工商界只抬了半個頭”，號召工商業(yè)者不要自卑，要敢于起來斗爭。章乃器的這些觀點在民主人士、資本家中受到歡迎。

章伯鈞等人更加看重“互相監(jiān)督”主要是對共產黨實行監(jiān)督這一條。他們提出，監(jiān)督應有法律保障，民主黨派向政府部門應有質詢權；民主黨派可以在人大中設立類似資本主義國家的“議會黨團”，每個“議會黨團”有權單獨向中外記者發(fā)表主張；政府部門和政協(xié)對民主黨派提出的批評建議，應認真處理，不得敷衍應付。當然，也有人持謹慎態(tài)度。在民建中央常委會上，對如何實行監(jiān)督的問題上意見各異。孫曉村說，互相監(jiān)督不能離開建設社會主義的目的，不能離開社會主義原則，不能離開共產黨的領導；互相監(jiān)督不能理解為“互相對立，分庭抗禮”。對孫曉村的說法，有人贊同，有人反對。章元善等人就認為，不應該怕相互監(jiān)督就會變成“分庭抗禮”，今后也不要提“分庭抗禮”這個意思，因為這樣會妨礙對這一方針的正確理解，并妨礙各民主黨派大膽地對共產黨進行監(jiān)督。許多人不滿意把安排民主人士當政協(xié)委員看作是政治待遇，不滿意政協(xié)“開會轟轟烈烈，閉會冷冷清清”，“政協(xié)成了座談的組織、舉手的機構”的狀況。章伯鈞主張中國應實行“兩院制”，使政協(xié)變成上議院，他提議各民主黨派領導人成立政治討論會，定期討論國家大事，向黨和政府提出政策方針的建議。

可以看出，６月以后民主黨派的批評，已經不只是涉及中共黨員同民主人士的合作共事關系問題，而且涉及黨的領導、國家政治生活等廣泛的問題，甚至涉及政治結構。如章伯鈞提出的建立“兩院制”、“議會黨團”、“政治討論會”的建議和“質詢權”的要求，有引進“議會民主”的味道。章的主張給李維漢的印象很深刻，以至他在２０世紀８０年代寫的《回憶與研究》中，仍然認為當時民主黨派“有些人表露出向我們爭取更多政治權利的傾向”。章伯鈞的主張是否在民盟和農工民主黨高層醞釀過，不得而知，但在公開場合并沒有得到呼應。李維漢說，章伯鈞關于“兩院制”的主張“因高級民主人士反映冷淡而作罷”。

被擱置下來的制度安排

１９５６年，中共領導人并沒有因章伯鈞等人提出的一些政治主張而感到不安，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把北京和各地民主黨派的批評和意見匯集成７款４８條，對民主黨派和民主人士提出的絕大多數的意見，給予了正面回應，并提到第七次全國統(tǒng)戰(zhàn)工作會議上討論。這次會議在１０月１６日至１１月８日召開，主題是進一步研究改進中共同民主黨派關系問題。

這次會議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仍然是在說服中共黨內大多數人接受“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方針。事實上，在毛澤東關于“兩個萬歲”的說法傳達下去后，黨內就有許多人表示“不理解”。６月，全國人大明確提出并且公開宣布“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的方針后，黨內外都有人表示懷疑，“懷疑在資產階級消滅以后，以民族資產階級和上層小資產階級為基礎的民主黨派為什么還能繼續(xù)存在，懷疑這些黨派繼續(xù)存在下去究竟還有什么作用”。還有一些人，“害怕民主黨派對我們實行監(jiān)督，擔心這樣會不會削弱黨的領導，會不會惹出更多的麻煩，不好辦事”。中共黨內更有人表示不服氣。他們說：“民主黨派有什么必要和我們長期共存呢？民主黨派有什么資格對我們進行監(jiān)督呢？”非黨人士也有人對這個方針能否貫徹表示懷疑，說“共產黨里面有人不重視民主黨派，民主黨派里面也有人不重視民主黨派”，“長期共存沒有必要，互相監(jiān)督沒有可能”。因此，會議認為，“還有必要依據八大文件向黨內外作反復的闡釋”。在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的“指示”中，從理論上對為什么“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提出三條依據：一是承認民主黨派的歷史作用和政治上的進步，“沒有理由不讓它繼續(xù)存在下去”；二是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逐漸向勞動人民轉化以后，民主黨派還有它的社會基礎，就是“勞動人民的右翼”，“各民主黨派將成為這一部分勞動人民的政黨”；三是黨的工作不可能沒有缺點和錯誤，我們當然首先依靠黨內自我批評和廣大勞動人民的監(jiān)督，同時還要借助民主黨派和民主人士的批評和監(jiān)督。李維漢引用周恩來的話說：“共產黨同民主黨派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以此表達長期共存、合作的誠意。

根據會議討論的結果，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起草了一份《關于民主黨派工作的幾個問題的指示》，作為草案發(fā)到各省、市、自治區(qū)黨委統(tǒng)戰(zhàn)部征求意見。在這份文件中，對于民主黨派的作用問題，共產黨同民主黨派的關系問題，民主黨派發(fā)展組織問題，在民主黨派中吸收共產黨員問題以及民主黨派的編制、經費、干部調動、生活待遇和物質設備等問題作出了更加具體的規(guī)定。在中共同民主黨派的關系問題上，更加明確地規(guī)定了要尊重民主黨派的組織獨立性，強調中共同民主黨派是“平等的友黨關系”。指出黨對民主黨派的政治領導必須保持和加強，但這“決不意味著我們黨有超越它們之上的權力，決不意味著可以把它們當作附屬的團體，決不意味著我們黨可以去命令、干涉或者控制它們”。文件特別批評了統(tǒng)戰(zhàn)部門一些人不尊重甚至不承認民主黨派的獨立平等地位，常常通過它們內部少數進步分子“把持控制”它們的內部事務。如修改它們的文件草稿，干預它們的人事安排，控制它們的組織發(fā)展。民主黨派的許多事務必須取得統(tǒng)戰(zhàn)部門的同意才能決定和實行等等。文件要求“徹底糾正”這種“錯誤做法”。

關于民主黨派的組織發(fā)展，文件規(guī)定，應“由它們自己決定方針和步驟，在它們聯(lián)系的社會基礎上自由發(fā)展”。統(tǒng)戰(zhàn)部門盡可能地給予幫助。各民主黨派的發(fā)展是否仍然要有“重點分工”由各總部協(xié)商決定，協(xié)商的結果仍然保留重點分工，但不機械地劃分范圍；不再堅持發(fā)展對象以其所聯(lián)系的階級、階層的中上層為主，發(fā)展地區(qū)以大、中城市為主的“建議”；不再限制其在鐵路系統(tǒng)和工礦企業(yè)中以及在少數民族地區(qū)發(fā)展黨員。可見，與年初出臺的“七年工作方針”相比，關于民主黨派發(fā)展的政策進一步放寬了。

這個“指示”草案所闡明的觀點和政策措施，是希望從制度上保障“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方針的實行。如果按這個文件實行，民主黨派會有一個相當的發(fā)展，并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然而，這個文件只是一個“草案”，而且只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下發(fā)各地統(tǒng)戰(zhàn)部征求意見，而不是由中共中央批轉全黨。它更多地反映了李維漢及其領導的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的意見，并沒有在黨的高層形成廣泛共識。后來由于反右派斗爭興起，這個“指示”草案自然被擱置起來，沒有形成正式文件。

醞釀將《光明日報》、《文匯報》、《大公報》交由民主黨派主辦

落實“長期共存”的一個重要舉措，是醞釀把《光明日報》、《文匯報》、《大公報》交回由民主黨派主辦。有幾個人都回憶到這件事。徐鑄成回憶：大約在六七月間，中宣部副部長姚溱到剛創(chuàng)刊的教師報社訪問，對徐鑄成說：“現在中央為貫徹‘長期共存的精神，決定把《光明日報》還給民盟，請章伯鈞任社長，原總編輯常芝青同志為中共老同志，中央決定撤出來，想請你擔任總編輯，讓我來征求你的意見。”徐鑄成以他的班底都在《教師報》為理由，未予允諾。徐說：“后來怎么請出儲安平的經過，我就不知道了?！绷頁略r和寫道：６月的一天，李維漢把章伯鈞、羅隆基、王蕓生等人請到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開會，告訴他們：中共打算重新考慮“大公”、“光明”、“文匯”三報的歸屬問題，請他們就三報重返民間的問題進行研究和座談。

徐鑄成沒有答應主持《光明日報》，卻沒有推辭出任復刊的《文匯報》總編輯?！段膮R報》是一些愛國報人于１９３８年１月在淪為“孤島”的上海租界創(chuàng)辦起來的。１９５６年４月“自動宣布?？薄＿@張聯(lián)系了相當數量知識分子作者和讀者的報紙為什么突然宣布?？兀抗_宣布的理由，是教育部仿照蘇聯(lián)要辦一張《教師報》，《文匯報》的全部人員北調北京參加《教師報》的工作。實際上是《文匯報》有些辦不下去了。據徐鑄成后來說，這倒不是因為受到中共中央的壓力，而是中共上海市委負責人對黨外報紙“采取歧視和排斥的態(tài)度”?！八麄冋J為這樣性質的報紙在某些社會主義國家沒有，我國也不應該有”，因此要“改造和逐步消滅”。一個時期“《文匯報》和《新民報》被壓得氣都透不過來”。１９５５年調來一位中共黨員副總編輯，他對人說：“我到文匯報來的使命，是改造和消滅《文匯報》?！彼脑捠怯衼眍^的，徐鑄成名義上是社長兼總編輯，實際上“只是可有可無的顧問”。文匯報社內部“不僅黨群有矛盾，黨內也有矛盾，墻內有墻，墻外有溝，一般干部對報紙前途都沒有信心，過一天算一天”。最后不得不“自動宣布?？?。

然而，《文匯報》的?？?，有些不合時宜。正當此時，毛澤東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為了推動百家爭鳴，開辟發(fā)言之地，《文匯報》剛剛?？陀腥丝紤]它復刊的事了?！段膮R報》復刊的主張，即使不是毛澤東首先想到，也一定是經過毛澤東同意的。７月下旬，中共中央宣傳部分管新聞工作的副部長張際春約見徐鑄成、浦熙修，正式通知他們中央已經決定《文匯報》復刊，要他們立即寫出《復刊后言論方針》和《復刊計劃》兩份方案，迅速送中共中央審批。張際春還滿足了徐鑄成提出人事調動的要求。對復刊后的編輯方針，徐鑄成很是躊躇，就如何宣傳“雙百方針”心中無底，于是向《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討教。鄧拓說：“我們已千方百計鼓勵知識分子鳴放，但知識分子看來還有顧慮，不能暢所欲言。你們《文匯報》歷來建立了知識分子的信任，你們要首先說服知識分子拋開顧慮，想到什么，說什么。廣大知識分子思想上的障礙消除了，他們才能盡其所長，為社會主義建設盡其力量。我看這應是《文匯報》復刊后主要言論方針?！毙扈T成大體按照鄧拓的意見寫了《〈文匯報〉言論方針計劃》，送給張際春。張當面詳細看一遍，對徐說：“很好，很好，你們不必等中央批示，先照此計劃，著手籌備復刊工作?！辈痪?，中共中央批準了這個方案，批文中特別寫明“要讓徐鑄成同志有職有權”。徐鑄成等人對上海主要負責人“早有些戒心”，想把《文匯報》辦在北京，并由中宣部直接領導。中宣部以“沒有直接領導一家報紙的先例”為由沒有同意。上海是《文匯報》的發(fā)祥地，動員他們早日決定搬回上海出版。１０月１日，《文匯報》在上海復刊。羅隆基負責，徐鑄成任總編輯。

另據材料說明，民主黨派高層人士對于辦報并非如此被動，相反是十分積極的。在李維漢召集的會上，李維漢說，“既然要恢復‘文匯，那就把‘教師報改過來吧?！闭虏x不贊成，說：“如果恢復，就恢復‘文匯的本來面目。”章伯鈞、羅隆基等人對于恢復“光明”、“文匯”、“大公”的“民營性質”的消息極感興趣，在一次聚會上，章伯鈞“興高采烈”地對徐鑄成、儲安平、蕭乾等人說：“社會主義建設是要靠知識分子的。現在知識分子有些牢騷，《文匯報》要好好地搞搞百家爭鳴，《光明日報》也要改組，這兩家報紙在新聞界放出一朵花來”，“非黨報紙應該有自己的見解，在國際方面，要多登一些資本主義國家的新聞，在國內方面，也不要和黨報一樣”。１９５７年１月，民盟中央接辦了原屬民盟北京市委編印的《爭鳴》月刊，千家駒任總編輯。并將其學術性爭鳴刊物改成政治性刊物，實施“以言論政”的辦刊新方針。章伯鈞推薦儲安平接替胡愈之任《光明日報》總編輯，章伯鈞繼續(xù)兼任社長。１９５７年４月１日，《光明日報》中的中共黨組撤銷，儲安平正式就任總編輯。

章伯鈞、儲安平等人是把辦報看作對共產黨實行監(jiān)督的陣地的。儲安平說：“《光明日報》要成為高級知識分子的講壇，就要創(chuàng)造條件主動組織，并推動他們對共產黨發(fā)言，從政治上監(jiān)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