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過,一個孩子沒錢讀書的農(nóng)民把新收的谷子用來買碼,一個農(nóng)村的老太太把舍不得吃的雞蛋用來買碼,一個六歲大的孩子流利背出49種碼數(shù),并且告訴大人們怎么買碼嗎?
曾幾何時,習(xí)慣于一分錢當(dāng)作兩分用的農(nóng)民一擲幾十,幾百,甚至幾千用來買碼,因?yàn)楫?dāng)?shù)亓鱾髦@樣一種神話,你只要用一塊錢就可以得到四十塊,一百塊就可以收獲到四千塊,一萬塊就會得到四十萬塊,而這些只需要運(yùn)氣好或者會算。即1:40或者1:38的賠率。
當(dāng)人們在各種一夜暴富的神話中陷入一種迷狂中的時候,我只能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一種撕心扯肺的傷痛。
回家
我的家鄉(xiāng)是湖南的魚米之鄉(xiāng)汩羅營田鎮(zhèn)義南村,在美麗的洞庭湖邊上。要不是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幽靈,一個嗜血的惡魔——地下六合彩,悄無聲息地來到的話,農(nóng)村生活會一日復(fù)一日的平靜地過下去,無喜亦無悲。
可能還有一些人不知道地下六合彩是怎么一個玩意吧。六合彩每期有49個號碼,但只有一個中獎,賠率則是1:40或者1:38。在我們家鄉(xiāng)是1:38,即中了獎的話,則是投入1塊收獲38塊。初期每注是5塊,至少買一注,而現(xiàn)在則是每注只要1塊。49個號碼是根據(jù)生肖來的,每個生肖配4個數(shù)字,而當(dāng)年的生肖則配5個數(shù)字,共計49個數(shù)字。我們知道,全部買的話,無疑是虧的,況且完全瞎摸的話,幾次沒中,人們就沒有興趣了。但是,每期出特碼(即唯一中獎的號碼)之前,會有各種各樣的“碼報”出現(xiàn),告訴人們這期的特碼就在“碼報”里,只要你識破天機(jī),或者特別會算,你就能看出特碼,從而發(fā)財致富。
去年七月回到家,我看到母親在跟別人交代一些什么。那人是我的鄰居,他接過母親交過來的20塊說,曉得噠,羊13,馬24,各10塊,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會將你的數(shù)字寫上的,你就等著看10塊變成380塊吧。說著就走了。我走過去,說這到底怎么回事?母親說,這是前陣子我跟你說過的六合彩呢。來,來,你給我看看這碼報,應(yīng)該是這兩個數(shù)字吧。說完,母親從抽屜里拿出一張A4大小的手寫的報紙。我一看,什么亂七八糟的報紙,字寫得不好不說,里面還有一些誰都看不懂的圖。報紙上還寫著什么“白小姐傳密”、“香港彩霸王”、“特碼玄機(jī)”、“劉伯溫秘笈”等字樣。母親對我說,你是讀了書的,應(yīng)該看得出來,看出來的話,我要華叔把號碼給改回來。這時,父親從外面背著鋤頭回來了,看見母親這樣,很生氣地說,又搞什么鬼名堂了,我說過,別人搞這些什么六合彩,我們家不搞。我們家是靠摸墻吃飯的,沒那個運(yùn)氣,也發(fā)不了這財。說完走過來,把我手里的碼報給撕了。父親回過頭,對我說,看咯,你媽媽老糊涂了,想靠這個要發(fā)財。母親也生氣了,眼眶有點(diǎn)紅,說瞧瞧這家吧,像個家不?別人老早就蓋樓房了,就是沒本事蓋房的陳老二,因?yàn)橹辛肆喜剩瑴?zhǔn)備這個月蓋房呢。你說靠摸墻又摸出個什么來,我搞這個,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我走過去安慰母親說,媽,靠這個確實(shí)發(fā)不了財,就算中了,那點(diǎn)錢又能做什么呢?再說49個號碼,38的賠率,明顯不公平的。母親說,現(xiàn)在有《碼報》,只要你有本事,猜出特碼來,不就賺了,我聽說許多人賺了呢。
緊生,沒人會殺你的
吃晚飯的時候,我的一個鄰居走過來,他叫陳緊生,大約33歲左右。小時候,因?yàn)樵诘厣纤ち艘货樱L大了背有點(diǎn)駝。他個子雖然瘦小,但很勤勞,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jī),每天起早貪黑,終于蓋起了一棟樓房。他的眼神顯得有點(diǎn)呆滯,但臉上有種興奮的神情。他走過來壓低聲音對我父親說,表叔,別吃了,買碼去,今天晚上一定會出龍1的,我跟你打包票,你家有多少就押多少,絕對贏的,我參透天機(jī)了。說到天機(jī)二字時,他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一種異??謶值纳袂?。他的眼淚流下了,他說我曉得,我參透天機(jī),六合彩公司會派人殺了我的。真的,他們會殺了我的。說這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呆滯的眼神充滿了恐懼,用手緊緊抱住了肩頭,頭垂了下去。
父親放下筷子,走到他跟前說,緊生,別擔(dān)心,沒人會殺你的。他仰起頭,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說,表叔,我曉得的,六合彩公司的人會殺了我,我參透天機(jī)了。昨天晚上,太上老君也跟我說了,我是活不多長了。表叔,我還不想死呢……
我已經(jīng)看出,他的神情已不太正常了。父親把他送回去了。父親回來后,少不了一陣嘆息。母親停了一會,試探著說,我們照緊生講的買一些,不買多了,也許還真是那么回事。
父親暴跳如雷,說,我恐怕你也會變成緊生第二吧。母親再也沒有說了。我們那兒的六合彩是二四六開獎的,每次開獎的時間大約是晚上8點(diǎn)40分左右。夏天天黑的時間大約7點(diǎn)30左右,以前天黑的時候,村子里總是靜靜的,一般都窩在家里看電視。而當(dāng)晚,是星期二,天剛黑,外面已是雞飛狗跳,母親也心神不寧,經(jīng)常到門口張望一下。大約8點(diǎn)50分,華叔急沖沖地走過來,出了,出了。母親忙問,出什么了?華叔說,他媽的,出的是豬17,真他媽是豬啊。母親顯出一副很失望的樣子,哎了一聲。父親則說,看,把二十塊丟了吧,二十塊錢的油夠我們吃上兩個月的。華叔說,老仁,你也別這么講,說不定,下次就中了呢。然后,他鼓勵我母親說,這次是運(yùn)氣差了點(diǎn),下次就會好點(diǎn)。母親也喃喃自語說,差一點(diǎn),我還準(zhǔn)備選豬的。
碼瘋子父親
我知道父親節(jié)儉,是舍不得花幾十、幾百,甚至幾千來押六合彩的,況且回家我也見到父親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所以我也不是太擔(dān)心家里。
八月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弟弟的電話。弟弟說,你快回來,爸爸要吃藥了。我一聽,心急如焚,就直奔家里。
父親抬起頭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眼睛里面盡是血絲,像頭不甘心被擒的野獸的眼睛,同時也充滿著極端的疲憊。才短短一月,父親原本并不多的頭發(fā)好像掉得差不多了。
父親磨完刀,并沒有去割草,他對母親說,田里的雜草多了,要去打農(nóng)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但我也知道,父親是一個極端倔強(qiáng)的人,他決定的事,是九頭牛都拉不回的。
父親背著農(nóng)藥筒去打農(nóng)藥了。望著父親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母親的表情呆呆的。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母親要我們兩兄弟到田里去看看父親,等我和弟弟跑到田壟上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父親背著藥筒搖晃著向家里走。
后來,我才知道,是母親要弟弟叫我回來的。
吃晚飯的時候,氣氛很壓抑,幸虧小外甥還天真活潑,稍稍使飯桌的沉悶好了點(diǎn)。當(dāng)天是星期二,是開碼的日子。自從吃晚飯開始,父親就顯得心神不寧,不時向外面張望。當(dāng)晚飯快吃完的時候,時間已是快7點(diǎn)了。父親放下筷子對母親說,借給我二百塊,等晚上9點(diǎn)鐘我就還給你。我這次算準(zhǔn)了,今晚非出狗16不可。我只買這最后一次了。小外甥天真地說,外公,這話你說過幾次了。姐姐呵斥了一下小外甥,然后對父親說,我一直聽人說,今天不可能出狗,要出的話,不是羊,就是兔。您看您羅,一直都說,算得準(zhǔn),可都二十回了,哪回算準(zhǔn)了?父親一聽這話,臉色變得鐵青,對姐說,你就算準(zhǔn)了?你買你的,我買我的,看誰先中。姐反嘴說,我沒買中,可也沒輸多少錢呀。父親一聽,立馬吼道,你滾,滾回你的家去。姐站起來,扯著小外甥的手往外走。小外甥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姐姐回去了,父親轉(zhuǎn)身對母親用一種類似乞求的語氣說,再借我二百塊吧,等一下就還。我看到這一幕,充滿一種莫名的哀傷。在我印象中,好強(qiáng)的父親是從來不會用這種語氣跟母親說話的。
母親囁嚅了一下,對父親說,家里沒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吼了一下說,你放屁,前些日子,家里賣豬得的三千塊這么快就沒了。母親小聲地說,你算算,你自己買碼用了多少錢?父親不說話了,看到父親一副煩躁不安的樣子,母親從口袋里掏出零零碎碎的約五十塊的樣子,遞給父親說,就這些了。我鼻子一酸,從口袋里拿出二百塊遞給父親,父親接過錢,說了一句,等一下還給你,就出門了。
等父親走遠(yuǎn),母親用埋怨的語氣對我說,你給錢給這“碼瘋子”干嘛?我才知道,父親得了這么一個雅號。母親接著說,這碼瘋子每回單挑(即每次只選一個號碼),只依了自己的,可每回都中不了,都快成神經(jīng)了。
都快晚上9點(diǎn)了,父親還沒回。母親不時地跑到門外邊去看一看。我也暗暗地祈禱,讓可憐的父親中一回吧。
快到晚上9點(diǎn)半了,父親才回來,一身的酒氣,臉色灰暗。母親焦急地問,中了沒有?我扯了母親一下,要她不要問了。父親半晌沒有說話。然后從枕頭下面摸出一本書,就著昏暗的燈光,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不對呀,這樣算應(yīng)該不會錯的呀。哦,對了,是這兒算錯了,照這樣算,這回是牛,的確,這回出牛了,哎呀呀,他媽的,父親一副懊惱不堪的神情。父親放下書,兩眼放光,自言自語地說,下回就的確是狗了。父親轉(zhuǎn)過來,對母親說,家里那兩頭豬我看也不小了,要不,明天給……
你瘋了嗎?母親立即打斷父親的話,那豬才喂了不到三個月,還只有一百五十斤左右!何況你還欠了別人的飛單(即當(dāng)期出特碼之前,沒有現(xiàn)錢的話,可以拖欠,等出了特碼之后再還)。父親不說話了,家里一時安靜下來。我走到父親面前,用一種幾乎哀求的語氣對父親說,爸,不要買了,就算這錢給丟到水里。即算是中了,那幾千塊錢拿來也蓋不了房啊。何況,搞得家里一家人都安不了生。我掏出僅有的800塊錢,遞給父親說,爸,這錢不多,你拿著還了飛單,以后不買了就是。父親沒接,母親走過來,扯了200塊給我。我把600塊放到父親身邊,用懇切的目光看著父親。父親沒有看我,坐了一陣,然后拿著600塊出門去了。
我要說的是,這不單是我父親一人的悲劇,也不單是我家的悲劇,農(nóng)村里面還有許許多多像我父親一樣,像我家一樣的悲劇,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長庚那哈達(dá)
第二天,像往日一樣,父母親起得早。吃早飯的時候,我看到父親眼里充滿血絲,像是一整個晚上沒睡。
原來計劃第二天走的,但家里這樣子讓我有點(diǎn)擔(dān)心,于是我想再在家里呆上一天。這天陽光很好,我閑著沒事,就在院子里掃地坪。大概在9點(diǎn)多鐘的時候,我忽然聽到前面鄰居家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號叫聲,里面夾雜著女人及孩子的哭聲。
跑到鄰居家門口時,我看到我的鄰居——陳緊生披散著頭發(fā)走出來。他一邊大笑,一邊大喊,我中了,我中了,我中了500萬啦。他的女人及孩子哭著跟在他身后,他的年邁的雙親也圍在他的身邊。他的父母流著老淚,一邊搓著手,一邊不停地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周圍的人圍上去說,緊生,昨晚出狗,你沒中呢。你進(jìn)門休息一下好不好?突然,緊生奮力沖出人群,跑到大門口,拿了一個大掃帚,向人群撲過來,一邊大喊,走開,走開,我要到六合彩公司去領(lǐng)錢。人群“轟”地一聲散開了,他的孩子嚇得鉆到他母親的懷里。緊生一邊拿著掃帚,一邊看到人就追過去,用掃帚打,嚇得周圍的人四處躲,我也趕緊躲在一角。一些人找到他父母出主意,有的說,用繩子先把他捆起來;有的說,找一個力氣大的打他一耳光,讓他清醒清醒;有的說,給他灌點(diǎn)洗衣粉水,看來他是讓什么東西堵住心了。最后,終于有一個較好的辦法。
過了不久,一輛農(nóng)村中運(yùn)貨的雙牌座開過來。他的父母親走過去,擠出一絲笑容對他說,緊生,你中了,瞧,六合彩公司的人派車來接你過去領(lǐng)獎。緊生把掃帚扔了,上了車,雙牌座緩緩地開走了。后來,我聽人說,緊生去了縣里的精神病醫(yī)院,而醫(yī)院里也有好些像他這樣的病人。
村子里的人雖然對緊生少不了一些嘆息,但比較統(tǒng)一的議論則是,這純粹是個人自找的,只怪命不好吧。命好的話,像村子里的窮光蛋長庚借驢打滾的一萬塊錢買碼,這次買碼不就贏了38萬。38萬呢,嘖嘖,莊稼人一輩子還沒看過那么多錢,可以說要買么子就買么子了。當(dāng)然,有人暗地里說,聽說長庚在廣東那邊有人,搞到了特碼。是嗎?難怪長庚那哈達(dá)(土話,相當(dāng)于長沙人所講的“寶”)財運(yùn)那么好。到晚上的時候,村子里羨慕長庚談?wù)撻L庚的越來越多,而議論緊生的則越來越少了。
我到車站坐車的時候,幾個賣《碼報》的圍上來,一塊錢一張啦,保你發(fā)財啦,他們賣力地喊著。一群人圍上去,買一張咯,買兩張咯,很快他們的《碼報》便賣完了。我也買了兩張,當(dāng)然,碼報上除了照例印有什么“××傳經(jīng)”、“××送寶”、“××秘笈”等字樣外,還充滿著不知所云的數(shù)字聯(lián),及荒誕不經(jīng)甚至下流淫穢的段子。
一路上,同車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wù)撜l誰誰又中了多少多少萬,以及下一期的特碼是什么等等。我一路上望著車窗外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沒有說一句話。太陽出來了,看來,又是一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