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想走我的路

爸，人家都說，孩子對父親的情感有一個常用的形容詞：又愛又怕。

我對您的感情要復(fù)雜的多。心疼，崇敬，厭惡，煩躁，愛，恐懼，或許還有一點點恨。

姑姑曾經(jīng)對我說：你爸爸對你的愛太深了。你沒有到過別的家庭，所以你無從比較。

我信奉這句話很多年。

因為我們的家庭是殘缺的，三番五次組合的；我們相依為命，您的愛，是我幼小的天空里全部的信仰。

可是爸，現(xiàn)在，我伸長手臂把話筒離耳朵遠遠的；您氣急敗壞的聲音依然喋喋不休的傳出來，仿佛馬上就要從那個小房子里跳出來拽住我的領(lǐng)子給我一記耳光。

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你嗤嗤冒氣、竭盡所能張開的鼻孔；我咬住嘴唇，渾身發(fā)抖。

我奇怪為什么我沒有試過一次摔斷電話，甚至不忍心將它放在一邊去做別的事情。

我奇怪為什么我依然一字不拉的記住你的每一句教訓(xùn)，我把耳機遠遠地離開耳朵，只是因為那種聲音本身的咬牙切齒讓我渾身冷顫，粒狀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

就好像我一直納悶為什么當(dāng)您在漫長的十七年內(nèi)一次次對我拳打腳踢的時候我從未試過奪門而出。

“啪”。您自顧自的罵完了，終于很響地掛了。我閉上眼睛，淚水簌簌而下。

這次的電話辱罵，起因于我無論如何不肯松口答應(yīng)您在分班時選擇理科。 爸，你到底要我怎樣呢。你還是以你的先見之明你的預(yù)言打著為我著想的旗號以及愛的名義，逼迫我就范。

我為什么沒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人生呢?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找不到一個不大極端的反抗方式，所以我不知所措。

我并不是那種對家長說一不二的女孩，但是我們始終無法順利溝通。您教訓(xùn)起來不容許我插嘴，兩眼瞪視著不準(zhǔn)我做漫不經(jīng)心狀，你帶著當(dāng)兵時留下的壞習(xí)憒——滿口臟話，動輒咬牙切齒罵我。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字眼在自己的女兒心中日積月累留下的傷害?

而我的錯誤在于關(guān)鍵場合總是思路混亂失去語言。忍無可忍的時候我會忽然大聲叫嚷。這樣的爆發(fā)總是令您驚訝惱怒至極，于是開始對我大打出手。

您對我發(fā)火的理由多種多樣，比如我剛從學(xué)?；氐郊遥桶櫰鹈碱^做厭惡狀：怎么弄的頭發(fā)?看著整個人真邋遢。明天就去理掉!

剪頭發(fā)!這是每個月必然上演的歡迎詞。爸爸您知道嗎？這些年無論何時何地，只要走進美發(fā)店我肯定心驚膽戰(zhàn)，一閉上眼睛就仿佛看見您虎著臉站在美發(fā)師后面對我指指戳戳。

您在法庭上同律師莊嚴辯論的時候，我坐在旁聽席上總是充滿困惑：為什么您對著各種關(guān)系的外人永遠彬彬有禮，對自己多年相依為命的女兒卻那么言語粗魯?

有一年暑假，您每天都催我去看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您喜歡那個女孩子，說人家溫文爾雅，對家長言聽計從，希望我跟她相處好，能夠近來者赤。但是我和她關(guān)系一般，不過是普通同學(xué)，我不愿定期朝拜似的總是去她家報到。

于是您再次氣急敗壞，我忽然怒火中燒，我說我憑什么去看她?就因為您的職務(wù)比她爸低半級?

您的牙齒咬起來，立刻沖上前來非常狠的打了我；從客廳到臥室，然后一腳把我踹在門上。我用胳膊護住肚子，第二腳就踢在了我的腕上，手表帶子斷了；那是我很喜愛的一只表。

看到心愛的東西摔碎在地上，我條件反射般順手就扇在您胖胖的胳膊上。聲音很清脆。這種清脆使得你的眼神變成了惡紅色……

我衣服上印著好多黑色腳印，頭發(fā)凌亂，趴在床上哭泣。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姐姐走過來勸我：“其實你爸也挺難受的，他再不對，也是你的長輩啊。他剛剛都流眼淚了。”就在這時，您在客廳里高聲罵道：“我算是看透了，養(yǎng)這種東西一點兒用都沒有!”那一刻我的心滴血般的疼痛。

我十二分的后悔我打您那一下，打碎了您的某種信仰。

可是爸，您養(yǎng)我最終目的是什么呢，這么多年來您所做過的一切的一切，到底是靠近了還是背離了您自己的初衷呢?

難道是因為大愛了，所以無法放手無法寬容？

或者，我不該評價您的教育方式，因為這樣的教育本身就無所適從，沒有母愛扶助，也無人緩解商量。

您希望我走得四平八穩(wěn)，您對我說做人一定要謹慎一步錯步步皆錯，可是我的心里在想：您一定后悔當(dāng)年跟媽媽離婚，走錯那一步再也得不到幸福。

記憶里留存了自己大哭的一幕。不是因為要和媽媽分開。

在暫時居住的旅館，您即將帶著我離開。那個房間掛著紅色的窗簾，電視放在靠近窗戶的地方。我記得對嗎，爸?

媽媽進來了，說要帶我回去再見姐姐一面。我戴著白色的荷葉邊小帽，死死抓住床罩不肯走，并且莫名其妙的放聲大哭。

您當(dāng)時的聲音特別溫柔，勸了我?guī)拙?。十七年的記憶庫中您最早的聲音。最溫柔的聲音?/p>

而小小的我不知如何感覺到氣氛不對，竟然不肯離開您半步。

您就嘆氣，輕輕說：算了，孩子不愿意就不要強逼了。然后不忍心似的，踱到窗臺邊抽煙。

所以您對我惡狠狠的原因除了脾氣本身的暴躁，更含有望女成風(fēng)的畢生希望。您期待女兒完美：事業(yè)成功，性情溫柔，獨立堅強。

我承認，您考慮事情有長遠眼光，分析問題切中要害，畢竟日子有功，人生閱歷無法忽視。加之職業(yè)因素，你的思維遠比一般人縝密。

可是爸，為什么我沒有媽媽了，長大了，您開始無休止地逼迫我?

有一件事情您從來不知道。從很小，我就是一個親近死亡的孩子。

有一次一個大朋友問我在想什么，我說我在想人為什么要活著。他哈哈大笑，認為我是個具有高級幽默本質(zhì)的小孩。

我覺得不被理解，很久沒有再提及這個話題。

看過很多積極的書，《卡耐基成功之道》、《心靈雞湯》、《我心深處》等等，卻無法被鼓舞，反而覺得莫名其妙。

各種各樣的人都在萬變不離其宗地詮釋著、宣揚著生命的過程。

類似的言語也很常見：過程、過程、過程。

我足夠大了，我終于可以說我不明白，朋友憐惜的看著我，有幾個人嚴肅的建議我去看心理醫(yī)生。

可是為什么要去，我一直都沒有拒絕任何積極的思想和實踐。

最近我仔細分析了這種想法涌現(xiàn)的時機，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身邊有人(無論男女)對我格外寵溺，我就會好很多，死亡的念頭就會遠離一段時間。

說到這里足夠了。爸，您是不是和我一樣終于發(fā)現(xiàn)我悲觀的根源了?

其實這么多年來，我心底最最渴望的，只有一種東西：溫暖。

只是溫暖。

爸，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會選擇文科、因為就是這樣感性的人，將來，我要背離您為我安排的科研之路，我只想侍弄文字，將來，我不想自己有什么大的作為，只想過自己想要的簡單生活，在不太大的城市。

爸，也許您認為我是個忤逆的女兒，但是我想說：希望您能理解，因為我真的是愛您的，我們還要相依為命走過所有漫長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