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蒙太奇

片頭曲是一片遮天蔽日，白光瀲滟的雨聲。九三年夏天的北京，就像一鍋煮開了的八寶粥，翻翻滾滾，沉浮著無數(shù)傳奇和機遇。

鏡頭切入月壇體育館。燭影搖紅，刀劍齊鳴。金甲武士個個奮勇出招，殺聲震天，取悅著臺上大吃大喝的人們。

鏡頭推近。一個大腹便便的老年人，一個戴著墨鏡的中年人，一個戴著寬邊眼鏡的少年人，正一邊喝彩，一邊推杯過盞，猜測剛才被撞下馬的那個演員會毫發(fā)無損，還是筋斷骨裂。

特寫：大腹便便的老板把一件印著“秦王晚宴”字樣的鮮紅T恤鄭重遞到我手上，小兄弟，拿去，做個紀(jì)念。

長鏡頭：雨點如銅錢，如冰磚，如無數(shù)秦朝冤魂，朝狂奔回家的兩個眼鏡砸下。木葉紛飛，視野模糊，慘不忍睹。我終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落湯雞。

全景：滿天轟隆隆的水霧中，一條艷紅的痕跡從三元橋一直拖到新源里，我和指南針居住的地方。

內(nèi)景：我渾身通紅，狼狽進(jìn)屋，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年從鋼琴旁站起來。

少年：哈哈，怎么這樣?真他媽活該。

我：你這種報復(fù)心理是要不得的，唉。

少年：誰讓你們不帶我去?

我：下次一定帶你，也讓你嘗嘗被澆透的感覺，歌寫得怎么樣了?

少年：哪首?是“這一刻我是真心的”，還是給謝東的那首?

我：謝東是誰?

閃回：指南針樂隊的幾個家伙都回家了，就郭亮和我呆在三元橋，我們要完成一首歌，叫“這一刻我是真心的”。這個名字，我跟他解釋了半天，他說，既然真心，就應(yīng)該一輩子，我說不，咱們同屬雙子星座，一刻真心，半世風(fēng)流，實在是常見得很。

閃回：我很佩服郭亮，因為他居然允許我坐在旁邊，他寫一句，問一句我的感受，還能寫下去。相比之下，我在全身心投入的時候，決不許別人看，否則就什么都寫不出來。會像被窺破了隱私，什么都寫不出來。

閃前：歌出來以后，眾人叫好。王曉京讓陳琳唱，讓羅琦唱，后來給她們倆制作的王迪也唱了一版，在錄音棚里動了真情，讓我感到震撼。

閃回：謝東你都不知道嗎?郭亮說。

我想起來：就是那個跟小柯尹相杰一起出了盤《某某人》的北京人吧?他要干什么?單飛?

這哥們挺實誠，郭亮說，他很喜歡你的詞，不過可能一次拿不出那么多稿費，能不能讓他先用，先付一部分，然后把其余的補上。

這倒無所謂，我說，你知道的，我這人，對錢不敏感，關(guān)鍵是他要有才華。

外景：那天下午，天氣很熱。三元橋附近的槐樹散發(fā)著大量的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特寫：一只右手，食指中指骨節(jié)微屈，敲響了房門。

郭亮開門，謝東就進(jìn)來了。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很普通，很平常，實在不像個歌星。他的態(tài)度謙卑，溫和，甚至略微有點羞怯。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也可能和我有些相像。我曾經(jīng)是一個謙卑的人，到了某種環(huán)境下，就變了，變得十分暴烈，乖戾，比如喝了酒，比如飛了害，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閃前：很久以后，看到一些關(guān)于謝東的文字。

一一這一張笑臉，有一些樸實，有一些憨厚，有一些普通和親和；在這笑臉的后面，卻有著為人知的聰明、機警、執(zhí)著和某種狡猾。這么一寫，好像總有點令人毛骨悚然，其實不是那意思。

簡直就是我說的翻版，我想。

鏡頭轉(zhuǎn)回現(xiàn)在時。

郭亮介紹了我們。謝東表示，他在準(zhǔn)備第一張專輯，需要我們幫助。他從一個小挎包里，掏出一大疊他找的歌和歌詞，遞給我們。

怎么樣？謝東說。

還不錯，我說，但我心里覺得他找的歌實在太一般，跟我和郭亮，和周笛，和三寶那些才華橫溢的合作相比，它們太大眾化，太土。

兩年以后，在東方風(fēng)云榜我大醉之前，對謝東說了這么一句話：我進(jìn)這行，看走眼的只有兩個人，你，就是其中一個。

謝東當(dāng)時笑了笑，很樸實，很溫和，但我知道，這小子心頭不定想著什么呢。

我還是忍不住說了實話：歌詞太直白，缺少一種引人回味的內(nèi)涵。

我就想要這種東西，謝東說，老百姓愛聽。

倒也是，我說。

我想請你和郭亮幫我寫首二重唱。

沒問題，我說，郭亮跟我說過了。

關(guān)于稿酬，謝東說，我知道你們價錢都不低，大概是一千五吧，但是我現(xiàn)在手頭很緊，能不能先付五百定金，等專輯出版了，一定給你們補足。

我沉吟著，沒說什么。我對這件事很敏感。入道以來，我做過無數(shù)無用功，常常是這樣：寫篇稿子，不僅沒有稿費，還要讓別人拿去用他們的名字發(fā)表，可謂名利都泡湯。

你看呢?我問郭亮。

可以，郭亮居然很爽快。

那好吧，我說，我沒跟你合作過，不過我信任郭亮，你拿去 吧。

幾個月后，謝東的新專輯出來了，叫做《為你等候》。里面的主打歌，就是那首膾炙人口的“笑臉”。

稿酬的事情，我已經(jīng)忘光了。一兩千塊錢對我來說，已經(jīng)算不了什么了。我們同屬中國流行音樂的新生代，在這幕充滿了傳奇的大戲中，我們在幕后，謝東在幕前，共同上演著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有些東西很接近，有些又有區(qū)別。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走穴的身價，那需要一點一滴摸爬滾打立起來；對我們來說，多寫幾首主打歌，上榜歌，才能揚名立萬。

那首二重唱沒能成為主打，讓我有點遺憾。我想，可能是我當(dāng)初比較世儈的態(tài)度令謝東感到猶豫，就算很喜歡我的作品，也不敢多要。我居然為了這么點錢，失去了一個更大的發(fā)展機會，這是不可原諒的。更重要的是，這是我從前根本不可想象的。

“笑臉”以驚人的速度，成為各大排行榜的大熱門。所有的大型晚會，所有的肥穴，幾乎都蕩漾著謝東樸實誠懇的笑容。

這小子了不得，王曉京說。

那個年代是我們的黃金歲月，不僅讓我們成名成家，名利雙收，還讓我們看到整個流行音樂方興未艾的希望。這種希望在多年后會銷聲匿跡，而在當(dāng)時，是我們的精神支柱，讓我們能拿拿出那么多與后來的媚俗作品截然不同的精品。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謝東說說。我跟他在藝術(shù)的追求可能很不相同，但有個共同點，就是一種脫俗的勁兒，當(dāng)時圈內(nèi)人很多都有那種勁兒，不僅為了花天酒地混飯吃，還為了心中那點崇高的東西。這一點，跟后來是如此不同，常常令我感慨萬千。

但我一直沒找到這種機會。他太忙，我也要給很多人寫東西。廣東的鈕海津說，我的詞供遍京城八大處，可見當(dāng)時我是多么容易趾高氣揚，乃至飛揚跋扈。我很容易入戲，容易忘我地任性，卻沒有想到，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只能去扮演，而不能真的成為劇中人。

有一次，我?guī)е枋秩ド虾Ｑ莩觯乇本┑娘w機上，我正昏昏欲睡，突然有個人走過來，蹲在我身邊。

我一看，是謝東。

他把一疊錢塞在我手里：這是一千五，給你補上的，很對不起，一直太忙，總想找時間跟你喝酒，補稿費，沒想到咱哥兒倆只能利用這個機會聊兩句。

我很驚訝，說，我早就忘了。

這錢必須給，謝東說，我答應(yīng)過，而且，你們的東西，也值這么多。

嗨，我說。

我不是不給錢，謝東說，相信我，我說要補上，就一定能補上。

我眼前頓時掠過無數(shù)欠我稿費、制作費、版稅的可惡老板，可惡公司……我在四處奔波，為了幾千幾萬塊欠款……我在四處呼號，號召被拖欠的音樂人們團(tuán)結(jié)起來，抵制那些不守信用的家伙們……我一無所獲，狼狽撤退，到頭來，還得央求人家用我的作品。整個行業(yè)充滿了惡性競爭，一首歌你三千塊錢不寫；背后就有一萬個人愿意用一千塊錢接下來。很大程度上，我們只能忍氣吞聲，卻不能據(jù)理力爭，維護(hù)自己的權(quán)益。

這人真夠地道的，我想。

我跟不少人討論過謝東紅火的原因。我相信，決不只是他守信。與其說他會做人，不如說，他有一張招牌般樸實親切的笑臉。在偶像泛濫，充滿做作的流行歌手行列里，很難找出第二個謝東。正如有的記者寫道：他不漂亮、不年輕、不瀟灑、不挺拔、不端莊……幾乎時下所有時髦的包裝詞匯都不屬于他，而恰恰如此，他，就是他自己。如果把他扔進(jìn)人堆里，你絕難發(fā)現(xiàn)他；而把他拉到你面前，你又會覺得在哪兒見過他。

鄰家男孩，有的唱片公司這樣給他定位，并在尋找相應(yīng)的小孩來模仿謝東，當(dāng)然，最后都沒能成功。謝東平常得就像一個普通市民，尋常路人，他在對聽眾微笑，他在說話，而不是表演。他的聲音充滿了自然的親切，而表達(dá)的又是眾人心目中最簡單，最直接的情感，不生硬，不做作，不端架子，不擺身份，不裝丫挺。于是，他極大地拉近了和聽眾的距離，人們對他的喜歡，更多地是出于對自己的喜歡和認(rèn)同。

謝東也有怯場的時候。

九四年春節(jié)晚會，謝東已經(jīng)是舉國聞名的大腕了，老狼勉勉強強唱過以后，他一出場，我就發(fā)現(xiàn)他很緊張?？赡苁侵醒肱_春節(jié)晚會還沒搞過這么隆重的流行歌曲直播，整個演播室肅穆得可十白的氣氛影響了他的發(fā)揮吧，我只看見一個滿臉堆笑，聲音卻顫抖著幾乎跑調(diào)的謝東，看見一個膽怯地走在臺上，卻忘了自己是來征服觀眾的謝東。我突然感到緊張，生怕他崩潰，怕他出丑，成為新春佳節(jié)上億觀眾大吃大喝打麻將之余的笑談。

還好，他總算是挺過來了。

那次晚會還是成功的，至少，讓流行歌曲第一次走上了央視春節(jié)晚會，而且還是直播。這太難得了。

有些東西是無法阻擋的，生活總要充滿戲劇性，給我們一些花花綠綠好玩物事，才能勾引我們不斷中計，前赴后繼地折騰下去。

現(xiàn)在用一個平行蒙太奇，來說說戴嬈。

九三年，北京流行音樂圈有件大事，就是“天星”的橫空出世。沸沸揚揚，迷霧重重的英皇金融杯，推出了戴嬈梅華白雪劉婕的天星四大花旦。我最早聽到的，是戴嬈?！段覑畚壹摇防铮涣辽ぷ?，聽得我骨頭都酥了。

正好，有家大報約我采訪一篇戴嬈，我就去了。我準(zhǔn)備把她照著小鄧麗君的路子來寫，鄧麗君的聲音，貫穿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想起來，基本上是萬般柔情。

戴嬈很樸素，很單純，她母親是個很好的人，她們住在復(fù)興門那一帶，一處小小的房子里。這就是她給我留下的印象。我看著戴嬈，她很漂亮，很優(yōu)美，同時也很樸實，就像一個鄰家女孩。我知道了她在成都呆過，而現(xiàn)在，準(zhǔn)備好好努力，給媽媽掙一套大大的房子。

我采訪完了，又在她家聽了一會兒《我愛我家》，就像在嚴(yán)冬泡進(jìn)了一汪溫暖的泉水里，飄飄欲仙。戴嬈唱歌底氣不是很足，但她的樂感非常好，如果有合適的作品，她～定能成大器，我想。

白石橋那邊有個夜總會，叫大富豪。那段時間非常火，因為我的哥們李楠在那里當(dāng)老板，把一切照料得井井有條。有一天，李楠邀請我去玩耍，還在中場演出的時候，向觀眾隆重介紹我，讓我受寵若驚。我喝了很多酒，暈暈乎乎到他辦公室去告辭，卻迎頭遏上了謝東和戴嬈。

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們是一對兒。

我還知道，出道之前，他們都在大富豪唱過，屬于那種紅遍半邊天的歌手。這～點我并不奇怪，早些時候，“星碟”王曉京的歌手劉海波就紅透了和平HOUSE，更早時候，我還沒來北京前，還在成都岷山飯店和陳琳當(dāng)過同行，一晚上掙45就高興得不得了。

李楠很高興，給我們合了一張影。

雪亮的閃光燈中，我擠在一對意氣風(fēng)發(fā)、豪情囂張的歌手之間，宛如一個合格的燈泡，燦爛地微笑著，仿佛在預(yù)示我們各自的燦爛前程。

那也是我跟他們倆合的唯一一張合影。

再用一個平行蒙太奇，來講講九四年的上海東方風(fēng)云榜。

這個故事對我來說，有一種特殊的意義。我從這個時候開始，用一種怪異的方式，成為上海人民的好朋友。

那次本來是去杭州演出， “大地”有幾個歌手參加，然后參加一次中國流行樂壇研討會。 “大地”派出了三寶，趙小源和我，我們本來很高興，開完了會，興沖沖準(zhǔn)備回北京，但跟我們一起開會的金兆鈞們說，上海正在頒發(fā)東方風(fēng)云榜，問我們是否有興趣順路參加，我們就去了。

那一次傳聞很多，據(jù)說謝東出事，要跟戴嬈吹。而理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廣州制作人辛辛苦苦包裝的歌手跟謝東有染，而且在床上被抓住了。那個歌手當(dāng)時紅遍全中國，尤其是農(nóng)民圈子。于是，戴嬈氣急，要跟謝東吹。這事跟我們無關(guān)，但我們卻覺得，歌手么，搞藝術(shù)的，稍微出點格，倒也無所謂。沒想到戴嬈當(dāng)真了，堅決要吹。而圈里人都把這一對當(dāng)作金童玉女，很多人去勸，去安慰戴嬈，譴責(zé)謝東。

那天，我喝了很多啤酒。事后追憶起來，大約有三十七扎啤酒。我喝酒的原因，是有上海朋友告訴我，說東方風(fēng)云榜本來觀眾票選的最佳作詞作曲是我和高曉松，而東方臺卻要頒發(fā)給廣州的張海寧和張全復(fù)，大概是因為張海寧是上海人，那人說。我就怒了，就要喝醉鬧事。

當(dāng)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我想跟上海一個DJ好，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認(rèn)為自己愛得很認(rèn)真，很艱苦，我甚至想為為她到上海來混，但又丟不下北京那片基業(yè)。這件事困擾了我很久，我正在尋找一個機會爆發(fā)。

頒完獎后，大家聚會，很是熱鬧。不知道為什么，圈里那些年這種盛會，比后來好像要熱鬧，真誠一些。我不斷地喝，每個桌子亂竄。大家見我這樣，也不奇怪，我早已名聲在外，喝酒無行，大家也習(xí)慣了。大概喝了二十多扎，我竄到一張桌子前，驚訝地看到謝東跟戴嬈坐在一起。

喲，你，你怎么來了?你們，不是……我問戴嬈。

我去南京接她來的，不行嗎?謝東說。

厲害!太好了，哈……我的舌頭打著卷。

謝東說：你真醉了?

你看我，像沒醉嗎?我苦悶地說。

不就是沒拿最佳嗎?謝東說，至于嗎?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苦惱地說，我沒這么小氣，我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什么?謝東刨根問底：你失戀了?哈哈，還真可能，聽說你小子看上了東方臺的那誰。

也不盡然，我說，行了，你們久別勝新婚，慢慢聊，好好聊，我找個地兒自己喝去。

你丫太不像話了吧?謝東說，也不給我們倆敬一杯，祝賀祝賀?

我有點生氣，我正在興頭上，他沒有資格這么訓(xùn)斥我。但我看到了戴嬈的目光，在我的醉眼中，我看見她正迷惑而充滿希望地看著謝東。

我端起整整一扎啤酒：你們倆，好好過吧!

我一飲而盡。

如果這篇文章是個怪異的電影文學(xué)劇本，這一幕一定要拍得非常動感，快捷，要注重鏡頭切換，音響效果一定要驚人，我的扮演者，最好讓我減肥二十斤，再坐著時光機器回去，好好折騰一番。

閃回：金兆鈞說：我要那個DJ跟我一起回酒店，遭到了拒絕，于是回到和平賓館，就開始鬧事。

閃回：我一個箭步?jīng)_到大堂，順手拔起電梯邊的一株大樹，往服務(wù)臺一扔。

特寫：瘋狂的表情，眼中噴火，咧著嘴，呲著牙。

背景音：巨大的破碎聲，驚叫聲，怒罵，呵斥，勸慰。

閃回：我抓起大樹花盆下的那塊鐵板，朝十二樓的玻璃窗砸去。我很佩服上海人民的工業(yè)水平，那么厚的一塊鐵板，砸在玻璃窗上，只是起了很小的一個白點，居然沒碎。

朦朧的狂暴中，我膽子一下就大了起來，又拔另一棵樹，撈起鐵板，更狠地砸向玻璃。

我的歌手李曉東撲上來，用他瘦弱的胸膛，擋住了這塊幾十斤重的鐵板。

背景音：一聲悶響。我的好歌手，你他媽的沒運氣， 《快樂英雄》是張老專輯，十幾年后在網(wǎng)上被人爭相傳誦，但在當(dāng)年，埋沒了。

后面好幾個人扶著，李曉東才沒有倒在地上，鮮血狂噴。

我還意猶未盡，還要鬧。

幾個服務(wù)員嚇壞了，四處躲閃。

讓潘義出來，我打死丫的!我嚷嚷著，在樓道里橫沖直撞。身邊是拉我抓我摟我卻拿我無可奈何的北京上海廣州音樂人、歌手。但是沒有警察和保安。

二次閃回：金兆鈞說，那次你丫也就敢在上海這么鬧，要在北京，早讓人叉起來，扔他媽樓下去了!

我沖進(jìn)房間，別人都不敢進(jìn)來，因為我太嚇人。我抓起電視，砸在地上。抓起花瓶，砸在墻上，順便一腳把墻上的鏡子踢了個八面開花。我抓起開水瓶要砸的時候，金兆鈞沖進(jìn)來。

特寫：我張牙舞爪，仰面朝天在床上，掙扎著，嘶吼著，卻動彈不得。

后來進(jìn)屋的人以為我發(fā)了羊顛風(fēng)，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金兆鈞在我身下，死死扣住了我。

張軼倩用一顆安眠藥加一杯啤酒，誘惑我說，這是雪碧，我就喝了下去，然后我就倒在地上，睡著了。

醒來以后，上海媒體找了跟我要好的樂評人黑馬來，說了一堆套話，然后拐彎抹角，說最好還是去賠償一下。

我有點過意不去，于是去了酒店管理處。

令我萬分驚詫的是，居然只要我賠160塊錢。

我高興壞了，屁顛屁顛地付了錢，回來，很英雄地告訴三寶，只有這么點錢。

三寶卻很不高興，說：要是少于五千，“大地”就不管!

我說：我沒聽錯吧?

三寶笑笑，是啊。

我說，那我這就去把剩下的九千多砸回來!

后來有人說，我在流行樂壇一點名聲全靠打砸搶而來。這讓我啞然失笑。果真如此的話，我太高興了。這符合我的性格，人世間來這么一遭，不就是為了個痛快嗎?我不喜歡束手束腳，我不喜歡有任何東西壓抑住我的才華，如果有那樣的機會，我還要鬧，還要打，反正我跟潘義已經(jīng)是很好的朋友。

我說這話，是有道理的。如果今天，我還像過去一樣，沉醉功名，多寫了一首上榜歌曲，就認(rèn)為生活充滿了意義，我就還會用某些無傷大雅的出位去博眼球，我深知該怎么去炒作了，我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偶爾為之，卻深深懊悔，甚至在很久以后徹底戒煙戒酒戒毒的年輕人了。我已經(jīng)是個臃腫平和的中年人，我的思想或許嶙岣，身體卻已經(jīng)在蒼老。我感覺發(fā)現(xiàn)了一點真諦，卻繼續(xù)陷入更大的茫然。

所以，我選擇了躲避。

這一點，我可能跟謝東很相似。他也是在一陣瘋狂的火熱之后，疲憊了，尷尬了，乏味了，便不見了蹤影。有記者說，他潛伏起來，在紛紛的世態(tài)中察言觀色，豎起耳朵去聽，聽都市的流行風(fēng)向，聽鄉(xiāng)鎮(zhèn)的歌弦起落，聽走過的人們隨便或認(rèn)真所說的話，聽許多人胸中博動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

記者的生花妙筆，很能成為我們當(dāng)時隱居的遮羞布。當(dāng)然，這種羞愧，羞怯，更多是突然間領(lǐng)悟了更深的東西，就像某些瞬間，我們在暢快地生活，突然一驚，意識到一切都是空，我們只是在一個邪惡的舞臺上為某些觀賞者表演，給他們?nèi)?，就會立馬感到無比的羞辱。

這個時候，能實現(xiàn)我們自己，能抒發(fā)我們內(nèi)心的，只能是比流行音樂更復(fù)雜，更宏大，更寬廣的東西了。

于是，我選擇了文學(xué)，而謝東選擇了影視。

九五年，我獲得了“中國十大金曲”最佳作詞獎。大隊人馬拉到了廣東番禺，成天吃喝玩樂，好不開心。頒獎晚會后，尹相杰因為機票的事情，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王瑩氣得直哭，大家都在勸，邊說邊上了一輛依維柯，去參加晚宴。

這時候，謝東突然冒了一句：洛兵，你為什么能獲獎呢?

我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獲獎，就像我不知道為什么九四年東方風(fēng)云榜我沒有獎一樣。

車上發(fā)出一陣笑聲，連王瑩的情緒也好了不少。

回來后不久，謝東要做第二張專輯了，專門給我打電話，約歌。我這時已經(jīng)不是個單純的詞作者，我在努力進(jìn)入作曲和制作圈子，合作伙伴多了一些新的，少了一些舊的。我是大地唱片的音樂制作人和企劃宣傳經(jīng)理，剛做完李曉東的《快樂英雄》，正在準(zhǔn)備離開。

一天晚上，一個北京電臺的DJ來采訪我，我順便也把謝東約了過來。DJ采訪得很成功，讓我持續(xù)著對DJ永恒的好感。我在這方面嘗到過很多甜頭，如同圈里很多人那樣。

謝東來了。還是那種樸實的微笑，稍稍多了一點矜持。

我彈著琴，唱著給他準(zhǔn)備的曲目。我已經(jīng)從別人嘴里知道謝東大概需要什么樣的東西，但還不能確定。在遼寧斯巴露原創(chuàng)音樂榜頒獎晚會上，陳紅對我說，謝東的“太陽傘”只是個過路歌，他名氣太大，必須要更厲害的主打歌，我就想，我可能寫不出那種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曲子。我已經(jīng)對現(xiàn)實相當(dāng)妥協(xié)了，但骨子里還是有種令人討厭的精英意識，會阻礙我做很多事。

謝東耐心聽著，看得出來，他并不是很喜歡這些歌。

怎么樣?我明知故問。

還不錯，挺好，謝東打著圓場。他身上的平民意識很讓我欣賞，我為什么就不能和人民大眾拉近距離，寫點他們喜歡看，喜歡聽的東西呢?

謝東說，你怎么不自己做好一個小樣，免得這樣一首首彈呢?

我說，我沒有心思編曲，那太苦了。

謝東說，我不能說你的歌不好，但你為什么要這樣寫旋律呢?我不懂。

我說，我也不懂，我的創(chuàng)作可能和別人不一樣，他們在寫，而我，只是聽從靈感的召喚，我不是寫，而是找。

謝東笑笑。我知道，他的第二張專輯與我無緣了。

希望你能更上一層樓，我說。

謝謝，肯定會的，謝東非常有把握地說。

走的時候，我們互致晚安，我給他介紹了一下DJ，謝東很有魅力地微笑著，只是稍稍笑了一下，說了聲再見，DJ就有點靦腆，激動，微笑帶上了傾慕的色彩。我于是知道，謝東可能是那種對女人很有辦法的男人。

幸好我也是，否則，DJ就要被他搶走了。過了幾天，我在王曉京開的酒吧遇上了王童語。問他最近在做什么，他說，給謝東寫了不少歌，有一首是寫孩子出生的，謝東非常喜歡，認(rèn)為它會火。

他給了你多少錢?王曉京問。

加上母帶，全部買斷，11萬吧。王童語說。

我和王曉京心中都是一凜。這個價錢，在九六年，絕對是天價了。要知道，兩千年，李宗盛一首歌才賣15萬呢。

好事，好事!王曉京故作輕松地說。

圈里有些人卻覺得那首歌有點古怪，雖然號稱歌頌孩子，但卻用第二人稱起頭，講述我和你媽媽怎么養(yǎng)你的故事，有點像占了別人便宜。

但他們不會這么直說，他們只是評論，說這就是謝東。說他自稱“平民歌手”，卻更像個城市藍(lán)領(lǐng)。說他最近在潛伏中推出第二張專輯《為你再等候》，“歌手的眼睛里有更多的對普通人們的關(guān)注，歌手的心靈里有更多的對平凡人生的關(guān)情?！?/p>

我才知道，王童語那首11萬的歌叫做“孩子他爸”，媒體認(rèn)為，這是首有可能打動整個社會的作品，聽著這歌，30歲的人會很自然地投入進(jìn)去，非常溫馨，非常舒坦。

我聽了這歌，的確有些煽情，而且，角度很獨特。歌手對著自己還不會說話的孩子傾訴，低吟，旋律帶著點《東方紅》的味道，悅耳，質(zhì)樸，歌詞是發(fā)自內(nèi)心，很有點生活經(jīng)歷的積淀，感慨中有對未來的希望、現(xiàn)實的自憐，表現(xiàn)出一個男人初為人父的復(fù)雜內(nèi)心。

可惜，我在當(dāng)時并不懂，直到很久以后，我想要孩子了，我才漸漸體會到，這種感覺是多么難得，而這種作品出現(xiàn)在流行歌壇里，該是一個多么凌厲而精妙的快閃，是一場多么囂張而熨帖的好戲。

但可惜的是，這張專輯并沒有大紅大紫。

我們都為謝東惋惜。這張專輯很多地方超過了《為你等候》，從作品，從思想，從音樂，從歌手本身。正如有些媒體說，謝東的聲音在音質(zhì)音色方面有了變化，滄桑疲憊的感覺使歌曲的力度加強，而健康明朗的心情卻并未就此走遠(yuǎn)；生活的味道在歌手與歌曲的成長過程中變得越來越濃厚，其中還加入了復(fù)雜的味道，甜酸苦辣，戀情親情友情鄉(xiāng)情，無一不在拉近謝東和聽眾的距離。

我想，謝東又在走他的老路子，他希望能把前方走得更寬廣，更平坦，卻忘記了，中國的流行音樂并不正常，很多情況下，它就像個醉鬼，又像個瘋子，不定什么時候會發(fā)瘋，會火爆，而更多時候，投入再多的精力，財力，卻只能打水漂。成王敗寇，許多妄圖對中國流行音樂總結(jié)的人總是從成功者身上找到這樣那樣的所謂經(jīng)驗，其實，我們都在撞大運。這，就是現(xiàn)實。

或許，謝東已經(jīng)明白，只是不愿意說出來罷了。他的形象還是那么獨特，個性還是那么鮮明，有人說，他是一個被稱為“平民歌手”、“城市藍(lán)領(lǐng)”的人；一個挺關(guān)心周圍也關(guān)心自己的人；一個笑臉上有一些樸實、有一些憨厚、有一些普通和親和，而在笑臉的后面，卻有一些聰明、有一些機警、有一些執(zhí)著和某種狡猾的人。

這時候，謝東在影視方面表現(xiàn)出某些奇特的天賦。

他參與了《孩子他爸》的MTV拍攝，從前期的設(shè)計創(chuàng)意、導(dǎo)演、表演、演唱到后期的剪接編輯制作，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溶匯了他自己的審美、意念、表達(dá)能力及對作品的內(nèi)心感受。我看過一個采訪，他說，要以親切、貼近生活為主調(diào)，在內(nèi)外景的選擇設(shè)定上突出表現(xiàn)主旋律，體現(xiàn)出樸實、真實、生活、生動的畫面。著重渲染一種從家庭角度上圍繞孩子誕生后所產(chǎn)生出來的家庭關(guān)系、親情關(guān)系。表達(dá)出剛為人父的青年人在做了孩子的父親之后所產(chǎn)生出來的那種欣喜、希望，那種在男人內(nèi)心中所涌現(xiàn)的責(zé)任感以及那種無所適從的緊張感，脆弱感。整個片子節(jié)奏比較舒緩、抒情，運用暖色調(diào)的燈光處理，力求使畫面與歌曲在視覺和聽覺上統(tǒng)一；運用畫面的內(nèi)容烘托歌曲的情緒，力求使觀眾既體會到歌曲本身的內(nèi)容和氣質(zhì)上的精髓、又能把他們帶入到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中。

我很吃驚，因為我雖然愛看電影，也給一些影視作品寫過音樂，甚至還參與過星碟唱片和大地唱片有些MTV的創(chuàng)意，但像謝東說得這么頭頭是道，玩得這么門兒清，我自問是無法企及的。

令我更加驚嘆的是，謝東自己的宣言：

——通過參與這部音樂電視的拍攝工程，一方面鍛煉了自己在流行音樂整體制作上的把握能力，另一方面能夠為自己今后的發(fā)展打下了一個堅實基礎(chǔ)，即使有一天我不再做歌手了，我仍可滿懷信心地走到幕后，并且能夠為我喜愛的影視事業(yè)拼上一陣子。

我開始關(guān)注起謝東的來歷。

出乎我意料，謝東最早是想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后來卻不知不覺進(jìn)了電視圈，跟劇組，搞節(jié)目，從打雜干起，除了服裝和化裝，幾乎所有行當(dāng)都干過——劇務(wù)、場記、燈光、道具、錄音、攝像、制片、副導(dǎo)、策劃、撰稿……

如果不是某次機遇，他可能就和歌手失之交臂了。

那是某次，去南方，為了救場，他不得不上臺唱了幾首當(dāng)年劉歡的歌。

沒有想到的是，那次，整場節(jié)目，就他這個最火。

后來，謝東還迷上過導(dǎo)演，投考多處，臨了還是自費到中央戲劇學(xué)院進(jìn)修了一年導(dǎo)演學(xué)業(yè)。

這一段經(jīng)歷，對謝東的人格定位和心態(tài)形成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有文章寫得挺好：三教九流的人際交往使謝東體味到什么叫人群、人心和人情；五行八作的演練使他明白了什么叫本能、本份和本事；紛繁變幻的節(jié)目磨練了他的藝術(shù)感覺和判斷力；四處奔走的生活使他懂得做什么事都容易也不容易。

謝東自己說：當(dāng)你一踏入社會，便沒有人再憐惜你小了。

而我想說：盡情欣賞別人的每一場戲，也努力演好自己的每一場戲，可能是我們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內(nèi)，能夠做到的最高境界。

很多年過去了，關(guān)于謝東，一直有很多傳聞。他創(chuàng)建的東東藝要包裝歌手，經(jīng)營演藝，還說要拍戲，但是，漸漸銷聲匿跡了。

謝東自己出頭露面的機會也少了，偶爾能聽見他極富個性的高亢嗓音，和戴嬈低回縈繞的磁性吟唱回旋在某些電視劇里。

后來，聽說他和戴嬈終于分手了。

有一次，在十年流行音樂頒獎會上，我遇見了戴嬈，她高聲叫著我的名字。我看見她驚人的美麗，和驚人的憔悴。我草草地回了一聲，那些時候我很忙亂，還沒有想好下一步該做什么，因此也沒有太過理會她。

再后來，聽說謝東喜歡電影，要去電影學(xué)院進(jìn)修。但不知道怎么搞的，混了個假文憑。我就想起我的文憑。自從北大俄語系不開眼，讓我退學(xué)，我就對文憑很敏感。北大九八年百年校慶，學(xué)校親自發(fā)請柬讓我回去，我左邊坐著校團(tuán)委書記，右邊坐著學(xué)生會主席，風(fēng)光無限；回到俄語系，系副主任說，當(dāng)初真該讓我轉(zhuǎn)系，又說，我們系的新生都以你為榜樣，我就更加飄飄然。在此基礎(chǔ)上，我對文憑更有一種追逐到邪惡的渴望。

我經(jīng)常走過中關(guān)村大街，面對那些賣假文憑的人，很多次想追根究底看看，他們到底是怎么做出那些曾經(jīng)帶給我非常大傷害和夢想的硬紙殼的。我看見翠綠的樹木一點點倒下，變成高樓大廈，周圍匆匆行過表情雷同，容色疲憊的人群，我就想，人生就是他媽的走過場，我們都在避免成為龍?zhí)?，后的殘忍現(xiàn)實，是多么蒼白無力，問的萬般辛酸。但小時候的鴻鵠之志，面對長大一張小小的文憑，豈能承擔(dān)這中

去年冬天，我應(yīng)四川音樂學(xué)院的邀請，回去當(dāng)客座教授。我的好朋友，華西都市報的鐘洋說，他要搞一個金堂縣的柑橘節(jié)，問我能不能找到歌手，楚頭不能太高的那種。我想了想，說，你不是跟謝東很熟嗎?

成都變化很大，變成了一個徹底的消費城市，數(shù)不盡的燈紅酒綠，玩不夠的紙醉金迷。很多老街拆得干干凈凈，我只能到一些年代十分久遠(yuǎn)的公園，才能找回一點童年記憶。這讓我很懷疑，我到底有沒有過故鄉(xiāng)。

每天我都用半天時間來教課。我把十幾年的經(jīng)驗和心得，列成非常詳細(xì)的教程，不厭其煩地給他們講述著。我遇見了很多的庸才，很少的天才，他們都急于從我身上知道外面的世界，而我，已經(jīng)和外面的世界漸漸遠(yuǎn)離。

過了兩天，鐘洋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謝東在罵我，你來幫我說說他!

他為什么罵你?我說。

我他媽好心好意請他來演出，他一下飛機，就被記者圍著問那些敏感問題，他就急了，非要認(rèn)為是我張羅的，我操，我真他媽冤枉啊。

你把電話給他，我說。

哥們，你好啊!謝東在電話里無比熱情，讓我很意外。在我印象中，我跟他的確交往過，但并不是非常熟，很大程度上，是神交，是彼此欣賞，而不是喝酒吃肉的鐵哥們。

你好你好，最近怎么樣?

沒什么，挺好!我看見你在寫東西，很好啊!我也在寫，我在寫劇本!

我驚訝之極，不是為謝東驚訝，而是為這個圈子還有人惦記著這些。其實，音樂圈喜歡影視，并且搞出名堂的也不少，比如高曉松，導(dǎo)演當(dāng)?shù)迷絹碓绞炀殻直热缒萼?，好幾年前就人嚷嚷著要去?dāng)導(dǎo)演。但是，作為一線的歌手，作為萬眾矚目的明星，能激流勇退，下來干這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畢竟，歌手站在臺前，幾分鐘，十幾分鐘的所得，可能是導(dǎo)一部戲，寫一部二十集乃至更多勞動都不能比的。雖然謝東早就涉獵這一行，但我還是不能相信，他情愿放棄臺前的萬金一曲，而要選擇煉獄般的寫作。

回北京以后，咱們找時間見見，好嗎?我說。

好!謝東回答得非常干脆。

后來，我在網(wǎng)上看到，華西都市報是這么寫的：

——前晚8時30分，歌手謝東突然現(xiàn)身成都會展中心。11月初因未支付所購奔馳車的分期付款，謝東被車商告上法庭，之后便從“人間蒸發(fā)”，在媒體及朋友面前玩起了“失蹤”游戲。據(jù)悉，謝東此行是赴金堂參加一個演出。當(dāng)晚，謝東穿著一身黑衣，不多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成馬尾，且衣領(lǐng)豎起來遮住臉。謝東已十分消瘦，此刻的他則像流浪漢似的站在停車場黑暗的角落里。謝東走得很慢，低著頭，讓人無法看仔細(xì)他的臉。面對記者的問候，他不轉(zhuǎn)身也不抬頭，且始終一言不發(fā)，在朋友的11路下徑直走到車邊，慢慢上車。據(jù)悉，謝東早已將手機轉(zhuǎn)移到秘書臺，除了一些與演出有關(guān)的留言他會回電外，其他朋友或媒體的電話一概不接。

我回北京后，跟謝東有過幾次短信接觸。我們彼此聊了一些，尤其是文學(xué)。這也讓我驚詫，因為我認(rèn)為，這個圈子距離文學(xué)很遠(yuǎn)，距離名利很近。但當(dāng)我初涉真正的文學(xué)圈子，才發(fā)現(xiàn)，在某些方面，這兩者有著驚人的共同之處。

謝東給我發(fā)了個劇本的梗概，說有機會看能不能合作。這個劇跟音樂圈有關(guān)，但并不是單純靠揭露黑暗面來吸引眼球，而是從人性出發(fā)，音樂只是一種載體，真正的東西，還是比較深沉，內(nèi)在的。這是我喜歡的東西，是沉得下來的東西，我認(rèn)為。

我跟謝東發(fā)了個短信，希望一見。我說，《音像世界》的吳總編可能也會找你要照片。但謝東沒回，我不知道為什么，是不是他不想我寫得太多呢?我想，我并沒有出格。我沒有去寫他令我非常感興趣的身世，他頗為傳奇的身世，他一些比較隱私的東西，跟我所掌握的材料相比，我只是寫出了他的冰山一角。他是如此坎坷，如此精彩，就這一抹冰山，也在蒼茫的人海里，反射著絢麗的光彩，只是，要有心人才能發(fā)現(xiàn)罷了。

我想，我們曾經(jīng)在名利的道路上走得很遠(yuǎn)，于是本能地想往回走一點，回到自己真正的舞臺上。我通過寫作，發(fā)現(xiàn)了回歸內(nèi)心的精彩，謝東也是。他的劇本寫得熟練，精彩，深刻，大大出乎我對當(dāng)代歌星文學(xué)水平的想象。當(dāng)然，在命運的淡入淡出間，我早就不是一個只能寫詞的音樂人，而謝東，早就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流行歌星了。

我又想，我們其實是很脆弱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都會灰飛煙滅。宇宙間最牛逼的東西只有一個，那就是：時光。萬物都讓它玩弄著，導(dǎo)演出一幕幕天差地別的陽光舊事，但我們依然渴望擁有更多的它，渴望這短短的幾十年能留下點什么。

從這個意義上講，歌手們不會是龍?zhí)祝菚r光選中的主角，他們不是庸俗意義上的戲子，而是生命的使者，給我們留下某些鮮紅，翠綠，明亮，黯淡的痕跡，讓我們的生活隨時充滿紀(jì)念，讓我們能夠回到從前，意淫著打敗衰老，哪怕這只是善意的自欺欺人而已。

我們能夠感受到的這個世界，無數(shù)的大戲不斷串場，翻卷，無數(shù)蒙太奇穿梭著，跳躍著，組成繁雜而紛亂的現(xiàn)實。我不能把握太多，所以更加珍惜今天的每一個瞬間。在很久以后，當(dāng)我再次聽到鄧麗君，童年就會浮現(xiàn)眼前，溫馨淺淡，安寧平和；而更多人如果再次聽到“笑臉”，九十年代的青春就會回到他們身邊，讓他們明白，歲月飛逝，名角億萬，一切都會過去，而留下的，只是落幕時那倏忽而逝的一點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