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窗外大楊樹上的花喜鵲還在窩里做夢呢,我就悄悄兒地蜷著身子穿好衣服,摸著床頭柜下了床,順手把放在床頭柜的兩沓子人民幣塞進褲兜子里。頭天打銀行取的,一萬一搭的。出門發(fā)動了泥拉巴嘰的卡車,順著三環(huán)路朝北扎了下去。路上怪清靜的,卡車幾乎達到了時速100公里,都快飛起來了,發(fā)動機有點兒破,發(fā)出了輕輕的顫動,坐車里跟踩電門上似的,我的心也麻酥酥的,想從嘴里蹦出來,所以只好緊緊閉住嘴,來個悶得蜜!這一趟我要買100箱啤酒,頂星星冒月亮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的才套住了七個下家兒,運回來批給他們,可以賺3000來塊嚼谷錢!閉上了嘴耳朵可靈得厲害,“嘿!”卡車的水箱螺絲松了,發(fā)出半夜里野貓的絲絲怪叫。“吱——”我來了個急剎車,打開車門一個鷂子翻身著了地,掀起前蓋兒,仔仔細細地來回尋摸著,“小野貓子,敢情藏這兒哪!”那顆松了的灰色螺絲讓我逮住,用改錐三下子擰了個瓷實的,再想松開扣得等著換水箱的時候了!“你小子再學野貓叫,得下輩子啦?!蔽覂刹礁Z回駕駛樓,掛檔就又沖上了馬路。車窗半開著,微風從后面吹過來,千數(shù)來個啤酒瓶帶著殘留的酒味兒一陣兒一陣兒鉆進我的鼻子里:錢還沒賺到手,人卻快要醉了。從小爸媽就說我的嘴太賤,只要不拿線縫上,天生的閉不住!這不,大嘴岔子咧著,明知道自己缺五音少六律的,還是用發(fā)劈的喇叭嗓兒唱起來了:“自己掙錢自己花,自己的飯碗自己刷,哎喲喂,我的大嘴巴,為了養(yǎng)你累得我脫了胯——”現(xiàn)在,日子過得雖然不容易,可咱自有自的樂呵兒,一只手打方向盤,另一只手彈著自己脖子上鼓鼓的窮筋當弦子唱得奔兒歡。
“嘀嘀——”突然間,好心情讓一陣兒邪風刮天上去了。本來挺清靜的馬路上,冒出了輛賊亮的奧迪來,要是把車身涂成紅顏色兒的,準能讓人把它當成救火隊的指揮車,那速度,箭頭子似的。奧迪車身的蠟打得連蒼蠅都趴不住,在初升太陽籠照下透著逼人的富貴。我等小民最無法忍受的就是這種能把我們的心踩進泥里的“牛氣”,仿佛這輩子他是荷花我是藕?!肮植坏脛偛乓柏埥?,要不順哪!馬上得挨窩心腳啦!”得!歌兒也讓奧迪頂進胃里,我光剩下張著嘴喘粗氣了。三歲的孩子都明白,老百姓不買這種車,這是當官兒的公務車,六個缸的“官轎”。說實在話,人家的奧迪就是比我的破卡車威風,那車開起來才像擦著地皮兒飛呢,小喇叭發(fā)出趾高氣揚的叫聲,你聽,那喇叭朝我吼呢:“躲開,躲開!”這陣勢跟老輩子當官兒的出來嗚鑼開道一樣風光,他一出現(xiàn)別的車得鉆地底下去才合乎規(guī)律。超車是幾秒鐘之后的事兒。我從反光鏡里掃著奧迪,心里長出牙來:“抖威風?強行超車!跟爺這兒,你是掉了把兒的空竹——抖不起來!想超過去?除非走逆行,要不就打我腦頂上飛過去!不然,我就死死地封住你小子的路!”
我這個人,最怕人家激!一激,腦子馬上開鍋,連做夢都夢不見的事也能干出來!要不老婆說我是惹禍的苗子呢。我拿出十幾年的手藝,瞇著眼開始跟奧迪叫勁:它往左靠,我輕輕打把,破卡車似乎讓一車的啤酒味兒薰醉了似的也往左靠;奧迪往右沖,我也往右來。這哪兒是開車?整個一個馬路游戲,兩條蛇跳舞!奧迪今兒可瞎菜了,車速一下子降到了二十公里。我也立刻把車速降下來,心里有了貓咬死耗子的感覺,唱了半截的歌兒又要從胃里冒出來。我的視力是二點零的,晚上不用燈可以瞧見黑燈影兒里的東西!這時我騰出一只眼從反光鏡里欣賞奧迪里的兩個飯袋:開車的是個二十郎當歲兒的小白臉兒,肯定是旁邊兒那個當官兒的全活兒馬弁!這年頭官場里興這個!旁邊的那個,至多四十來歲吧,牛氣烘烘的,跟一灘奶油似的堆在座位上,白胖白胖的,威嚴,臉上的肉隨著車的左右抖動而抖動著,使我想起了昨天菜根香飯館里,叫的那碗蒸得特別嫩的雞蛋羹?!疤焯斐院韧鏄?,養(yǎng)成白皮兒豬了!老子天天累得拿二鍋頭撐著!今兒個你可是犯老子手里了,雜燈罩兒的,嘗嘗挨擠兌的滋味兒吧。這還是文明的呢?!蔽以缤速I啤酒的大事兒,心里翻出了當年跟街道辦事處科長為辦證明打架的事兒。甭管你小子是誰!反正那天干完架,陰陽眼科長出去辦事坐的也是他媽的奧迪,連顏色兒都一樣!今兒個就今兒個了,拿你出出陳年的老氣兒吧!你們?nèi)且粋€模子里倒出來的槽子糕,隨便收拾誰都不屈枉你們。
車速再慢,一會兒也十來公里出去了!這輛奧迪打出廠上了馬路可能沒吃過這種虧,快讓我逼瘋了:大白天的,連大燈都開開了!喇叭跟連了線似的直著脖兒叫喚!可它就是長不出銀色兒的翅膀,變不成飛機,只能乖乖地聞我這破卡車的油煙兒!太陽老高了,馬路喧鬧起來,車像剛出窩兒的麻雀,灰乎乎的趴滿了。超車?起碼得等到后半夜了,眼下是寡婦死了獨養(yǎng)兒——沒指望了!
“瞎忙乎了半天,我也在勝利里陶醉陶醉!”我用手砸了砸方向盤,咧著嘴打算開懷大笑。人的命運真不可思議啊!咱草民的勝利就跟太陽出來之前的露水兒一樣,還沒咂巴出滋味兒呢,就煙消云散,連個影兒都沒了。草民的生活似乎都跟露水兒有親戚往來:發(fā)了財,叫“露水兒財”,找了個對象,叫“露水兒夫妻”,我的勝利也可以叫“露水兒勝利”。奧迪里的那個奶酪把手機放到了下巴頦子上,五官開始跟動畫片似的變化。大概就一分鐘光景,后方傳出了巡邏車那扎腦門兒的警笛聲!他的真正保鏢出現(xiàn)在我的反光鏡里,黑糊糊的,讓我頓時像吞了個搖頭擺尾的活壁虎,胃里都抓撓的慌!巡邏車飛快地沖過來,一打輪兒,穩(wěn)穩(wěn)的壓住了卡車車頭,就在我打愣的瞬間,奧迪一個斜插,把我的卡車死死地別在馬路邊兒上!我也只好來了個急剎車,腦子隨著剎車的“吱——”聲也由開鍋變成了冰窖,唯一可以干的事兒只是下意識地挽了挽袖子。
只見奶酪打開車門,從奧迪里慢慢兒的流到了馬路上,在“馬弁”的呵護下朝我流過來。“年輕氣盛,今兒斗氣兒是斗得有點兒出圈兒。臭了臭了!”我癱在座位上,心里掂量著,覺出今兒個的事兒不妙,可能沒好果子吃!得趕緊想個萬全之策。
妙也!我一拍腦門子,主意從花花腸子里鉆出來,拿出咱草民世代相傳的看家絕活兒:裝傻充愣兒,給他個一問三不知!必要時縮脖兒“咯——”一笑,讓他們有氣都撒不出來!你當收拾草民那么容易啊?門兒也沒有!我坐在駕駛座上沒動,伸手摸出哈德門煙盒,用厚嘴唇子拽出一根叼上,我覺得自己更像個二傻子了!看他們的笑話兒吧,爺們。
奶酪瞇著眼在我的駕駛樓下邊停止了流動,六只眼急火火地盯住我看,我用余光把他們的猴急相兒全收到了心里。哼!看你們肚子里除了民脂民膏外,還能有什么嘎古賬?“下來吧嘿!”警察先發(fā)話了,我的心被這只壁虎抓撓得加快了跳動,可是只能也必須下來了,我比大熊貓還慢地離開了駕駛樓,站到了奶酪對面。
奶酪在陽光照射下更加蒼白,似乎在深呼吸,我覺得他剛才被我耍得快虛脫了。眼下,他臉如同被攪拌機高速攪拌后凝結的奶酪餅,表情特別地復雜。為了“尊嚴”而實施報復,理由比較難于出口,他在選擇可以從人嘴里講出來又符合身份的話。
警察看著奶酪嘴張了三下兒,可他終于又無聲地把門牙藏在了薄嘴唇里,“他比我強,多能察言觀色!”我叼著沒來得及點的煙卷兒,傻冒兒似的戳在那兒,欣賞奶酪生悶氣。突然間,他用命令的口氣發(fā)話了:“把你帶的錢都拿出來!”
“哇!劫匪?化妝成警察和官兒!”我胃都冰涼啦!那只臭手居然不聽使喚地壓在了褲兜子上邊,在仨人面前露了餡兒,嘴里還白話呢:“你怎么知道我?guī)уX啦?”天生挨劫的賤命!早知道一對仨,可連個防備也沒有,駕駛樓里的改錐都沒拿在手里。他們什么時候盯上我的呢?對了,準是在加油站旁邊兒,我下車檢查螺絲的時候。完啦,我這兩萬塊錢,還有那即將到手的三千塊錢!錢啦什么的都不愿意在我們草民身上老老實實呆著,只有失意之類的感覺愿意和我們交朋友,在我們身邊刮著旋風。
馬路上的大車小車匆匆忙忙地奔著命,誰也不理會我們,颼颼地卷起小旋風兒打我們身邊哧溜過去。眼下,連喊“救命”都沒有人相信,因為這兒戳著個警察呀!我算是今兒個最倒霉的人。廢物!
奶酪的小眼兒閃閃發(fā)光,星星似的,牢牢盯住我手上暴突的血管?!敖^對的專業(yè),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了?!彼麧M眼是嘿嘿的嘲弄。我知道我今兒個輸了,輸了個底兒掉。能保住命就不錯!我掃了下四周,心說,瞅機會,跳隔離帶逃命吧!“你的褲兜兒破了!”奶酪看出了我的惶恐不安,口氣似乎熱情起來:“瞧瞧啊”,他手里揚起一沓子錢,“你小子真愣,檢查車忘了檢查褲兜兒,我們加完油,一個勁兒追你!再追就追到啤酒廠,替你當會計啦!”他用稀奇古怪的眼光盯著錢,把它摔在我手心里,“小伙子,你當不了官兒,連印都看不住!”他搖了搖大腦袋,扭身上了奧迪,小車飛快地從我眼前消失,融進了無邊的車陣。
警察斜著小瞇縫眼兒,看完了這場戲,撂下句:“你缺心眼兒吧?”然后,他蹁腿兒騎上摩托,冒著煙兒也顛兒了。
我拿著這一萬塊錢,縮了下脖兒,咧了咧嘴想笑,可沒笑成:“混了半天還是個小民,連想事兒的方法兒都透著小民味兒!”剛才又露怯了:從小奶奶就告訴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站那兒光顧瞧自己褲兜的大窟窿了,琢磨錢是怎么掉地上的,連人家的車牌號兒都沒記住,我臊不搭眼地用那沓子錢拍打著腦門,覺出腦門子汗乎乎的。揚頭瞧見太陽都五層樓高了,“喲,天可不早了,還是趕緊奔飯轍,開著破車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