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鄉(xiāng)村少年

得知你在一個月前遠赴江西打工（聽說是筑路），我頓時有種一敗涂地的感覺。你父親、我、還有很多人，我們在你身上的夢想曾像傍晚的路燈一樣依次升起，現在，離天亮還遠著，我們的夢想卻一一破滅了，我們再也做不了夢了。

你還記得嗎？你們村里那個叫茍家新的少年，出去打工有五年了，至今音信不通，生死不明，他的母親都已經哭瞎了眼睛。還有那個姓牟的小伙子，進城打工不到一個月，不僅沒有拿到分文工資，而且丟掉了四根手指，回來的車費又不夠，只能抱著血糊糊的手一路走著回來，兩百多里路他走了三天三夜。據說別的地方還有更慘的，有個28歲的小伙子，在進城不到一百天的時間里，先后做過19份工作，領了650元工資，被騙3次，被搶2次，被老板強行趕走6次，被丟進派出所2次，吐血1次，自殺1次，他運氣還算好，最后碰上了同村的一個人把他帶回了家，去的時候他是150斤左右的壯漢子，回來的時候，體重只剩下九十多斤。

親愛的外甥，我不能對你說得更多了，我不想嚇著你。當然，進城打工是多數青壯年農民的希望之路。國家和各級地方政府在想法改善民工的待遇，為民工主持公道。我只想告訴你，你還不到20歲，你的皮肉還不夠結實，你要處處小心，見勢不妙，我們就趕緊逃跑，我們一定要學會聰明地逃跑。實在不行，我們不掙這錢，我們回家還不成嗎？我們就在家里乖乖地種田還不成嗎？我們不要錢，我們只要有口飯吃不成嗎？何況，做民工又能掙多少錢呢？

其實，你走到今天這一步，并不是突然的，這中間有一段較長的下坡路，我們應該可以在下滑的過程中拼盡全力地自救，但我們都沒有，我們明明知道若不抓住點什么，肯定會這樣一直滑下去，結果，我們還是無所作為地一直滑到谷底。我并不是說農民就不好，也不是說當民工就一定很糟，這些人當中，也有很多樂觀的例子。我只是覺得，你受過完整的中學教育，在高考中，你的理科成績甚至很不錯，以你這樣的素質，應該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而不是跟一群大字不識幾個的人去筑路。

當然，我們應該學會辯證地看待事情，比如你去江西打工這件事，意味著你完全長大了，可以像個男人一樣出門闖蕩天下了。還意味著你是一個顧全大局的懂事的孩子（請原諒我仍然習慣把你叫作孩子），你一點都不憐惜自己，主動接受了農忙種田、農閑打工的半農民半民工命運。

就在兩年以前，我對街上偶爾出現的民工還是很不屑的，我總覺得他們無禮，粗魯，渾身汗餿味，隨時會向周圍伸出傷害的爪子。在經過他們身邊時，我總是一手提著裙擺，一手護著提包，小心翼翼地繞著道走。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著我這樣的想法，民工正在成為城里女人的步行障礙和視覺障礙。但是，大約是在去年，我開始改變看法，我開始站得遠遠地關注他們。我看到他們渾身臟兮兮地穿街過市，疲憊不堪，看到他們吃著水煮白菜，夜晚在工地上露宿，所有的人都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像蟲子一樣生活在城市的邊緣，我的心忽然開始隱隱作痛，我猛地想到了你，親愛的外甥，以你目前的困境，你是極有可能走上這條路的，我再不敢鄙視民工，很有可能，我怎樣看待他們，就是在怎樣看待你。我從此對民工這個字眼有了種別樣的心痛。

當我這樣為你擔憂的時候，你大概正待在鄉(xiāng)村深處的家里，百無聊賴地望著遠處的鐵路橋發(fā)呆。你差20分沒有被大學錄取，你前路茫然，無處可去，只有帶著行李，還有一份落榜的恥辱回到家里。你的前途會是什么樣子呢？我無法想象，沒有學歷，沒有技術，沒有任何資本，除了日漸長大的個頭和力氣，在這個世界上，你一無所有。我聽說過許多這樣的事情，村里的孩子失學了，他們有的在家里呆上一兩年，等個頭長大到可以扒車，可以干活的時候，跟大人們一起出門找活干。有的則丟掉書包，虛報年齡，混得一張身份證，興沖沖去了城里，當然，他們也掙不了什么錢，但他們不得不這樣。我不希望你去走那些鄉(xiāng)村少年不得不走的道路，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我們即便是輟學打工，也應該去那些環(huán)境較好的地方，比如去麥當勞做保潔員，比如去家電公司做上門服務，等等，當然，去這樣的地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要依靠各種各樣的關系，還要經過適當的職業(yè)培訓。這是我私下里為你做的人生設計，我沒有及時告訴你，因為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去實現它。我恨自己無法盡快實施這一設計，我預感到，隨著我一日一日的延宕，你很有可能等不及地加入到民工大軍中去，但事情沒有落實之前，我不敢再給你任何不能兌現的承諾。現在看來，我的糟糕的預感是正確的。

我曾經真心真意地給過你很多承諾，直到那個暑假。那個夏天奇熱，我冒著酷暑，往返近千里，到你家去了兩次。第一次我想讓你去復讀，準備下一年再考，第二次我想讓你去讀某技校，畢業(yè)后至少可以找一份工作，但你父親一個方案也不同意，堅決將你留在家里，他說考不取就算了，他得一碗水端平，他不能在你身上用力太多，因為在你下面，還有兩個更小的，如果在三個孩子身上都如此用力，他是沒有這個能力的。我當時差點脫口而出：讓華子（你的小名）跟我去吧，我來負擔他的一切。但我最終囁嚅著沒有說出口，因為，我懷疑我的能力，大包大攬地供你上高中，我已經氣喘吁吁，眼下，我還得考慮自己的房子問題，生存問題，以及其他我暫時無法想到的問題，何況我素無積蓄，和你一樣，我出生在另一個村子里，是高考讓我一夜之間一窮二白地走出了那個村子，從此不再回來。城里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他們都像我一樣，勤奮自律，積極謹慎，患得患失，因為他們身前身后沒有任何支撐，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得承認，我至今都在恨著我自己，因為在你父親宣布你的命運的當口，我沒有勇氣打破沉默，沒有勇氣像以往一樣，對你們全家說好吧，華子跟我走，我們去城里上學。以往總是這樣，你總是沒有學費，總是在上學前把家里弄得陰沉沉的，你父母總是苦著臉，我也總是十分豪氣地站起來，攬過你的肩說：走吧，華子，我們去上學。然后我很驕傲地站著，接受你父母眼里潮濕的謝意。他們確實沒有辦法，他們是老實人，永遠不知道如何把這個世界的錢財變到自己口袋里來，除了種幾畝田，養(yǎng)十幾只雞，一兩頭豬，除此以外，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無所依憑。而且他們比村里人更窮，因為他們太喜歡孩子，他們一氣生了三個。這一次，我在沉默的同時，默默地為自己辯解：誰讓你們生那么多呢？要是只有華子這一個孩子，一切都好說。

我硬著心腸將你的命運決定權退回到你父母那里，表面上這是在尊重他們，實際上，我十分清楚，在你真正需要幫助的時候，我開始自私了，我開始為自己著想了。我還感到這對你是極不公平的，一開始，我像你的教母一樣，帶著你從一個學校轉到另一個學校，對你的一切大包大攬，現在，我說不管就不管了，誰也奈何不得，我的表現簡直像個無賴，當然，誰也不能譴責我，因為，我對你并沒有法定義務。

可是，有些事情跟義務是沒有關系的，它只跟良知有關，跟自己一生的感觸有關。

我面無表情地從你家里，也就是我姐姐家里走出來。一路上，我一聲不吭，我覺得自己像個不仁不義的負心人，把臉一拉轉身就走。中途，我差點掉頭回去，把那句話大聲地說出來。我知道城里有好多下崗的夫婦，他們買不起新鮮蔬菜，就到菜場去撿別人扔下的邊葉子，但他們一樣供著上高中上大學的孩子，和他們比較起來，我應該可以供得起你。想到這里，我為發(fā)現自己其實也是個自私的人而流下了眼淚，我原以為我很高尚，因為我曾一路資助你上初中、上高中，我為你家里買化肥買電視，我為自己始終沒有忘記早年嫁在鄉(xiāng)村的姐姐而感動，為我的身后始終拖著一個沉重的鄉(xiāng)村而感動，可是，是什么時候，我的肩膀開始變得滑溜了，擔不起責任了，開始不想承擔這責任了，是因為你們的要求正在洶涌而來我無法招架嗎？是因為自身的需要像蛛網一樣四處延伸而無暇他顧嗎？還是因為我們之間的距離正在越來越遠（我中途換過兩次工作，棲身之所也從小鎮(zhèn)換到縣里再換到市里），我們之間的血脈聯系正在越來越稀?。ㄈ藗兂Ｕf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沒有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讓我第一次在你們面前采取沉默是金的態(tài)度。

我知道我走后你的父母肯定嘆氣了，我不知道你哭了沒有，你皮膚白皙，態(tài)度斯文，常年戴著一副眼鏡，可你卻是個堅強的孩子，你曾經拿竹篙挑走落在鄰居孩子身上的斷電線，自己的手掌因此差點殘廢卻沒有流一滴眼淚，據說那些孩子因此都很崇拜你，大人們也說你又有文化又勇敢，將來一定會大有出息。不管怎樣，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哭泣，一個男孩子不要動不動就哭泣。我經常對你說，眼淚會沖垮意志，尤其對于一個男人?？墒?，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你空有一腔熱情又有什么用呢？你能堅強到不吃飯嗎？你能堅強到不生活嗎？我甚至后悔讓你知道那些關于如何做一個男子漢的教條，我寧肯你還什么都不懂，不懂得失落，不懂得挫折，不懂得一個尋常的決定對于一生的意義。但是，親愛的外甥，我知道你其實什么都懂，你很聰明，高考時，你的數學得了120分，你的理化成績也很不錯，你的弱項在英語，才得了30分，我不知道你學習語言的能力為什么這么差，也許是農村里的孩子羞于展示口型羞于大聲表達的緣故。

從那個暑假開始，我再也沒有動不動就往你們家跑了（跑一趟得8個小時，中間倒四次車），盡管我十分想念你們，但我再也不敢想去就去了，我在你們面前失去了理直氣壯享受貴賓待遇的底氣，我不敢面對你的眼睛，不敢面對你的父母，我不知道該對你們說些什么，也許我從此在你們面前失去了說話的權利，這就是我對你的失學保持沉默所付出的代價，我想我對你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了，你們可能在這樣想：在關鍵時刻才可以看出，我并不是你們休戚與共的親人，我只不過是你們在城里的一個親戚而已，我們之間是有著距離的。我還不敢到你們的村子里去，我覺得他們看我的眼睛里也寫滿了失望，他們肯定在議論：看，城里小姨又來了，好吃好喝住幾天，拍拍屁股就走，外甥的事一點也不操心。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這件事情的最可怕之處，難道因為怯于見你們，我就再也不到你們那里去了嗎？難道我們從此就不再來往了嗎？這個想法把我驚得跳了起來，那可不行。就在周末，我鼓足勇氣坐上了長途客車。

我到達的時候已是傍晚，羊腸小路像一根灰白的帶子，從深深淺淺的黑暗中時粗時細地飄起來，曲曲彎彎地把我?guī)У侥銈兗摇Ｄ銈兗掖翱跊]有燈，看看別處，有些人家是有燈的，我以為你們家沒人，走近了才發(fā)現門是虛掩著的，屋里隱隱約約地傳出人聲。

你在黑暗中走到我面前來，低低地叫了聲小姨！我聽出了壓抑著的親密。我們曾經很親密。我讀五年級的時候你母親生了你，那個假期我就是在你們家度過的，我看著你從一個呀呀學語的嬰兒一天天長大，看著你脫掉開襠褲換上第一條像樣的褲子。我還記得第一次帶你到我的城市和住所，我上班的時候，保衛(wèi)處的人打電話找到我，我疑疑惑惑地跑過去，看見你像個小俘虜似的，滿面愁容地坐在那里，當你看見我時，你的表情陡地起了變化，你把小小的堅強像紙一樣撕破了，你大聲嚎哭起來，小臉漲得通紅。差點閉過氣去，原來，你像城里所有頑皮的孩子一樣，用小刀把一輛正在修理的吉普車帆布車頂劃破了。我沒有批評你，相反，為了給你壓驚，我?guī)闳コ粤穗p份的冰淇淋，那是你最愛吃的。

我一直還不知道我姐姐家已經窮成了這個樣子。你們沒有錢交電費，村里不給你們供電了，你們欠著兩年的提留款，還有一些其他的款項，總之，你們欠著村里一大筆錢，甚至包括你母親生你弟弟和妹妹的罰款。當然，你們也欠著自己，你們已經有兩年沒有添置新衣服，近一年沒有吃過肉。我對姐姐說我明天幫你去交電費，她卻說沒必要，反正家里也沒有人要寫作業(yè)了，沒有電一樣可以睡覺。這時我才發(fā)現，三個小孩全輟學在家里。

原來，那個暑假里，我一走，你的弟弟妹妹也都被你父親勒令退學了，他本來準備讓你們三個都讀到高中畢業(yè)的，但他一時交不齊你弟弟（他很爭氣地考上了當地的一中）的學費，當他得到寬限三個月的優(yōu)惠回到家時，發(fā)現你妹妹（她才上初一）也因為無錢報名而氣鼓鼓地坐在家里。這下他生氣了。他真的生氣了，他像一頭被關進欄里的豹子，通宵不眠，坐立不安，他覺得他這一生所有的不快都在這一天找上門來，所有的不順心都在這一天爆發(fā)了。他自幼身體瘦弱，干農活不是好把式，處處被村里人看不起。他想去做生意，但總是沒本錢，好不容易有了一點小本錢，又被本錢更大的人將他吃了下去。他想去城里打工，又覺得工錢太低，而且田里的活計也讓他走不開。他想讓孩子讀書，跳出農門再也不當他認為是最下等的農民，從此家道中興，雖然孩子們不笨，但現實卻偏偏不讓他去實現這個理想。他覺得三個孩子簡直是三只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把他一年到頭的辛辛苦苦搜羅一空還遠遠不夠，說到底，他有什么義務讓子女都跳出農門呢？他只是一個父親，把孩子養(yǎng)大成人，把老人養(yǎng)老送終就可以了，他的任務就完成了，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誰規(guī)定在他這一輩非要做出那么大的業(yè)績不可呢？何況他根本沒有力量去完成這番業(yè)績，這就像一個人想要長到姚明那么高，但事實上他能不能呢？根本不可能啊。他突然醒悟過來，原來他只是癩蛤蟆打呵欠——口氣大，他立下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目標，也犯下了一個幼稚的錯誤，現在，他在現實面前終于冷靜了，他想要糾正這個錯誤了，他再也不能繼續(xù)錯下去了。于是，他把手里的椅子重重地一頓，說干脆，你們一個個都給我從學校回來，這書讀不下去了，再讀下去要出人命了。他還說你們也都識得文斷得字了，也算是讀過書了，想當年，我的父親才讓我上了四年小學！我對得起你們了。

第二天，你的妹妹果真沒有去上學，這種學生在她班上也不是第一個，學校也沒有表示多少異議。你的弟弟開學后第四個周末才提著臟衣服回家，他將學校的催款通知送到你父親手里，還說老師要求買一個復讀機，學英語要用。當他得知父親的決定時，二話沒說，一揚手把書包丟進了墻角，爬到床上睡覺去了。他不吃不喝，一睡就是四天，第五天，學校的老師來了，動員他去上學，并允許他的學費可以拖到學期結束的時候再交。你的父親脾氣挺大地望著老師說最終還是得交！老師說是啊，最終還是要交的，但至少又給了幾個月時間。你父親說這幾個月里，我該上哪里去偷一千多塊錢呢？我的田里只產那么點糧食，我的豬仔已經賣了，我的母雞一天最多只能下一個蛋，你說，我該去偷還是去搶？！老師也替他想不出辦法來，只好嘆嘆氣走了。沒過兩天，老師又來了，他說實在沒錢讀書也可以，他另有一個辦法，他要你弟弟在家自學，到時候通知他參加考試。這是一個很負責的老師，他說你弟弟成績這么好，一定可以考上大學的，可惜了。你父親激動地說考上了大學又有什么用呢？大學學費更高，根本不是我一個農民出得起的，考得上跟考不上是一樣的。他憤憤地說，這個世界只認得錢！他的口沫都噴上了老師的臉。老師終于無話可說地走了。

聽說這一情況后，我很氣憤你父親做出的決定，但我無權表達我的氣憤，因為，你既然不能幫助一個人解脫困境，你也就沒有資格對別人的決定指手劃腳。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場院邊，半天說不出話來，后來，我借口上廁所，蹲在一扇土磚墻后對著兩頭豬流下了眼淚，我還能再說什么呢？你們的世界才剛剛打開，現在卻轟的一聲傾覆了，這就像一個田徑運動員，發(fā)令槍就要打響的時候，他卻被無故剝奪了參賽資格，盡管他已經做好一切準備，站在了起跑線上。這一次，我沒有在你們家久住，也沒有口若懸河大放厥詞，第二天一早，我就悄悄地走了，我本想給你們丟下一點零用錢，但我馬上感到，那點錢對于你們集體失學的痛苦而言，對于你們家偌大的虧空而言，簡直是個諷刺，于是，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在快要出村的時候，我彎到村電工家里，把你家的電費給交了，我覺得這比丟下一點零用錢更讓我心安。

從那以后，我很少去你們家了，而且我害怕聽別人提到“希望工程”幾個字，也害怕看見任何一所學校，我從此成了自己良心上的罪人，雖然有人說我不一定有罪，因為我也只是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可是，我卻不這樣看。當我準備買一件衣服的時候，當我隨大家一起給同事朋友送紅包的時候，當我坐在美發(fā)店染發(fā)的時候，當我準備支付購房首期款的時候，我的良心一次次受到鞭撻：你的外甥們失學在家，你卻在買衣服，送人情，染頭發(fā)，這些錢加起來夠交他們的學費了，你還要買房子，你為什么不去租房??？為什么不把買房子的錢拿出來先讓他們去讀書？你是個冷酷的人，自私的人，無情的人?；谶@種心理，我的快樂從此有了障礙，無論我在何時，在何地，做何事，只要一想到你們，我的笑容就會凝固，我的臉上就會升起陰影。我想，你們在干什么呢？跟在牛尾巴后面學著犁地嗎？往大田里送糞嗎？還是先易后難，只是在菜地里給你們的母親打打下手？我躲在人群背后悄悄地想象你們的樣子，我想，你們三個人呆在家里會不會窮極無聊吵鬧不休呢？會不會因為失學而跟父母鬧情緒呢？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你們肯定不會像讀書的時候一樣，起早貪黑，你們肯定學會了睡懶覺，學會了懶散。這正是我的擔心，我認為，一個慣于睡懶覺的人，一個行為懶散的人，一定是一個意志不夠堅強的人，是一個麻木的人，你們才是小小少年，如果有了這兩大惡習，今后的生活豈不讓人憂心忡忡？

一晃就到了冬天。老家突然打來的一個電話更讓我冷得渾身直顫，電話說你父親病了，很重。我的牙齒在冷風中磕出一陣機關槍似的響聲，我說：讓他來，到這里來，我?guī)タ床?。我覺得我只能說出這種話來，毫不猶豫地，斬釘截鐵地，以便給我那蓄得滿滿的內疚劃開一條小小的口子。

你父親來了，我去長途車站接他，還隔著四五米遠，我就停了下來，我走不動了，你扶著你的父親，就像扶著一個黃蠟做成的陰魂。你把鄉(xiāng)醫(yī)院的病歷拿給我，我的感覺被證實了，你父親已是肝癌晚期。來不及吃飯，我們直接去了醫(yī)院，緊接著，我們就進了病房，你父親表現得像個沉默的孩子，一路聽任我們安排，最后乖乖地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看著我們。他可從來沒有過這種表情。

這時我才有空看看你的樣子。你黑了，卻沒有瘦，也沒有高，只是突然被放大了一圈，你再也不是從前的貧弱少年了。你說一開始，附近的醫(yī)生都說他是得了胃病。關于他的病情，我們再沒有說一個字，我們像躲避陷阱一樣繞著它走。

我?guī)闳コ燥?，想了又想，我說你自己呢？你過得還好嗎？你點點頭，埋頭吃飯，良久，我看見一顆碩大的淚珠砸進碗里，我假裝沒看見，將話題岔開去。

我們談起你父親的家族，他的家族中從沒有人得過肝癌，相反，那是一個長壽的家族，他的爺爺，也就是你的太公，快一百歲了，至今還健在。你父親也沒有過肝炎史，他平生只進過一次醫(yī)院，割盲腸。他也很樂觀，是有名的寬嗓子，他要是吼一聲，不光整個村子聽得見，連隔著一座山的鄰村都能聽見。但這個樂觀的人有一年多沒有樂觀過了，你說自從你們退學后，似乎鬧情緒的不是你們三個，而是他，他從此成了個啞巴，進進出出都不說話，夜晚常常聽見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嘆氣。我似乎知道這肝癌是怎么得的了，我真是混帳，我總想著你們的心理失衡，卻從來沒有替他想過，我甚至一直在心里責備著他，我哪知道他的自責不僅徹底摧垮了他的精神，也嚴重地侵蝕了他的肉體，為了你們的失學，他也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兩個月后，你的父親死了，他沒有死在醫(yī)院里，他死在自己家里，他說他不想死在城里，他對城里是有些怨恨的，他曾經想讓三個孩子從村子里爬出來，走進城里，但城里拒絕了他的美夢，他因此恨上了城里，他死也不愿死在城里。就像他生前說的：今后他屙尿也不朝城里的方向屙了。

你父親的喪事很隆重，這使我對你刮目相看。你身披長孝，神情肅穆地在村里逐戶長跪，每跪一戶，那戶人家就傾巢出動，他們不約而同地拿著酒菜和家什，爭先恐后地到你家場院里來幫忙。在這緊急關頭，你在他們眼中突然長大了，他們承認了你的地位，承認了你作為一個男人的權利和威信，他們用無聲的行動給你了盛大的成人加冕禮。雖然你還沒有長出胡子來，但你鎮(zhèn)定自若，不茍言笑，儼然是這紛亂場面的大統(tǒng)帥，硬錚錚的男人們尊重你的意見，嘰嘰喳喳的婦女們在你面前安靜下來，孩子們向你仰起聽話的臉。你父親十分體面地入土了，你也通過這場喪事奠定了在村里的地位，村里的男人從此把你拉到他們那條板凳上去，你跟他們一樣高大了，雖然你比他們的孩子還要小許多。

緊接著就是春節(jié)。我堅持到你們家過春節(jié)，盡管我有很多理由留在城里。

但這個春節(jié)過得并不好，我們一遍一遍地討論著你們的出路，大到今后的發(fā)展方向，小到正月里你們該做的第一件事。我原以為我可以給你們提一些建設性的意見，我原以為你們盼望著我的建議，我原以為你們一直對我抱有期望，事實上，我發(fā)現，你們根本不在乎我的建議，根本不指望我能對你們有什么幫助，這種不被指望的冷淡真令人難受。難受過后，我只能重新振作起來，再次加入到一次又一次的討論中去。但討論總是沒有結果，總是弄得不歡而散。你想出去打工，因為困在村里沒有任何經濟來源，而打工至少會有少量收入。你弟弟卻堅持就在村里搞養(yǎng)殖，他找來一些致富信息，一遍遍盤算下來，最后卻發(fā)現，不光村里的山和田地，附近幾百里的山和田地都被一些城里人包完了，他們有錢，一出手就可以包下幾百畝上千畝荒山和田地，他們有關系，可以請來大學里的教授和專家做他們的技術顧問，他們有朋友，他們的產品產銷一條龍，根本不愁市場。就算你小門小戶的想要搞養(yǎng)殖，也只能做他的下下線，比如從他們那里買來種子，收獲后再把產品賣給他，結果你所賺的非常微薄。你妹妹從不做聲，可她卻很堅定，她正在城里學著縫紉，不管怎樣，她是不準備再回到村里的，除了休息。你母親大約聽你們的高談闊論聽多了，她不耐煩地扔下手中的火鉗，說：不管干什么，要有行動，光是坐在屋里計劃，計劃又不會自己跑出去，還不如像我一樣喂幾只母雞，沒有我的母雞，我看你們連鹽都吃不上！

你母親的幾句話不僅澆滅了你們心中的火焰，就連火塘里的柴火也給澆熄了，大家只好拍拍身上的柴火灰去睡覺。一個又一個日子就這樣氣鼓鼓地結束了。

到了我要回城的那一天，我有點悵悵的，說實話，我很想回鄉(xiāng)，我發(fā)現我陷進了一個沒有出路的泥坑，或者說，為了表示我的偽善，我勇敢地跳進了那個泥坑，但我又不能表現出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的樣子，我的良知提醒我，不能倉皇逃走，不能高高掛起，我是長輩，我比你們大許多，我比你們有優(yōu)勢，我理應對你們施以援手，可我卻跟你們一樣，一籌莫展，我才發(fā)現，面對生存，我是多么地無能，我甚至不如一個落榜的鄉(xiāng)村少年。內疚和自責讓我夜不能眠。我想起了我在城里的那些朋友，我們在一起高談闊論，高山流水，但一談到幫我的外甥找一份工作，大家全都沒有語言了，都說沒有學歷，沒有戶口，這事不太好辦，即使有些人當場答應下來了，日后也因為各種原因不了了之。我覺得所謂友誼，就像一架輕巧的橋梁，看上去很美，實際上承載力非常非常有限，有的甚至完全沒有承載重量的能力。

春天里，我接到你們家第一個消息。你的妹妹，那個才十四歲的明眸皓齒的小姑娘，她提著包裹找到了我。見到她時我是多么欣喜啊，她終于獨自、一個人怯生生地走出來了。非常幸運，我給她找到了一份縫紉的工作，雖然暫時是學徒的身份，也沒有工資，但她沒有怨言，她說她得重新學習，因為原來學的是腳踏的機子，但城里都是電動的機子。她把縫紉機叫做機子。很快，她就融入到那幫姐妹中間了，她可以不必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了，她有了自己的同事（當她說出同事這個詞的時候，我很心疼地望著她，她是那樣小，她本該說著同學這個詞才對），她可以和同事逛街了。

然后就傳來你弟弟的消息，他在鎮(zhèn)上一戶人家開的超市里當起了營業(yè)員，工資要到年底才一次性結算，平時吃住都在店里，沒有節(jié)假日，沒有周末。我記得春節(jié)的時候他說過，他是不想進城的，他寧肯在家里喂雞。看來他終于妥協了。

現在只剩下你在家里了。你妹妹老氣橫秋地對我說，你走不出門了，你一走，那個家就空了，還有田，誰來種呢？我說他會種田嗎？你妹妹十分不屑地說種田誰不會？人家怎么種自己就跟著怎么種唄！

你妹妹在城里飛速進步著，連口音也慢慢起了變化。上個星期她買了一個小包，很便宜，但正是街上最流行的那種，她還在上面綴了一只小狗，斜挎在身上叮里當啷的。我知道很多女孩子都這樣，但我不喜歡這種作派，我很想讓她取下那個東西，想了想又沒說，她已經有她的審美觀了。她還學會了還價，一套牛仔時裝，標價280元，她和她的同事硬是用40元買了下來，我表揚了她，但心里的滋味卻不是一個表揚可以傳達的。

勞動節(jié)放了七天假，我提出跟你妹妹一起回鄉(xiāng)，她很高興。其實我是想去看看你，在三個外甥中，我最最掛心的還是你。我們到家的時候，你母親從田里趕回來，拉著你妹妹上看下看，眼里有說不出的喜悅，甚至還有淚花，而我卻在搜尋你的身影，你母親說你還在田里，一會兒就回來。我看見你戴著草帽從水塘那頭走過來了，你赤著腳，褲腿一直卷到膝蓋以上，我發(fā)現自己端著水杯的手有點顫抖。

你仍然用很親密的語氣叫著我，轉身接過你媽媽倒給你的涼水。你的衣服（上面還有某某中學的字樣）全被汗?jié)窳?，從衣領到下擺，沒有一絲絲干的地方，你的腿上胳膊上到處是傷口，有的紅腫著，有的已經結痂了。你的肩頭沒有我預料中的紅腫，而是發(fā)黑。你說它已經長出墊繭來了。我摸一摸，果然，就像皮膚底下塞了一層金屬做的里襯，就是說，它現在再也不怕扁擔和重擔了。我一直笑笑地望著你，可我的眼淚卻在心里流了又流，與此同時，我也在譴責自己，我是多么虛偽的一個人哪，既知慚愧，為什么當初不出手相救呢？我來到這里，似乎只是為了證明自己還存有一點起碼的內疚與心疼，還沒有麻木到無動于衷。

你不再被動地接受你母親下給你的命令，你像真正的主人一樣，丟下揚杈又使起掃帚，家里田里的活計在你心中自有它的順序，你老練地對我說再過三天，就要下田打農藥了。我望著你說不出話來，似乎就在幾天前，你還是個孩子，一到周末就背著臟衣服往我那里跑，等著我給你做好吃的，等著我給你零用錢，然后就貪婪地盯著報紙或電視看個不休，那時，你對這個世界又好奇又無知，一雙孩童般的眼睛老是睜得大大的，你的雙手又白又嫩，看上去簡直沒有縛雞之力，可現在，它們筋骨累累，關節(jié)暴突，別說一只雞，一頭羊你都可以將它掐死，你那雙近視眼因為干活不方便而摘下了眼鏡，這樣一來，你原本很大的眼睛瞇縫得細長細長，給人的感覺是你永遠盯著遠處在思考什么。你干活的時候有了一種大刀闊斧又舉重若輕的風度，你已經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外甥了，你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當家人，儼然就是這個家里新產生的總統(tǒng)。

在你父親死后，你的迅速成長應該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但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你過早地接過了這一切。一旦你接下這一切，你的命運也就注定了，你熟練了農事，便不再夢著城里，你贏得了村里人的感情，你的終生寄托便也只能在這方水土里覓得。但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悄悄地努力，我試圖改變你的命運。我想讓你去城里學做廚師，或者其它任何一門手藝，為的是讓你有一技傍身，將來娶一名跟你同樣命運的姑娘，兩人一起患難與共，在城邊上撐起一個屬于你們的家。

但是你的根須正在向土地深處扎下去，扎下去，你對泥土有了感情，你吃飯的時候手上還有泥，你的妹妹譏笑你，你輕飄飄地說泥土又不臟！你的妹妹朝你做了個鬼臉，我卻聽得差點咽不下飯，因為我的眼里又一次蓄起了淚水。我實在不忍心看到一個十八歲多的孩子說出這種老農般的話來，我不是歧視農民，我只是為你急轉直下的命運傷感，若按照我的安排設計，若我再勇敢一點，你此時應該干干凈凈地坐在教室里，學習更多更值得學習的東西，而不是在走了那么遠之后，再倒退回來，走你父輩都走得絕望的那條老路。

你似乎并沒有考慮那么多，正是農忙時節(jié)，在我喝著飯后茶的時候，你又提著農具出去了，你已經學會觀察天象，你知道幾個小時后會有暴雨來臨，你得搶在大雨之前做完一些農事。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你終于有空和我說幾句話。我說你真不想出去了嗎？你卻說我一走，這個家就只剩下我媽了，那怎么行呢？要走，也得幾年以后。我說不出話來，在你這個年齡，本來應該坐在別人的蔭涼下邊，現在卻做了別人的遮陽傘。你接著說讓弟弟妹妹出去吧，反正他們在家也種不了地。

這一次我仍然走得很傷感，但我沒有多少擔心了，我知道你已經啟動了一架陳舊而笨重的戰(zhàn)車，你原來準備逃離的那架戰(zhàn)車，你現在正駕駛著。

有時，我覺得自己真沒勁，我似乎非常關心你，處處以你的保護人自居，可與此同時，我馬上又要去另外一個城市，我正在離你越來越遠。我捫心自問過，我做不到與自己的親友們守在一起，互相幫助，互相取暖，我的性格注定了我不會放過身邊任何一個機會，我覺得一定要把所有的機會都抓在手里，至少是嘗試著抓在手里，這樣的一生才算圓滿。有時也想過，人生也許真的要學會放棄，但學會放棄要比學會抓住難得多，我是一個喜歡簡單的人，有機會就試著去抓一把，抓得到算運氣好，抓不到就瞄準下一次，這是很簡單的事情，我一直就是這么簡單地生活著。

而你，我的外甥，你一開始就學會了放棄，你放棄了向父親據理力爭，放棄了復讀，放棄了與城市文明親密接觸的機會，也放棄了對命運的抗爭。我看不出你有多難受，你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平靜地選擇了放棄。這正是我看重你的地方，我不相信你面對放棄沒有難受過，沒有痛哭過，可你讓我們看見的卻是平靜，像金屬的表面一樣平靜。

我想起那天夜晚，你在田邊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你說如果可能，你真想出去走一走，哪怕只走出十公里，二十公里，你說你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坐過車了，你已經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樣子了。

在你的村里，看不到外面，你能看到的最遠處，是鄰村那一道亙古不變的荒山嶺，后邊是千篇一律的田塍，這是唯一的風景。

現在好了，你終于找到機會出去了。你和村里幾個男人一起去了江西，江西和你所在的地方隔著一千多里，這下你出了遠門了，我知道你從來沒有去過這么遠的地方。

但是，你為什么要選在一個隆冬的季節(jié)出門呢？我見過街頭那些冬天的民工，他們的棚子就搭在工地上，里面堆著幾床破被子，情況好的會有一兩個熱水瓶，除了夜里的寒冷，吃對他們來說也是大問題，不是吃不飽，就是發(fā)生食物中毒，他們的臉上無一例外寫著寒冷和饑餓，還有寂寞與孤獨，有些人拿不到工資，可又急著回家過年，那是他們心目中的大事，最后他們中的有些人萬般無奈，只好兩手空空地回去了，還有些人去要工資，與雇主發(fā)生糾紛，結果鬧出大事。這些情況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才去了解到的，在此以前，我從沒有真正關注過他們，報紙上出現過他們的消息，我也只是一晃而過，可現在，我無時無刻不在搜索著這些信息，而且揪著一顆心，今年冬天為農民討工錢，幾乎成了一場運動和戰(zhàn)役。

我知道你為什么選在隆冬時節(jié)出門了，你一定是把家里的農活都安排妥當了才出門的，一年當中，唯有深冬，才是田里的活兒最少的時候。

我不知道你的具體地址，更沒有你的電話，我只能每天關注天氣預報，看看江西那邊是什么天氣。

昨天晚上，我坐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車上，路過一片工地時，我提前下了車，我想到那些民工中間走一走，看看他們在吃些什么，他們在如何打發(fā)他們的夜晚。結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大約六七個民工團團坐在地上，他們中間擺著一個生日蛋糕，他們當中肯定有誰過生日，他們的臉不是很臟，他們的手也洗得很干凈，他們都盯著生日蛋糕，臉上掛著躍躍欲試的表情，而蛋糕還沒有切開?？吹剿麄冞@樣我真高興，就像你也坐在他們中間吃著蛋糕一樣，我真想跟他們打聲招呼，加入到他們的生日聚會中去，告訴他們，我家也有一個人，他是你們當中的一分子，他也快要過生日了，我要預祝他生日快樂。

當然，我沒敢真的去打擾他們，我只是在經過他們身邊時，有意放慢了腳步。我想起了昨天的天氣預報，新一輪冷氣流已逐漸消失，南方會有一段持續(xù)的晴好天氣，我想江西的天氣也壞不到哪里去，這很好，至少在你回家過年之前，我希望江西一直都不要下雨，更不要下雪。

我已經把我的新電話號碼告訴你妹妹了，以后，你們不管到了哪里，都要給我打個電話，我向你們保證，不管我今后再有什么變動，我都會把新的電話告訴你們，我一定不會從你們的生活中消失的，盡管我的存在對你們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幫助，但我要你們知道，在某某地方，你們還有一個小姨，你們遇到為難的事，遇到高興的事，都可以打電話告訴她，她非常希望聽到你們的各種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