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會三峽

緣 起

對于一個湖北籍的作家來說，對于一個生在長江邊、喝著長江水長大的男人來說，“三峽”無疑是我生命中、或者文學生命中重要的圖騰了。從外祖父拿著竹戒尺督促我讀《唐詩三百首》開始，峽江就在我生命中奔騰流淌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的三峽，是詩的三峽，是畫的三峽，是神話和傳說的三峽，是“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的三峽，是“無邊落木瀟瀟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三峽，是大潑墨、大寫意、氣勢雄渾、云蒸霞蔚的三峽，是巫山神女、秭歸屈原、香溪昭君的三峽。那時的三峽，是霧一般朦朧的，夢一般飄渺的，沒有細節(jié)，沒有具象，只是詩的感覺，只是美的象征。

第一次全程穿越三峽，是１９６６年的冬天。那時我已經(jīng)十六歲，讀到初三了。那年的夏天，“文化大革命”爆發(fā)，然后是全國的學生大串聯(lián)。我從武漢跑到上海，跑到北京，然后乘車回到武漢時，不想回家，躲進廁所，眼睜睜看著車窗外前來接我的母親一臉的焦急，一臉的擔憂和失望，狠了心又跑到廣州，從廣州繞到湛江、柳州、重慶，最后坐船順江而下。那時已是冬天，滿船都是全國各地串聯(lián)的學生。我還記得船進三峽時，下起了雨，滿峽云煙，滿峽雨霧?？蔁嵫序v的學生們全都涌到了甲板上，船舷邊，黑壓壓的，黑壓壓的，沐著雨，沐著風，靜悄悄的，靜悄悄的，任憑輪船的汽笛聲在峽江里來回撞擊，久久回蕩。這些天不怕地不怕已經(jīng)習慣了動不動舉手呼喊口號的學生們，就這樣被三峽深深的震撼了，滿船黑壓壓的“瓦片頭”，黑壓壓的“麻花辮”，就這樣靜默在被高不可測的峽谷擠成細細曲曲的一條線的峽江里，誰也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

細細的品味三峽，親近三峽，是在１９７５年。仍然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已經(jīng)是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的學生了。在上大學以前，我已經(jīng)在報刊上發(fā)表了不少的詩歌，有的詩還被選入當時的湖北省高中語文教材中。因此，當學校在暑假挑選學生到長航的客輪上協(xié)助開展文娛和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時，我幸運地入選，到“東方紅３８號”客輪上跑了一個多月的船。不論是從武漢到重慶，還是從上海到重慶，不論是“上水”，還是“下水”，三峽都是來回必經(jīng)之路。來來回回的跑了一個多月，我不僅熟悉了三峽中沿江的主要城鎮(zhèn)和碼頭，不僅熟悉了三峽中的風景名勝，而且熟悉了三峽中的風土人情，乃至主要的險灘、暗礁、急流、泡漩。那時，三峽航道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多次的整治，最著名的卡住峽江咽喉的滟預堆已經(jīng)炸毀清除，但是，著名的青灘、泄灘、崆嶺灘等險灘仍然令所有的船只小心翼翼，我親身體驗了三峽之險，不僅僅在于兩岸壁立萬仞雄峻陡峭的群山，不僅僅在于經(jīng)常崩塌的山體，還在于江中密密麻麻的險灘與暗礁，以及狹窄的石槽。當客輪在石槽的凹槽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行走時，船邊的石槽幾乎觸手可及。而那些揚著帆的木船，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奮力劃槳與急流搏斗的船工，以及用生命在吶喊的高亢粗獷的川江號子，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三峽地區(qū)的窮困，以及物資的匱缺。湖北與四川相比，四川更甚。我的姨媽在重慶市，我每次到重慶，都要給她帶東西，包括火柴。那時全國城鎮(zhèn)人口的糧食是按人頭定量，每月發(fā)放糧票的。在家買米，出外吃飯，都需要糧票。因此，當時的糧票，尤其是全國可以流通的糧票（俗稱“全國糧票”，比人民幣還要珍貴。峽江盛產(chǎn)竹器和藤器，可貧瘠的高山仍然缺糧。在峽江中的碼頭，例如萬縣（現(xiàn)在的萬州）碼頭，所有的竹器和藤器，都可以用全國糧票換到。老川江們甚至開玩笑說，只要有糧票，連漂亮的大姑娘也能換到。第一次跑船，我就用１０斤全國糧票換到了一對非常好的藤椅，外加若干竹籃、竹筲箕。后來，每跑一趟水，我都要幫同學和鄰居們用糧票換竹器藤器。我自己的那對藤椅，用了好多年，一直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過去了，它還靜靜地擺在我的一間書房里，無聲地訴說著三峽的故事。

一晃眼幾十年就過去了。我究竟進了多少次三峽，怎么也數(shù)不清了。大多的時候，是到三峽開筆會，或者陪外地的朋友專程游覽三峽。小三峽紅火的時候，就去大寧河；神農(nóng)溪熱了的時候，就上巴東。如果是去神農(nóng)架，也取道三峽水道，靠香溪，再到興山縣城，進昭君村，然后再進神農(nóng)架。到巫山也好，到巴東也好，輪船都是晚上進峽。我常常就通宵不眠，揣一瓶酒，坐在船頭，把酒臨風，體味夜航的魅力。

不知怎么的，只要一進三峽，我就格外的興奮，整個人好像換了一個腦袋，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撲面而來的全是飛揚的靈感。雄峻的高山，湍急的江水，幻動的云霧，全變成了洶涌澎湃的詩與歌，或者，凝結成大山一樣的長篇小說。三峽，成為我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的搖籃。其實，又何止是區(qū)區(qū)如我??？幾千年來，三峽孕育了多少傳頌千古的詩歌華章？屈原、宋玉、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陸游、范成大……中華民族最優(yōu)秀的詩人和作家寫三峽的詩文，又何止成千上萬？“三峽”的內涵，已不僅僅是自然的，地理的，而是人文的，精神的，文明的。地理的三峽，其實并不漫長，“千里江陵一日還”的輕快也好，“三朝三暮，黃牛如故”的艱辛也好，從奉節(jié)到宜昌，三峽全長只有兩百多公里。但是，說它是中華民族美感的動脈，是一部中國人的審美辭典，卻一點也不過分。大自然的博大之美，沉雄之美，壯麗之美，幽深之美，險峻之美，起伏之美，逶迤之美，流動之美，朦朧之美，氤氳之美，質樸之美，柔婉之美，都和諧而自然地凝結在三峽中，那么天衣無縫，那么多彩瑰麗，仿佛少了一點，就不是三峽了。準確的說，三峽已成為中國以及人類自然遺產(chǎn)和文化遺產(chǎn)的一部分，如果改變和刪除其美感的獨特內涵，三峽還能叫三峽么？

不過，這么多年來，我對三峽的了解，仍然局限于坐船游覽的方式，局限于幾個著名的風景點，奉節(jié)啊，巫山啊，巴東啊，秭歸啊，興山啊，對于三峽來說，我不過是一個匆匆來去的游客。筆會也好，夏令營也好，總是受制于活動的安排，我對三峽的了解是被動的。往往是在這樣的“被動”中，我常常就幻想，要是有一天，我能主動地對三峽進行一次自由自在的全程的穿越，想到哪兒就到哪兒，那該多好??？

這樣的想法，像種子一樣落到心田里了。人在紅塵，身不由己，它便靜靜地蟄伏著，猶如一顆千年的古蓮。直到有一天，三峽即將修建高壩的消息傳來，“古蓮”便瞬間發(fā)芽了。

我將我的想法，不可遏止的想法，告訴了我的大學同學、宜昌市的作家胡世全。

無獨有偶，世全也有這樣的計劃。世全和我一樣，也是在碼頭上長大的。生在宜昌，工作在文聯(lián)，走三峽便成為他生活和工作的一部分。他是學歷史的，又是作家，許多電視臺要拍攝三峽，也請他撰稿，同時請他當向導。我常常開玩笑說，他應該是宜昌市最高檔的“導游先生”。許多年前，當三峽高壩還未動工的時候，他就曾經(jīng)想寫一本書，叫“三峽古鎮(zhèn)”，或者“三峽小鎮(zhèn)”。具體的說來，就是想在三峽高壩修建之前，將三峽兩岸主要的小鎮(zhèn)，全都走一遍。聽了我的想法，他說，好啊，我和你一道去！

那時候咱們還年輕，還雄心萬丈地設想著不走水路，沿著三峽走小路，徒步穿越，沿途采訪。于是，只要到了宜昌，我就要和世全討論這個計劃。就這么計劃著，計劃著，長江在我們的計劃中截流了，高壩在我們的計劃中一天天長高了，沿江的小鎮(zhèn)和古鎮(zhèn)在我們的計劃中拆毀了，或者即將消失了，直到２００３年的春天，中國向世界宣布，舉世矚目的三峽高壩已經(jīng)建成，三峽庫區(qū)即將在６月１日正式蓄水，我們才意識到，如果再不行動，我們的計劃就將成為永久的遺憾了。

偏偏就在這個骨節(jié)眼上，震驚世界的“非典”像烏云一樣，開始在中國蔓延了！

這年的４月，我應邀到日本去訪問。我應邀演講的地點是東京，但是，我的日本之旅的首站，卻是岡山。我要在抵達日本岡山的當天，去為一位從未見過面的日本友人掃墓。她的骨灰，曾撒在中國的長江三峽里，撒在我的長篇小說《十四歲的森林》的故事發(fā)生地。她的名字，叫家野掬子。家野掬子是日本翻譯家家野四郎先生的夫人。我沒見過掬子夫人，但我和家野四郎先生，已有十多年的忘年交的感情了。

家野四郎先生曾經(jīng)翻譯過我的一部夢幻體長篇小說《一百個中國孩子的夢》，后來，在翻譯我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十四歲的森林》的時候，他愛上了三峽，愛上了三峽中的原始森林。

１９９９年的夏天，我收到了家野先生的信，說《十四歲的森林》的第一章《冬》已經(jīng)在日本出版了。他將攜書到武漢來見我。得到這個消息，我很高興，但又覺得奇怪?！妒臍q的森林》全書共有春、夏、秋、冬四個樂章，家野先生為什么不等全書翻譯完，就匆匆出版第一章呢？

原來翻譯完第一章后，家野掬子夫人就病了。她患的是癌癥。而到中國去，到三峽去，到大老嶺去，曾經(jīng)是掬子夫人的心愿。作為相親相愛了一輩子的夫妻，家野四郎先生想在夫人活著的時候，了卻這樁心愿。

于是就打破了常規(guī)，將翻譯完了的第一章，搶著先出版了。

但是病魔還是無情的搶在了他們的前頭。病重的掬子夫人已經(jīng)不能出遠門了。在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她對家野先生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恐怕不能陪你去中國了。那么，我走了以后，你就把我的骨灰?guī)У街袊?，撒到長江三峽，撒到西陵峽里吧。

掬子夫人就這樣走了。于是，家野四郎先生就帶著剛剛出版的《森林》，帶著夫人的骨灰，專程到中國，選擇了三峽旅行團，從重慶順江而下。到達西陵峽的時候，正是早晨六點鐘。三峽下著小雨，仿佛是在為掬子夫人而哀思。家野四郎先生跪在船頭，將掬子夫人的骨灰，撒在了長江里……

今年春天，正是櫻花盛開如雪的季節(jié)，我的心愿實現(xiàn)了。在日本訪問期間，不論是日本朋友，還是中國留學生，大家最關心的，見面就問的，一是“非典”，一是三峽。

這是我在另一個國家，親身感受到三峽以及三峽高壩蓄水的巨大影響。回國以后，雖然正是“非典”猖獗之時，雖然大家都退守回家里，在家里也一遍一遍的洗手消毒，在此刻外出無異于要冒生命危險，但是，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搶在三峽庫區(qū)蓄水以前，對三峽進行一次全程的穿越，對蓄水前夕的三峽作一個親身經(jīng)歷的最后見證。

一個外國人，生不能到三峽，死后還囑托親人不遠萬里將骨灰撒在三峽中。而我就在三峽的身邊，我還猶豫什么？！

作為一個業(yè)余攝影發(fā)燒友，將蓄水前夕的三峽永遠定格在我的鏡頭中，也是我義無反顧的重要原因。

而世全早就在宜昌等著我了。

懷 念

那個古老的，神秘的，充滿了傳奇色彩，令無數(shù)人魂牽夢繞的三峽已經(jīng)消失了。

我所熟悉的三峽，至少有二百多萬年的歷史了。據(jù)專家們研究，三峽開始形成在大約距今７０００萬年左右的一次造山運動中。長江以每秒七、八萬米的流量經(jīng)過三峽，江水洶涌的力量拼命地下切，巖石則不斷拼命地上升。這場生死存亡的斗爭經(jīng)歷了７０００萬年漫長的歷程。終于，江水下切的速度超過了巖石上升的速度，到距今二百多萬年的時候，長江勝利了，上升的山谷被切開了一道深深的峽谷，這個峽谷就是我們后來見到的三峽。

因此，我們可以說，青山峽谷是三峽的骨骼，奔涌的江水就是它的靈魂。不能想象，沒有了峽谷或者說沒有了江水的三峽是可以獨立存在的。

可今天，三峽的靈魂不見了。因為蓄水，一瀉千里的長江地段成了一汪死水，一個人工湖。

瞿塘安在？是的，兩岸青山依舊，絕壁如故。刻在粉壁墻上的字，也在江水淹不到的地方復原了。上漲的江水只是淹沒了幾十米的山腳，它的高度是沒有什么大的變化。有人曾形象地比喻說，好比一個巨人的腳背被水淹了，巨人還是巨人。當他們?yōu)檫@個比喻而沾沾自喜的時候，他們卻忘了，瞿塘峽不是一個站立不動的巨人，它是活靈活現(xiàn)的，是山形和水勢共同營造的一種不可替代的境界。

古老的三峽，是我們中國人的精神領地。古往今來的大詩人，差不多都在三峽里檢閱過自己的精神高度。先秦時的屈原宋玉，唐代的李杜白劉，宋時的三蘇陸游，都曾用自己生命的激情，擁抱過三峽獨特的山水，眾多的三峽詩句和美文，是一條源遠流長的精神河流，看不見的三峽風景線。

有人曾做過統(tǒng)計，寫三峽的詩歌，有２３００首之多，而被收入《唐詩三百首》的就有１２首。

我們無法想象，面對今天的新三峽，就是李白重來，杜甫再生，他們還會寫下那些膾炙人口的佳句嗎？

這是我們心中永遠的痛！

２００３年的５月，就在薩斯病毒橫行中國大地的時候，我和我的大學同學，作家董宏猷一道，進了三峽。我們清楚地知道，這將是我們的三峽告別之旅。在三峽工程蓄水之前，我們必須再走一趟三峽，這是我們的夢想也是我們的宿命。這是一個長達二十年的約定，是兩個男人無法違棄的心靈約會。

和宏猷相識在武昌桂子山。那時，我們風華正茂。宏猷不僅是中文系的才子而且是全校知名的詩人。而我，也正在做著當一個歷史學家的美夢。宏猷的詩作和我的文章在華師校園的長廊上張貼出來的時候，往往觀者如云，爭相傳抄。就在那樣一個風云際會的場所，我們的目光穿過那些生動而年輕的面孔，相遇了；我們的心越過各自陌生而又熟悉的經(jīng)歷，相撞了。于是，理想燃燒著激情，青春擁抱著青春，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

從學校出來，宏猷被分到武漢市的“西伯利亞”——西港中學，而我，被分到了西陵峽中的一個小鎮(zhèn)——三斗坪——當中學教師。

我在三斗坪高中安頓下來之后，就寫信給宏猷。我給他講我的近況，講峽中的小鎮(zhèn)風光，講魯嫂，就像說《早春二月》中的蕭澗秋和他的芙蓉鎮(zhèn)一樣。他很快回了信。講西港那荒涼中的凄寂之美，講他的學生和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那時的我們，勤奮而自信。此后，在我們的友誼中，三峽就成為了不可忽視的重要的底色?；蛘哒f，我們的友誼大樹，是成長在三峽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的。

我剛到三斗坪當教師的時候，三峽差不多還是李白當年行走時的樣子。在三峽的形成中，因西陵峽地段屬古滑坡體，從山上滾下來的大小巖石就成了河床上的礁石，因而，西陵峽灘多。我在三斗坪時，冬季水退，河邊的礁石密密麻麻；夏季水漲，河里灘聲如雷貫耳，日夜不息。每每枕著灘聲入睡，如潮的心事就化為了明日的幻想。白居易有詩曰：白狗次黃牛，灘如竹節(jié)稠。說的就是黃陵廟、三斗坪附近的河段。每次我坐船從宜昌返校，都能想象得到當年李白們的艱難，體會到他們被流放的那種心情。我坐的是機動船，從宜昌到三斗坪僅七十多里水路，就要走五個多小時。當年他們坐的是小小的柏木船，上行時完全靠風，無風時，便是人工拉纖。當然會有“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的感喟了。

上個世紀８０年代初期，葛州壩工程實施長江截流，西陵峽內的水位抬高了二十多米，三斗坪江邊的礁石都沉入了水底。水流變緩，險灘大多消失。行人多了一份安全，但西陵也自然少了些險峻。

離開華師后和宏猷的第一次見面，是在１９８３年的夏天，我隨宜昌縣教育局組織的一個教師赴盧山休養(yǎng)團到了武漢。就是這次會面，就是宏猷送我上船的那個夜晚，在江水拍岸的碼頭上，當我們在江漢關的鐘聲中沿著江邊的大道走了一趟又一趟，當我們訴說完彼此的近況和對未來的期待，當江風送來涼意而城市的喧嘩在夜色中沉寂下來之后，宏猷對我說，他要和我一道走三峽。

我一點也不吃驚，我知道宏猷的三峽情結也是由來已久。我只是有些興奮，這個計劃，或者說這個愿望，對于我孤寂的人生，該是何等地轟烈，何等地誘人?。?/p>

就這樣，我在三峽邊城等著宏猷，等著他來實踐我們的計劃。

三年后，宏猷來三峽了。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帶著武漢市青年作家協(xié)會的一大幫人。那一次我們也走完了三峽的全程，青年文友們在一起，也是豪氣干云，意趣非凡的；可對于走三峽而言，那只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式的，是旅游，是觀光而不是親近。更何況，那是一次集體行動，不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大峽的故事。

私下里，宏猷對我說，我們要真正走一次三峽，要一個一個峽谷，一個一個小鎮(zhèn)地走。

這以后，宏猷差不多每年都要來宜昌。走三峽的愿望，卻沒有聽他再說起了。他不再說起并不是說忘了三峽，三峽在他的靈魂里是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的。我明白，是他不停地追求，不停地出書，一本接一本地出書耗費了他的生命。還有，三峽不是永遠的嗎？沒有三峽工程它不會有什么變化的。我們哪一年走都不是一樣嗎！

彈指一揮間，匆匆二十年過去了。就在這二十年中，我數(shù)十次地走完了三峽。并且，多數(shù)情況下，是一個一個小鎮(zhèn)走過的。當我在峽中的孤身長旅中，當我把酒臨風，獨聽三峽的濤聲時，偶爾，我也會想到和宏猷的約定，也會想到那將是何等的快意人生！就在這二十年中，三峽工程上馬了！大江截流了！三峽大水庫要蓄水了！古老的三峽即將消亡了！

歷史把兩個男人的約定推到了刻不容緩的時節(jié)！于是，兩顆為了三峽的心急速地跳動起來，連接武漢和宜昌兩地的熱線不斷地交換著關于何時出發(fā)的信息。

電話中交談的內容已經(jīng)非常集中：何時走，怎么走？

我擬定了行走的方案，宏猷推掉了所有的必要和不必要的活動，在行走前的最后時刻，趕到了宜昌。

對于三峽而言，我是過于熟悉了，她的自然風貌，歷史文化，民情風俗，無不了然于胸，因而，對她作縱深的尋訪與沉思，是我義不容辭的任務。宏猷呢，長久地期待必然轉化為一種親近三峽的焦渴情結，峽谷里即將消失的每一處，對他而言，都是新鮮的，也是極其珍貴的，他的眼光不會遺露任何一處有價值的東西，哪怕是一棵樹，一棟古老而衰敗的房屋，因而，由他來紀錄我們的行程，記錄我們對古老三峽的最后穿越，是最為適當?shù)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