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問我是誰。就叫我浪子吧。
1975年,我18歲,我不遠千里跑到深圳,把梧桐山下的鐵絲網(wǎng)弄開一個口子,鉆到了香港,差一點被邊防軍一槍擊斃。我冒死偷渡香港,并不是沖著榮華富貴而去的,那個年代,我完全視榮華富貴為糞土;我只是因為想親眼看一看鄧麗君,那個在敵臺“寶島之聲”中以“千言萬語”的靡靡之音讓我神魂顛倒的女孩,自一聽到她的歌聲,我立刻覺得“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這類偉大事業(yè)沒什么意思了,只愿意為一識鄧麗君而奮斗終生。
一到香港,我就直奔“天香樓”而去,我從“寶島之聲”中知道,剛剛簽約寶麗金的鄧麗君喜歡吃天香樓的“東坡肉”。天香樓老板正好也是個鄧麗君迷,一聽我是為了看一眼鄧麗君跑來香港的,一看我還機靈,二話不說就收留了我,讓我做了跑堂的伙計。
我做伙計的第三天,鄧麗君就來吃東坡肉了。鄧麗君長什么樣,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說了。我當時的感覺“千言萬語”也說不清,用一句話形容,我徹底被她迷住了。老板親自為鄧麗君端上了東坡肉,又隆重把我推到鄧麗君面前,說:“鄧小姐呀,這大陸小弟好讓我感動呵,他是為了看看你才跑到香港來的呵,差一點被解放軍一槍打死呵?!编圎惥哺袆恿耍聪癁槲仪宄艘磺肚а匀f語》。我無比激動,為了表示感謝,堅決要為鄧麗君的東坡肉買單,鄧麗君高高興興地接受了。
事后,老板酸溜溜地告訴我,我是個很有面子的人,因為他幾多次要免費請鄧麗君吃東坡肉。要高價請鄧麗君為他清唱一曲,都陂3D麗君斷然拒絕了。
我當然很清楚,一個跑堂的小伙計面子到底有多大。但我是經(jīng)過了文化大革命洗禮的人,敢想也敢干,那一刻起,我決心做—個真正有面子的人,娶鄧麗君做老婆,讓她天天為我唱歌。
長話短說,4年后,我在血雨腥風(fēng)中茁壯成長,成為了香港很有面子的人——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實話實說吧,我有面子,是因為我成為了讓人敬畏的黑道人物。當年天香樓的老板見了我,口口聲聲地叫我“大哥”,全港娛樂界大大小小的人物,全在我的操縱之中,我想紅誰就紅誰,想黑誰就黑誰,那些在人前無限風(fēng)光的女明星,沒有我搞不掂的,也非常樂意被我搞掂。但只有鄧麗君,我無論如何也搞不掂,那個當年吃了我東坡肉的鄧麗君,無論如何也不愿再為我唱一句半句。無數(shù)次“我醉了,我哭了,因為我寂寞”。 有一回,鄧麗君開一個小型演唱會,我大手一揮,包了場,全場只有我一個聽眾。鄧麗君一見我,一言不發(fā),拂袖而去。以我通常的脾氣,無論是誰,膽敢惹我生氣,絕對沒有好下場。但我可以跟保安局長生氣,甚至跟我自己生氣,卻絕對不生鄧麗君的氣。雖然我有點黑,但我始終以一顆紅心愛著鄧麗君。其實,如果鄧麗君如那尋常女明星一般對我百依百順,我可能也不會怎么在乎她了,更不會死心塌地對她一追到底了。
我得不到鄧麗君,以黑道人物的辦事作風(fēng),當然也不許別的人輕易得到她!香港那些對鄧麗君有點癡心妄想的人,我隨便打發(fā)馬仔送去一顆子彈什么的,立刻就讓他不敢再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
雖然香港誰也不敢對鄧麗君三心二意,但她仍然對我不屑一顧。我一不留神,她居然跑到洛杉磯給在那拍電影的成龍煲湯去了,成龍居然還喝得有滋有味,笑得睜不開他的小眼睛。成龍這人,雖然會點拳腳,演技卻一直沒什么長進,我嘔心瀝血才把他培養(yǎng)得有點樣子,我還指望他更上一層樓,真的“成龍”,所以,也就沒有太介意。后來,成龍竟然真的春心蕩漾,鬧得煞有介事滿城風(fēng)雨了,我才不得不給他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阿麗最近和我鬧了點小別扭,到美國散心去了,你多關(guān)照點。成龍雖然是個粗人,小聰明還是有一點,他當即表示:大哥你放心,我保證誰也不敢動她一根手指頭。成龍剛放下電話,鄧麗君就來找他去法國餐廳共進晚餐了。成龍當然不敢再去,架起二郎腿,皺起眉頭,做出一副很不耐煩的大丈夫姿態(tài),說:“你就知道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我連個菜單都看不懂,欺負我不識洋文是不?”鄧麗君一直被男人們捧著、寵著,自然受不了這種輕慢,當即掉頭而去,就此把“甜蜜蜜”丟在身后,“忘記他”了。
經(jīng)此一劫,鄧麗君雖然渴望“誰來愛我”,但“她心里還是根本沒有我”,她的演唱會,絕不允許我參加,可憐我一個在香港演藝界舉足輕重的人,竟然只能掏錢買票,喬裝混在尋常觀眾中間,滿懷酸楚品味“愛像一首歌”。
又經(jīng)歷過一兩段“無疾而終”的愛情之后,鄧麗君和“馬來西亞糖王”郭孔丞好上了,這一回是玩真的,兩人悄悄訂了婚,還約定了婚期,港臺兩地報紙炒得熱火朝天。我心里急啊,郭家號稱“華人首富”,有錢有勢,我如果跟郭丞孔來硬的,肯定占不到便宜,最多弄個兩敗俱傷。急中生智,我想到了一個自以為聰明的辦法,派人向郭家老太太說了些七七八八的話。郭老太太乃“四舊”人物,對藝人本有偏見,聽了這些閑言碎語,心中頓時不樂,在鄧麗君上門認親時,提出了三大條件:1、必須交待清楚過去的歷史;2、嫁入郭家以后,必須退出娛樂圈;3、婚后必須與娛樂圈人物斷絕往來。這三大條件,就像三大耳光扇在鄧麗君臉上,她當場寒了心,不知道“風(fēng)從哪里來”,斷然退了婚,“再見我的愛人”了。
郭丞孔豈能善罷甘休,他到底不是等閑之輩,很快就知道了是我搗的鬼,隨便使了些銀子,找了些岔子(我的岔子可謂罄竹難書,手到拈宋),把我送進了監(jiān)獄,終生監(jiān)禁。我一下子從呼風(fēng)喚雨的黑幫老大淪落為階下囚,所有的雄心壯志,全都成了“小城故事”,對鄧麗君的愛,在一望無際的煎熬中,慢慢地也成了“一簾幽夢”。
我不敢想鄧麗君一輩子為我歌唱了,我只能捧著她的照片,規(guī)規(guī)矩矩聽著她在收音機里為全世界人民歌唱;我只能“每天都在祈禱”:“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我不指望鄧麗君“把我的愛情還給我”,但我還是想再看她一眼。
1995年春節(jié),在整整蹲了12年大牢之后,趁獄警熱熱鬧鬧過年的時候,我成功地翻出了監(jiān)獄的大墻,卻失敗地摔斷了一條腿。在我苦心經(jīng)營的黑幫土崩瓦解之后,在我的一條腿摔斷之后,我不可能再重出江湖,警察們到處搜捕我,仇敵們到處追殺我,我只能拖著斷腿逃到泰國清邁,成為一個揀垃圾的流浪漢。
我所以只在清邁揀垃圾,是為了等待“何日君再來”。我知道,鄧麗君每年都要來清邁拜佛。
5月8日,鄧麗君偕男友保羅來到清邁,住進了湄濱酒店15樓的王子套房??粗圎惥c保羅手拉手成雙成對幸福美滿目不旁視的樣子,我已經(jīng)沒有心痛的感覺了。當然,我還是愛她,盡管鄧麗君滄海桑田的臉已不再“人面桃花”,我依然死心塌地愛著她。但如今我已沒有面子可言,只是一個躲躲閃閃揀垃圾的人,已沒有資格談情說愛,連“路邊的野花也不能采”,我只能遠遠地看著“在水一方”的伊人,讓無限惆悵如“絲絲小雨”一般,滴落在我心頭。
那天下午,我一直守候在湄濱酒店大門邊的垃圾箱邊,我只有“一個小心愿”,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
但我卻只看到保羅匆匆而去。我突然有一種闖進湄濱酒店的念頭,但門衛(wèi)一直在冷冷地盯著我,我一個揀垃圾的,不可能闖進去。我只能抬頭把王子套房的陽臺看了又看,靈機一動,我何不從陽臺爬上去?雖然我斷了一條腿,但以我當年橫行黑道的寶貴經(jīng)驗,爬這15層樓還是不在話下,何況,為了心中的鄧麗君,就摔死了也不足惜。想到就要做到,我沒有怎么猶豫,就開始了我的攀登。到底是斷了一條腿的人,想當年,我爬這樣的15層樓,也就是兩三分鐘吧,但今天,我差不多爬了10分鐘,還好幾次差點摔下去。
我終于爬進了王子套房的陽臺,鄧麗君正歪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一看陽臺上爬進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嚇得一聲驚叫。我只怕她弄出更大的動靜來,“咚”的跪在她面前,說我就是20年前冒死從深圳鉆到香港來看她的小弟,我今天冒死爬上15樓,還是只想看看她。
鄧麗君仔細看了看我,驚訝得張著嘴久久說不出話來。
那一刻,20年的恩恩怨怨,—筆勾銷。
鄧麗君流下淚來,說:“小弟,我再為你唱一曲吧。”
說罷,鄧麗君淚流滿面,再次為我唱起了《千言萬語》。
20年后,鄧麗君再次為我歌唱,喉嚨有些嘶啞,有些力不從心,但我幸福得暈了頭,我并沒有在意,我聽著依然覺得如聞仙樂。
唱著唱著,鄧麗君哮喘病發(fā)作,倒在沙發(fā)上,喘不過氣來。
我奔走呼號,人們蜂擁而至,手忙腳亂把鄧麗君送到了醫(yī)院。但一個小時后,1995年5月8日17時30分,鄧麗君終告不治,隨風(fēng)而去。
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曾名列世界七大歌手的鄧麗君的最后一首歌是為我而唱的,我說出來也肯定沒人相信,當年我八面威風(fēng)的時候,鄧麗君尚不買我的賬,怎么可能在我落泊到揀垃圾的時候為我絕唱呢!當然,我也不在意人們相信不相信,我很忙,我在臺北金山鄉(xiāng)鄧麗君的墓園揀垃圾,我只在意,鄧麗君的墓園有沒有一根亂草,一片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