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在棕繩上的命運

夢回從前三少年，無端橫禍非等閑。

可冷生死與富貴，全憑棕繩—線牽。

懷舊是老年人的通病。新安藥廠廠長王大運還不滿60，就沉浸在往事里不能自拔了。42年前的那一聲槍響總是在他耳邊回響，那只攥著半截草繩的手總是在夢境中搖晃，攪得他寢食難安。于是他把廠子交給兒子打理，開始尋訪失散了幾十年的老同學周里化。

那年王大運17歲。是靠山鎮(zhèn)中學高一班的學生。他在班上有兩個最要好的朋友，一個叫周里化，一個叫李永生。他們?nèi)齻€都是班上的學習尖子，都是山溝里出來的農(nóng)家子弟，又同住一間宿舍，因此被同學們戲稱為桃園三結(jié)義的“劉關(guān)張”。那個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卻碰上了那個饑餓的年代。

他們吃食堂，一天只有四兩糧食的定量，可是除了讀書外還要參加各種各樣的義務(wù)勞動，常常餓得頭昏眼花。那天晚上王大運正坐著解數(shù)學題，眼前忽然一黑，咚地一聲栽倒在地上。周里化和李永生趕緊把他抱到床上，用力掐他的人中穴。好一陣，他醒過來了，眼睛無神地看著兩個朋友，嘴里吐出兩個字：“我餓?！?/p>

周里化和李永生急得團團轉(zhuǎn)。宿舍里沒有一粒米，一葉菜，學校周圍可以入口的野菜也早就給刨光了。地里的小麥倒是在灌漿，勉強可以吃了。但是，那是“人民公社”的糧食啊，還有民兵守著呢!在屋里轉(zhuǎn)了一陣，周里化一跺腳，出去了。

過了好一陣，周里化回來了，從袖子里抓出10來株麥穗。撕了一本舊本子點上火，把麥穗放在火焰上燎了一會，放在掌心里輕搓，再吹去外殼，掌心里就有了一小把發(fā)著嫩香的麥粒了。周里化讓李永生端了一茶缸涼水過來，把麥粒一顆一顆地喂進王大運的嘴里，讓他嚼爛了用水度下去。吃完麥粒，王大運精神大振，很快就翻身坐起來了。李永生咽著口水看著他吃完，自己的肚子卻打雷似地叫了起來。他一連灌了兩大茶缸涼水，把茶缸一扔，憤憤地說了句：“社會主義好是好，就是肚皮吃不飽！”

沒想到，隔墻有耳！屋里的一切全都被查夜的班主任老師看在眼里了。那時候，“階級斗爭天天講”，很多人的革命警惕性都非常高。又偷公社的糧食，又惡毒攻擊社會主義，這還了得！班主任馬上就報告了校長，校長報告到區(qū)里，區(qū)里又報告到縣里?？h里一個電話打下來：以現(xiàn)行反革命論處，馬上逮捕!

逮捕是由區(qū)里的公安特派員張農(nóng)炮領(lǐng)著幾個武裝民兵來執(zhí)行的。這天中年，三個少年正在宿舍里寫作業(yè)，門突然被一腳踢開，三人糊里糊涂就給拉到學校操場上示眾了。示眾完畢，張農(nóng)炮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個小錯誤：要拴三今犯人，他們卻只帶了一根草繩!但這點小事難不到張農(nóng)炮，他用匕首把草繩割成兩截，讓民兵先把周里化和李永生捆了，伸手來扯王大運褲帶。褲子嘩地滑到腳跟，王大運一屁股坐到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唉，還是個娃兒啊，造孽——”

張農(nóng)炮警覺地抬起頭，說話的是一個背背簍的中年農(nóng)民。他厲聲喝道：“你說些啥?你同情反革命分子是不是’”那個農(nóng)民嘟囔了一句：“不就是個學生娃嘛！”張農(nóng)炮一步竄過來：“好1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農(nóng)民臉都嚇白了，低了頭轉(zhuǎn)身就想溜，卻被張農(nóng)炮拉住了背簍，吼道：“快把你的背系解下來!不解，我就打你個反革命!”

農(nóng)民哆嗦著解下了背簍上的背系。這背系是用雙股棕繩縫上布片做成的，張農(nóng)炮唰唰兩刀割去布片，把褲帶扔給王大運系好褲子，然后用棕繩牢牢地把王大運捆了個結(jié)實。五月間的太陽已經(jīng)很辣了，張農(nóng)炮押著三個“小反革命”走在去縣城的小路上，只氣昂昂了一會，就又熱又累了，便和幾個民兵躲到樹陰下歇涼去了。三個少年趁機湊到一塊低聲商量起來。他們以為，這一去不是被槍斃就是蹲大牢，反正都是死，不如尋機逃跑還可能有條活命。他們背靠背地試著互相解繩子，把指頭都摳出了血。拴李永生和周里化的是草繩，很快就松動了。就在這時，張農(nóng)炮又趕著他們上路了。天黑盡了，小路拐進了一片松林，已經(jīng)解開了繩子的李永生喊了聲“跑”，一頭扎進了左邊的林子，與此同時，脫出了雙手的周里化也閃進了右面的林子，王大運跑不了，因為拴他的棕繩太結(jié)實，他手指都摳爛了也沒解開一個扣！

砰——!林子里一聲沉悶的槍晌，隨后是張農(nóng)炮得意的叫罵聲：“小狗曰的，你的腿快，老子的槍子更快!”不一會，奄奄一息的李永生就被兩個民兵拖了出來，他手里還緊緊攥著半截染血的草繩!

李永生死了，周里化跑了，王大運進了勞改農(nóng)場。

同監(jiān)有個50多歲的老頭，是原國民黨軍隊的少校醫(yī)官，因年老體弱，常常完不成勞動定額被扣飯。王大運常常偷著幫他干活，兩人相濡以沫，情同爺孫。老醫(yī)官出身于中醫(yī)世家，勞累一天后，就躺著給王大運講解“望聞問切”之術(shù)，中醫(yī)藥性藥理。10年勞改，王大運盡得老醫(yī)官真?zhèn)?。老醫(yī)官臨死前，又把祖?zhèn)鞯囊粋€治肝炎的秘方傳給了他。王大運刑滿出獄后開了一個診所，不久就成了四方聞名的“神醫(yī)”。

再后來，王大運把手頭的秘方申請了專利，辦起了制藥廠，生產(chǎn)“康肝寧”，很快就成了有名的民營企業(yè)家。就在他的事業(yè)處在顛峰的時候，往事卻像夢靨一樣纏著了他，讓他的內(nèi)心不得安寧。他暗自發(fā)誓，一定要找到周里化！

幾經(jīng)周折，王大運在大山深處的爛柯巖找到了周里化的姐姐。這位65歲的鄉(xiāng)下老太太告訴他，周里化十幾年前來過一封信，說他在新疆伊梨，后來就不知道了。王大運又飛到新疆，又是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找到了周里化的家。然而，義 周里化已經(jīng)在五年前死于肝癌?？粗芾锘倪z像，王大

運心如刀絞：他的藥就是專治肝病的啊，怎么就無緣救老

同學一命呢刊

周里化的老婆含著淚告訴他，因為周里化是逃到新疆的“盲流”人員，多年后才找到一個修農(nóng)機的工作。工廠效益不好，沒錢給他治病。兒子最近又下了崗。所以一直不能滿足他死后歸葬故土的心愿。

王大運給周里化家里留下了一大筆錢，又出巨資把他的靈柩運回爛柯巖安葬?？粗亲吒呗∑鸬膲烆^，王大運心里忽然閃過一念：如果那天拴他的不是那條結(jié)實的棕繩，他也像李永生和周里化一樣摳斷繩子逃跑的話，他這一生又會怎樣?是像李永生一樣死在當場，還是像周里化一樣客死他鄉(xiāng)?他這后半生的輝煌，其實是那條棕繩拴來的啊!那么，那個背背簍的農(nóng)民，就是他的大恩人！

尋找這個大恩人，沒有費什么事。這個農(nóng)民姓鄭，就住在他當年讀書的靠山中學旁邊的一個村子里，已經(jīng)是76歲的老人了，可是每頓能喝二兩酒，吃一碗肉，牙口還嚼得動包谷花。聽王大運細說了當年的事，鄭老頭拂著白胡子笑了：”我記得這事。我心疼啊，！那根艮棕繩，我是用3角錢買來的啊，！那年頭的3角錢，當現(xiàn)在的30塊不止！”王大運也笑了：“沒想到你這根3角錢的繩子，卻拴出了一個企業(yè)家！大叔，你是我恩重如山的大恩人?。‖F(xiàn)在，我求您一件事，請您找根棕繩把我捆起來。”

鄭老頭吃驚地說：“你小子想干啥?發(fā)神經(jīng)?”

王大運含淚說道：“大叔，您拴吧，我真的想再嘗嘗被人捆綁的滋味?！?/p>

鄭老頭明白了，點點頭，從屋里拿出了一根棕繩，卻又為難地說：“我這大把年紀了，從沒拴過人，這該怎么拴啊，”王大運接過繩子說：”你先從中挽個套，然后這樣，再這樣?！卑旬斈陱堔r(nóng)炮拴他的方法教給了鄭老頭。雖然不是真的拴犯人，鄭老頭的手卻不停地哆嗦，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王大運的雙手反剪在背后拴上了。王大運搖擺著身子在院子里來回走著，一種痛徹心腑的感覺傳遍了他的全身，渾濁的老淚洶涌而出。在朦朧的淚眼中，他又一次看到了被草繩拴著的李永生和周里化。

一年后，靠山鎮(zhèn)中學的旁邊建起了一座希望小學，77歲的鄭老頭被任命為榮譽校長。他的任務(wù)是每個學期對全校學生講一次“一條棕繩“的故事，讓孩子們對那個荒誕的年代多少有一點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