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輩子,要犯很多錯誤。有些錯誤可以改正,但有些錯誤,永遠(yuǎn)也不能改變。它像是一條冰涼的蛇,總纏在你的心里,叫你一輩子也得不到安寧……
那年,我剛上初二,我們那里發(fā)生了大地震,學(xué)校休假兩個月。我趁此機(jī)會,去看我的表叔;他在一個采礦場工作。
孤零零的采礦場坐落在一個山坳里,四周大山上全是濃密的黑松林,一到晚上,山里的夜風(fēng)像一只怪獸,在松林里打著旋,發(fā)出嗚嗚的怪叫……怪嚇人的。 我一個人在表叔家里待不住,于是經(jīng)常去礦上與其他工人玩撲克,我就是在礦上學(xué)會升級、拱豬的。
這一天下午,我做完了作業(yè),就又去找礦上的工人玩撲克。表叔家離礦上還有一段路,要走30多分鐘,穿過—片雜樹林。 走進(jìn)這片樹林,我看見山道邊有一個老婆婆,佝僂著腰,在顫巍巍地拾著柴禾。我沒有在意,走了過去。她卻叫了我一聲:“強(qiáng)強(qiáng)?!?/p>
奇怪,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仔細(xì)地打量著這位老婆婆,老婆婆頭上戴一頂線織的黑色小帽,蠟黃蠟黃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和黑斑,下巴微微翹起,失去光澤的干癟嘴唇,似乎合不攏。
我走上前。“婆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這礦上的人。怎么不知道?!彼f話很慢,喑啞的聲音順著山剛傳過來。
我突然覺得她瘦得好可憐。孤苦無依的老人,這么大的年紀(jì),還出來拾柴禾?!袄掀牌?。你姓啥呢?”
“我姓陶。你就叫我陶婆婆吧?!?/p>
“陶婆婆,你這么大年紀(jì),兒女為什么要你出來拾柴禾?”
陶婆婆笑了。“真是個好孩子,婆婆沒有兒女?!碧掌牌庞檬謸崦业念~頭,我感到陶婆婆的手被凍得好涼好涼。
我突然想走了,也許黑子哥他們正在等我打撲克呢?!疤掌牌?,你慢著點(diǎn),我要走了?!?/p>
“強(qiáng)強(qiáng)你等等,婆婆給你點(diǎn)好吃的。”
陶婆婆轉(zhuǎn)過身去,似乎在背簍里找尋什么。
我看到陶婆婆后背上有好些塵土,于是我討好地給她拍了拍,陶婆婆轉(zhuǎn)過身來,卷曲的五指,一下打開,手中顫動著兩枚紅紅的山果。
“你吃一顆?!?/p>
陶婆婆說完,自己用手撿了一顆,放在沒有牙齒的嘴里,咂巴擠壓著,下巴一開一合,一絲鮮紅的汁液順著她的嘴角淌了下來。
我從她手里拿起一顆,放在嘴里。真的很好吃!
我從來沒有吃過這種山果,微微的甜酸,口感很綿軟,水分也很多,我感到有紅色的汁液從我的嘴角流下來。我用舌頭把流在嘴角外的果汁舔干凈。
我不懂事地問:“陶婆婆。還有嗎?”
陶婆婆用手掏出口里另外一顆,只是微微有點(diǎn)壓破而已。
我當(dāng)時,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非要吃下另一顆,我抓起那顆,一下塞進(jìn)嘴里。
看我吃得很饞,陶婆婆用一種空洞無神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很憂郁。
她慢慢地說:“強(qiáng)強(qiáng),你要記住,不要給任何人講婆婆的事,婆婆喜歡安靜。婆婆等過一段時間,果子長出來,再給你吃,好嗎?”
我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你放心吧,婆婆,我們可以拉鉤。陶婆婆遲疑了一下,我的手與陶婆婆一只青灰色的手指勾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陶婆婆手指甲好久沒有剪過了——好長。
告別了陶婆婆,我走了好一段路,回頭一看,陶婆婆還在原地遠(yuǎn)遠(yuǎn)看著我。
黑子他們果然在等我,我那天手氣特好,給黑子他們貼了好多紙條做成的胡子。
第三天,我揣了點(diǎn)軟和的糖果,想送給陶婆婆,可是在路上沒有看到她。
我只好走了,到了礦上,黑子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人打牌,沒我的份。閑得無聊,隔壁是礦上一間堆雜物的房子,我走了進(jìn)去,看有沒有什么好玩的東西。前幾天,我在里面找到一本破舊的連環(huán)畫,很過癮。
我看結(jié)滿蛛絲的墻上,有一個發(fā)黃的相框,相框有點(diǎn)歪,似乎馬上要掉下來。我上前,取下來,吹了吹灰,照片上有七八個人,左邊第一位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頂黑色的小帽,癟癟的下嘴皮努上來,是陶婆婆特有的笑。
我擦干凈上面的灰塵,照片下面寫著1965年10月留存,黑松林礦區(qū)后勤處全體同志。
突然從身后伸出一雙手,蒙住我的眼,同時“啊”的一聲怪叫,我一驚,相框落在地上。
我回頭一看,是黑子。黑子笑嘻嘻地看著我,“你在看什么,”
我從地下拾起相框,用袖子擦著上面的灰。“我在看陶婆婆的相片。”
黑子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疤掌牌拍阍趺磿J(rèn)識?已死了兩年多了?!?/p>
“什么,”我驚恐地看著黑子。
“我說,陶婆婆已死了兩年多了,左頸下面長了兩顆瘤子,治不好死的,她以前一直給我們做飯的?!焙谧油崎_我抓得他發(fā)疼的手。
“不可能!”我又抓住黑子的手:“我前天還看到她!你不要騙我!”
我騙你做啥,礦上的人都知道。
黑子甩開我的手,嘟噥著,走了出去。
不可能,世上沒有鬼。我顫抖著從地下重新拾起照片,玻璃碎了,照片左側(cè)那個老人,她臉上那種下嘴皮努上來的特有的笑,正定定地對著我。
天啊,的確是陶婆婆!我扔下相框,發(fā)出一聲尖叫,沖進(jìn)了滿是煙味、酒味、腳臭味的房間。
“黑子,求求你,不要騙我!”我的恐懼只有吼叫出來,不然我肯定會瘋。
滿屋子的人驚呆了,大家都立起身,我看到各種各樣胖的瘦的奇形怪狀的臉,湊成一個圈,同樣驚懼地望著我。坐在地上的我,語無倫次地說完一切,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了,聽到外面有隱約的說話聲傳來。
“這樣吧,明天,我們到墳上去看一看,也許強(qiáng)強(qiáng)見到的是真的,因為幾個放牛娃上個月也看到樹林有個穿一身黑的老婆婆?!笔俏冶硎宓穆曇?。
“噢,陶婆婆生前沒有子女,本來就喜歡孩子,想得發(fā)瘋,爬出來,也是可能的事?!币粋€不認(rèn)識的婦女的聲音。
“一定是把陶婆婆埋在養(yǎng)尸地里了,埋在養(yǎng)尸地的人,身體是不會爛的?!蹦鞘强撮T的老大爺發(fā)出的聲音。
“養(yǎng)尸地?”
“對,養(yǎng)尸地!就是地下陰氣最重的脈絡(luò)上,如同咱們采礦場的礦脈—樣。地下陰氣聚成—團(tuán),就是一個密閉的養(yǎng)尸場!”
“不要多說了,我們?nèi)炆娇纯?。反正國家提倡火化,挖開來火化得了?!笔勤w書記的聲音。
趙書記說著帶上10多個膽大的工人開了陶婆婆的墳。
我沒有去,我不敢去。
黑子回來對我說,棺材里面只有一副骷髏骨,燒了3個多小時,把墳包也鏟子了。
我心中還是害怕,因為我的眼前老是浮現(xiàn)著陶婆婆那一雙憂郁空洞的雙眼,我想起了對她拉勾時說的話,“陶婆婆你放心,我發(fā)誓不給任何人說。”
過了幾天,一切都無事,我心緒慢慢靜下來,就算陶婆婆是個鬼吧,可是骨也燒成了灰,墳也鏟平了,應(yīng)當(dāng)沒事了。
晚上,我點(diǎn)上汽燈,到隔壁廁所里解手。那天晚上,風(fēng)好大,風(fēng)把我打開的門,吹得吱吱做響,好像是誰莊暗處使勁磨牙。我聽到表叔在隔壁咳嗽的聲音,我剛剛蹲下,拿出手紙,突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
我聽清楚了,那奇怪的聲音是從地下發(fā)出來的!一種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
有人在哭泣!
我和想在廁所里再等下去,我要走了。 但就在此時,我低頭看到一雙卷曲燒焦的手不知何時從廁所里蹲位下伸出!
“強(qiáng)強(qiáng),你發(fā)過誓,為什么要騙我?!”
我喉嚨里發(fā)出有史以來最大的聲音,我來不及管其他的,我沖出了廁所,我的腳踢翻了汽燈。
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被嚇?biāo)溃?/p>
我沖進(jìn)了表叔的房間,廁所里汽燈點(diǎn)燃了柴禾,我燒掉了表叔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家。
我要走!我要回到城市!我永遠(yuǎn)也不要再來這里!
我要走了,黑子來送我。他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趙書記,昨天晚上喝醉了酒,跌進(jìn)了山后那口老池塘,淹死了。
坐在汽車上的我,突然想到陶婆婆給我吃的山果,我嘔吐起來。我恨不得把腸子都摳出來洗一遍,因為我想到了陶婆婆的死因,是左頸下面長了兩顆血般的瘤子!
20多年來,我怕每一個黑夜,我不敢晚上上廁所。我總覺得陶婆婆就在某個暗處,注視著我,但時間也會沖淡恐怖。我已能直面一切恐懼,我記住了,做人要信守諾言,那怕再困難,因為我們的心中永遠(yuǎn)有一個心魔!
我們公司里有一位漂亮得出奇的姑娘,追她的人都比我有財有勢,但不知為什么她獨(dú)獨(dú)看上了我,在追了我三年后,我們結(jié)婚了。
結(jié)婚那天,剛好是她24歲的最后一天。
送走了親友,我去抱我美麗的新娘,她躲開了?!袄瞎^了12點(diǎn)我就滿25歲了,我要給你一個全新的我?!?/p>
我的新娘好浪漫。
我把生日蠟燭插在蛋糕上,再過5分鐘,就是零點(diǎn)了,我可以抱我的新娘了。
燈關(guān)了,整個房間里,只有那25支蠟燭照著我漂亮的女人!
零點(diǎn)的鐘聲終于響了,她從蛋糕里取出兩枚紅櫻桃,伸過手來遞給我,我突然覺得,她癟著嘴的笑,奇怪的陰森。
這時,她把一枚紅櫻桃放在口中咂巴著,我看到有鮮紅的汁液從她的嘴角流下來……
我突然想到一個人——陶婆婆!
挖墳燒陶婆婆也是冬至這一天,剛好也是25年!
還有她敞開的左頸下,有兩顆并列的美人痣!
我立起身來,雙腿打顫,在昏暗的搖晃的燭火中,我突然看到令我毛骨悚然的一幕:我的新娘是長發(fā),而墻上分明印著一個佝僂的身影,頭上戴著一頂奇怪的圓帽。
這時,我的新娘阿紫詭異地笑著對我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發(fā)誓不要對其他人說?!?/p>
我的眼睛幾乎要從眼眶里跳出來,我嘴巴大大張開,我用力抓起那把切蛋糕的刀。
天啊,是陶婆婆!
陶婆婆張開癟癟的嘴,對我笑。
我發(fā)出近乎崩潰的哭喊聲,向阿紫的嘴上刺去。
一刀……兩刀……三刀……四刀……
“當(dāng)?!?2點(diǎn)的鐘聲剛好敲完……我清醒了……我打開了燈冷靜地看著這一切,阿紫臉上有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血口,如果還能叫臉的話……鮮血汨汨地流出來,我過去把她一顆被擠出來的眼珠放回眼眶里,在她的手上有一頁紙飄下來。我漠然地?fù)炱饋?,上面寫著早孕試驗;呈陽性。我殺死了愛?年的阿紫還有腹中未成形的胎兒!
陶婆婆在25年后,殘忍地報復(fù)了我,直到今天我仍然認(rèn)為我沒有瘋!雖然我已在瘋?cè)嗽豪锒冗^了25個春秋……
我警告每一個發(fā)過誓的男人、女人,不要忘了你許下的諾言。因為在你的心靈深處,有一個結(jié)滿蛛網(wǎng)的角落,在你的每一句誓言中都站著一個佝僂著背陰森森笑著、隨時準(zhǔn)備撲向你的陶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