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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到右走一圈須l刻鐘,從右到左走一圈也是15分多一點。美國10N大學北邊H宅區(qū)周圍的這條人行道,章婆每天都要圍著它走個三四遍。
其實,她很不愿意這么繞著宅區(qū)轉(zhuǎn)呀轉(zhuǎn)的,沒什么樂趣。
應(yīng)該承認,美國的環(huán)境優(yōu)美,是很養(yǎng)眼的??梢哉f,這城市是真正的花園城市,居民的住宅都是別墅。住宅大多為兩層小木樓,設(shè)計別具匠心,基本上是一舍一式,絕少重復(fù),真可謂玲瓏別致,各具特色。百幢左右的別墅形成一個住宅區(qū),區(qū)與區(qū)之間則有可以自由出進的公園相隔。公園里有大片大片的樹林和草場,當然還有池塘、休閑亭、游樂場、運動場。運動場除了籃球場網(wǎng)球場足球場之外,最著特色的便是高爾夫球場,綠油油的草坪像地毯,而且是幾座球場聯(lián)在一起,連綿一兩平方公里,也是一處風景。有的草場則讓草自然瘋長,形成一處原始景觀。整個城市就是由這樣的一片片住宅區(qū)、一塊塊公園組成的??梢哉f,叫城市不如叫別墅度假村。與絢麗旖旎的地面相映的,則是純凈多彩的天空。美國天空的云彩讓人覺得與地面特近,伸手可摘似的,而且圖案美麗,富于變化。章婆來美前,街坊們曾說她到美國是上天堂過神仙日子,她初來的幾天,認為他們說得有點像。因為美國不僅是風景美麗,吃的東西也是非同一般。
她一到美國,女兒女婿便拿出許多美國水果給她吃。蘋果桃子是中國也有的,可美國的蘋果桃子不知怎的就特別好吃。至于那跟葡萄一樣的美國紅提,更是美味絕倫,讓人覺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在國內(nèi)吃牛肉最煩塞牙齒,美國的牛肉卻像豆腐一樣容易咬爛;鱸魚不僅味道極其鮮美,而且沒什么骨刺。
人往往是這樣,好多事物是初接觸時覺得新鮮、意外,從而產(chǎn)生驚訝甚至亢奮,隨著時間的推移,見多了,就有些見怪不怪,慢慢習以為常了。章婆就是如此,在美國住了個把星期,便覺得那些美景變得一般化了;水果的味道也變平淡了。與此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美國的不足,西餐方法燒烤出的魚肉,比中餐做法的味道差遠了。
隨著新鮮逝去,興奮消退,本來閑逸的生活就更難熬了。她要女兒女婿多讓她做點家務(wù)事。女兒女婿都說沒什么家務(wù)事。也的確沒什么家務(wù)事,美國的空氣比較潔凈,窗桌一個星期不抹,也沒什么灰塵。地毯也只須一個星期吸一次塵,都是女婿親自動手,說是吸塵器不好侍弄,不準岳母操持。洗衣有洗衣機和烘干機。洗碗有洗碗機。炒菜呢,女兒讀高中時炒菜的手藝就超過了自己,到美國幾年,更是菜藝大進,女婿孫子都吃慣了她炒的菜,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只有擇菜洗菜切菜她可以插手,那也是舉手之勞,半個小時就可完成。而且,每天只需準備一個正餐。因為早餐已經(jīng)西化,全家都是喝牛奶吃面包,用不著生火;中餐,女婿女兒都是在學校吃后接著工作,孫子也在幼兒園吃,她一個人在家好湊合,不是吃面包就是吃現(xiàn)飯;只有晚餐需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弄一頓,那也是女兒掌勺。因此,她的閑暇時間很多。她又是個閑不住而且愛熱鬧的人,女兒女婿一上班孫子一上幼兒園,她坐在家里就覺得有點度日如年。真沒想到,街坊們說的美國的神仙日子,結(jié)果竟是這樣!她開始懷念在國內(nèi)與街坊鄰里和睦相處談笑風生的生活了。但眼前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不能才來幾天就要求回國。她只能期盼在女兒的住宅區(qū)里找到中國老鄉(xiāng),尤其是找到中國老人,好談?wù)劶页???膳畠赫f他們這個宅區(qū)沒有中國人。沒辦法,她只好在家呆不住時又到外面去轉(zhuǎn)悠,盡管一個人轉(zhuǎn)悠也很寂寞,但比孤獨地坐在家里好。
2
女兒女婿這個H宅區(qū)的南面,有一溜樹林。樹林中間有一條小路延伸進去。美國人口少,住得也松散,加之出門就坐小汽車,路上很少能看見行人,上班時節(jié)就更是如此。不過,早晚也可以看見有人跑步、散步。老美不論是跑步還是散步,都喜歡往那林中小路上鉆。這天,章婆也跟著鉆進了那條小路。
這片樹林不深,只走了五六十米便出現(xiàn)了一片空地??盏乜v橫有兩三里,滿眼是裸露的巖石,間或有一些稀疏的茅草和樹叢,有的巖頂上建有休閑亭。沿著石間小路走一兩里,便又出現(xiàn)了一片樹林。這樹林也只五六十米深,盡頭也是一處住宅區(qū)。住宅和樹林之間,有一大片綠草坪,上面有年輕人在踢足球。足球場的兩端,還有幾個水泥籃球場,也是一些年輕人在爭搶,仔細一看,那些小青年大多是黃皮膚,而且在吼中國話。章婆忽然明白,這里是中國留學生聚居的地方。前天女兒曾對她說過,說是他們宅區(qū)的南邊有一個研究生公寓區(qū),差不多有一半是中國留學生在租住,有三四百人。那些留學生都是讀碩士博士的,大多數(shù)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有不少中國老人在那里幫著帶孩子。還說她準備打聽一下,若有北大校友的父母在那,就帶她去串串門。她原以為研究生公寓區(qū)蠻遠,沒想到穿小路只兩三里。見到了中國青年,她便更想見到中國老人。她于是沿著公寓區(qū)外圍的道路尋找起來。
轉(zhuǎn)到公寓的另一邊,竟發(fā)現(xiàn)公寓與樹林間的空地上,有一溜菜地,連綿著有里把路長。地垅上,栽有辣椒、茄子、西紅柿等菜苗,有的好像才栽下,有的則有尺把高了;有的地垅還用樹枝扎有棚架,黃瓜藤、豆藤在往上爬。突然,她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位黃皮膚的老頭在菜地薅草,雖然女兒曾說過美國的黃種人不一定就是華人,很可能是日本南韓泰國等其它亞洲國家的人,她心中還是情不自禁地一喜,急忙趕上前去客氣地說:“老爹,薅草呀!”老頭回頭看看,扶了扶眼鏡說:“薅草?!惫皇侵袊耍瑯藴实钠胀ㄔ?;他盯視一下章婆又問,“你是才來的吧?”章婆說:“來十多天了?!崩项^又問:“您貴姓?”章婆說:“小姓一個章字,立早章?!庇址磫?,“你貴姓呢?”眼鏡老謙遜地說:“敝姓胡?!薄八歉呒壒こ處?,我們都喊他胡工?!蓖蝗辉谡缕诺纳砗箜懫鹆艘粋€女人的聲音。她回頭一看,是一位胖婆婆拿著小鏟走過來了,看樣子也是來侍弄菜地的。胡工指著胖婆婆介紹說:“她姓朱,朱婆?!闭缕畔蛑炱劈c頭一笑,又問胡工:“你們這里怎么能種菜呢?。胡工說:“這是學校做的一件好事。我們這些老爺爺老奶奶來美國探親,一般要呆半年,有的還要呆一年。有的人有孫娃帶,日子還好混一點,有的人還沒孫娃,或是孫娃已經(jīng)上幼兒園上學了,自己就只能閑著……”“就是有孫娃帶的,”朱婆搶著補充說,“如果是倆老同來,帶一個娃,空閑時間也很多。這人一閑著,就有點難受?!边@話說到了章婆的痛處,連忙插嘴說:”就是!”胡工又說:“老人來帶孩子是幫學生解除后顧之憂,學校是歡迎的,也就很關(guān)心老人們的痛癢,所以把這溜空草地開墾成了菜地,讓大家來租種?!闭缕鸥锌卣f:“看來這美國人并不都像我們小時候聽說的美帝國主義?!敝炱耪f“就是?!焙に坪跤X得這個問題很敏感,便急忙岔開話題問章婆:“你是來帶孫娃的吧?”章婆嘆息一聲說;“哪來孫娃帶喲?孫娃上幼兒園了。要是有個孫娃帶,這日子又好混一點喲!”胡工說:“那你也來租塊菜地種嘛?!闭缕耪f:“我倒是想種,可我出生在城市,沒下過鄉(xiāng),不會種菜?!焙ふf:“這不是問題。我們這里都是互幫互學的。本來,這些菜地,所有的學生,日本的,中東的,歐美的,包括美國學生自己,都可以來租種,但主要還是中國學生在租,大多是租給自己的父母種??梢哉f,菜地是中國老人大聚會的地方,在一起又種菜又說笑,可熱鬧呢。你還怕沒有師傅!”朱婆補充說:“其實種菜很簡單,種籽撒下去自己會生,生起后注意松土、除草、施肥、滅蟲就行。在國內(nèi)種菜,澆水是個大負擔,”他指了指地旁那接著長長膠管的水龍頭說,“這里把自來水管都接到菜地了,扭開龍頭拿上膠管就可以澆,輕松得很。”章婆問:“這菜地怎么租呢?”胡工說:“到公寓居委會去,出20美元的租金,就可以分到一塊像我們這樣30來平方米的地?!闭缕庞謫枺骸安蛔∵@里的人也可以在這里租菜地種嗎?”朱婆問;“怎么,你不是中國留學生的家長啊?”章婆說:“是的,不是的,也算是的,我女婿女兒在這個學校教書,我們住在H區(qū)?!敝炱耪f:“那你只怕不能在這里租菜地?!闭缕偶绷?,說:“我女兒女婿也是這個學校的人嘛,怎么不能租?”胡工說:“你別急,只要你想種,這個好解決。我樓上住有一對中國留學生,沒租地,叫他們幫你租一塊那是舉手之勞?!闭缕琶φf:“那太好了!你一定要請他們幫這個忙。你不知道,我們那個宅區(qū),除了我們一家,再沒有一個中國人。平時,我女兒女婿一上班,孫子一上幼兒園,我一個人呆在家里,真是度日如年。”朱婆問:“你一個人,你老頭沒來呀?”章婆說:“哪來老頭喲?死八百年了!”朱婆對胡工說:老胡,你更應(yīng)該同病相憐,幫她租塊地!”章婆沒弄懂這話的全部意思,一心只想弄到地,便趕緊叮囑一句說:“我反正拜托你胡工了!我這就回去拿錢來。”一動腳,突然記起女兒給她零用的一把美元好像不足20,便又說,“我今天不來明天一定來!”
3
當天傍晚,女兒女婿回到家里,章婆便興奮地將中國老鄉(xiāng)答應(yīng)幫她租菜地種的消息告訴了他們。不等女兒開口,女婿便表示反對,說:“媽您去種什么菜呀!您辛苦了一輩子,到美國來了,還去種菜,傳回國內(nèi)去,街坊們還以為我們把您當苦力使,要罵我們忤逆不孝呢?!闭缕帕⒓凑f:“怎么會呢!這么遠他們哪里會知道?就是知道了,我回去也會對他們解釋清楚的,是我閑得無聊自己要去種的嘛。再說,種菜又不是什么丑事,美國學生也租種的?!迸畠哼@時接腔做女婿的工作說:“就讓媽去吧,媽一生勞動慣了,你讓她閑著她反覺得難受?!?/p>
真是知娘莫過女。女兒的話一點也沒錯。
章婆出生在武昌古城,是晚清一位官宦之后,還是個獨生女。但她并末養(yǎng)成嬌小姐脾氣,嚴謹?shù)募绎L反而使她出落成了一個勤勞刻苦的姑娘。1957年初中畢業(yè)后,她參加了工作,成了一位紗廠工人。在廠里多次被評為紡紗能手、勞動模范、三八紅旗手等。六十年代,記者還曾用《閑不住的女紗工》為題寫過一篇通訊登在省報上。但她的命運卻也有些不濟,40冒頭便死了丈夫。她與丈夫結(jié)婚因為是招女婿,有些降格以求,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愛情。但丈夫是鋼鐵工人,工資還是比較高的,他一死,等于抽了家庭經(jīng)濟的頂梁柱。屋漏偏遭連陰雨,不久她也因工廠不景氣而下崗。但她沒有氣餒,更沒有倒下,她借錢開了個小餐館,早點正餐夜肴連軸轉(zhuǎn),硬是支持女兒讀完了中學又考進了大學。勝蘭進大學后,由于人生得漂亮,又能歌善舞,被一個大公司選為形象代言人,收入不菲,自給有余。女兒見母親辛苦,便要她將餐館賣掉,休息閑居。可她說沒事干閑不住,硬是不肯賣。直到女兒在北京讀研時要生孩子她才將餐館賣掉前去服侍女兒生產(chǎn)。在等待女兒臨盆的那一個多月里,她硬是閑得心煩意亂,沒精打彩。直到孫子出世,她里里外外忙,才又變得精神煥發(fā)。一年后勝蘭也要去美國留學,她便帶著孫子回了武漢。一個人帶孫子,她當然更忙,可她忙得快樂,忙得愜意。孫子兩歲時,勝蘭和丈夫從美國打回電話,說應(yīng)該將孩子送幼兒園,讓他從小過慣集體生活。孫子進了幼兒園后,她又覺得閑極無聊,打麻將又沒有坐勁,便主動找到街上的汽車站去維持秩序,雖然是義務(wù)勞動,卻干勁十足。去年勝蘭回國把兒子接到美國后,老母親更是一心一意撲在了街道的義務(wù)活動中,除了維持車站秩序外,還當上了街道的秧歌隊長。整天勝過上班,卻忙得不亦樂乎。
來美國后,沒有了街坊鄰居,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老母親自然要悶得慌。當然,女兒和女婿下班后可以和老母親說說話,但畢竟有限。而老母親最愛、也是她這次來美最想親熱的孫子呢,卻變得對她很生分了。本來,去年勝蘭回國接來兒子后,丈夫和她為了讓兒子早點學會英語,都要求他少講漢語甚至不講漢語??刹恢趺此f著英語,思想也變了,竟瞧不起漢語了。老奶奶跟他講中國話,他就說她土,硬要她跟他講英語,說不講英語他就不理她。她和丈夫批評兒子,兒子反而批評他們說話不算數(shù),說是你們不要我說中國話的呀。他們說對奶奶要特殊對待,跟她要講中國話??蛇€是沒什么效果,老母親喊他他仍是要理不理的。她知道,兒子的疏遠令母親特別傷心,因為母親與孫子的感情非同尋常。
勝蘭發(fā)現(xiàn)懷孕時,丈夫已去美國讀博士了,他怕生孩子耽誤了妻子的學業(yè)影響她出國,主張刮掉。勝蘭猶豫,打電話跟母親商量。母親堅決不同意刮,打電話給美國的女婿說,你跟勝蘭結(jié)婚時曾向我保證過,第一個孩子跟我們姓章,將來到美國生的孩子才跟你姓。這第一胎一定得生下,開銷呀服侍呀全不要你管,我全包了。她于是立即賣掉了她心愛的餐館,提前一個半月去北京侍候女兒生產(chǎn)。孫子出世后,她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服侍得無微不至;帶回武漢,她更是又當奶奶又當爸媽,婆孫倆談得上相濡以沫、相依為命。孫子長到3歲稍曉人事后,對她也很孝順,她只要一生病,孫子就會拿藥給她吃。孫子是她的心肝,是她的支柱,也是她的全部寄托。然而,孫子才來美國一年,就變成了這樣,她怎能不痛心疾首!
痛苦是需要窗口發(fā)泄的,可她無法發(fā)泄,她不便把她心中的不快告訴女兒女婿,鄰里也無人能交談。她想靠勞動來沖淡自己的愁緒,可家務(wù)事又不多,她便到了無事找事做的地步。
就在大前天,勝蘭和丈夫上班之后,老母親在家將他們的枕套床單全扯下來放進了洗衣機。洗凈后本應(yīng)用烘干機烘的,可她不,找了根塑料繩,到門外的兩根樹上扯了起來,將洗好的被套床單晾曬了上去。20分鐘后,勝蘭便在學校接到居委會打給她的電話,說是她家門前在外晾曬東西影響觀瞻,限1刻鐘內(nèi)收進去,否則罰款。她只好馬上打電話叫母親收進去烘。回家后,她對母親說,美國的電費不貴,用不著節(jié)約。母親說她不是為了節(jié)約,是為了混時間,說她一個人在家呆著如坐針氈,曬東西得扯繩,得晾曬,還得時不時去檢查,看東西掉地下沒有,還得將衣被翻面,這樣需要許多時間,可以消除寂寞。說得人哭笑不得。
勝蘭知道研究生公寓有不少中國老人在那里種菜,母親若能去,倒不失為一個解除她老人家寂寞、活躍她生活的好辦法。
女婿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阻攔岳母去種菜與其說是不同意,不如說是當女婿的必須表示的態(tài)度、顯示的孝心。聽了妻子的話后,他于是說:“既然媽媽硬是閑不住,硬想去種菜,那就這樣吧,媽每天去菜地,我們用車子接送好了?!闭缕琶φf:“不用不用!抄小路不遠,來去也只三四里路,每天走走正好鍛煉身體,免得我天天去散步?!迸霰阏f:“您可要注意勞逸結(jié)合。”
4
請中國留學生幫租地的確是舉手之勞。
章婆是6月初到美國的,租到地已是6月中旬,季節(jié)已經(jīng)比較遲了。胡工說得抓緊搭上最后一班車,于是請一位備有工具的黃老師拿來工具一起幫她翻整土地,朱婆則弄來了白菜籽、莧菜籽、黃瓜苗、辣椒苗、西紅柿苗等,幫著播撒和栽種好。章婆問這些種籽和菜苗要多少錢?朱婆說這都是自己家里剩余的或是從同在種菜的中國老鄉(xiāng)那里索要來的,不要錢。黃老師說中國人在美國種菜,種籽菜苗基本上都是這樣互通有無互相幫助湊起來的,特殊情況下才買一點。胡工告訴她,美國的種籽種苗特貴,一株辣椒苗或西紅柿苗至少0.5美元,改良種每株貴至1美元。黃瓜種籽、四季豆種籽一小包不到20粒,竟得2點幾美元,要是全部買,這么一小塊地至少得花50美元,折合成人民幣就是四百多塊,那怎么劃得來?章婆一來就受到了鄉(xiāng)情的關(guān)照,她感到特別溫暖,慶幸自己找到了種菜這差事。
美國I0N大學一帶跟中國的北大荒一樣,是黑土,本來就肥沃,加上在翻地時胡工幫著從一個中餐館里拖來了四桶剩飯剩菜埋在下面作底肥,菜苗自是往上直飆。只半個多月,撒播的白菜、莧菜長了三四片葉子,可以扯得吃了;栽種的辣椒、蕃茄長到了五六寸高,開始分枝;黃瓜、豇豆則開始冒藤。章婆看著那些散發(fā)著泥土芬香的嫩綠苗苗,好像當初看到孫子在搖籃里瞇笑一樣,感到特別的開心,有時還有飄飄欲仙之感。孫子帶給她的不快以及思鄉(xiāng)的煩惱,也都沖到了腦后。她沒有想到,種菜還有如此大的樂趣和魅力。
胡工隨兒子兒媳到芝加哥游玩去了。章婆感到奇怪,才兩天沒見到胡工,心中不知怎么就像掉了點什么似的。第三天,胡工回來了,到菜地一看,便對章婆說:“你這黃瓜豇豆要扎棚架了?!闭缕耪f:“聽說美國不準隨便砍伐樹木,到哪里去弄樹枝呢?”胡工說:“這個你別擔心,我明天去給你弄?!?/p>
第二天下午4點,章婆到菜地不久,胡工就帶著一把砍刀來了。章婆說:“真是麻煩你了,我跟你一起去?!焙ふf:“你以為是去逛街?美國人規(guī)定有樹葉的活枝不能砍,只能砍枯枝。森林邊沿的枯枝早被人砍光了,現(xiàn)在只能進到里面去砍。那是原始森林,你個女同志進去煉膽呀?。章婆說:“你以為我是嬌小姐呀?在工廠我還當過鐵姑娘呢!”胡工說:“原始森林不是工廠!”正好朱婆和黃老師來了。朱婆指責胡工說:“你姓胡的也不是什么大膽漢,就讓她去也好作個伴嘛。”黃老師也說:“章婆肯定沒見過原始森林,讓她去見見世面也算一次旅游。胡工你就讓她去吧?!甭糜我徽f對老胡有所觸動,他這才同意章婆去。
乖乖!這美國的森林可真是原始森林。這么熱的天,一進到邊沿就感到有一股陰風撲來。再往里走,那真叫林木參天、遮天蔽日,水桶粗的大樹比比皆是,時不時還可見到三四個人都難以合抱的大古樹。章婆感嘆地說:“難怪美國的房子都是木屋,高壓電線桿也都是用的又粗又高的圓木,不像我們國家那樣用水泥桿和鋼筋架,原來他們有這么多這么大的樹!”胡工說:“據(jù)說美國政府還不準動用美國的森林,那些木屋電桿以及木制家具的用材,還都是從巴西、秘魯?shù)饶厦绹疫M口的呢?!闭缕耪f:“有這么多木材為什么還要進口?”胡工說:“保護美國資源唄?!闭缕耪f:“這叫什么保護嘛?”胡工說:“牛唄。不過,也有另一種說法,說美國其實還是有計劃地動用本國森林的,因為美國每年生長的樹木比消耗的樹木還多,不用白不用。但美國的一些城市和樹林少的州,的確有禁伐令。像這個州吧,不僅不準鋸當?shù)氐幕顦?,連樹林里倒伏的死樹都不準鋸出去利用。寧可鋸成一兩尺長的短木壘積在森林中讓它們慢慢爛掉?!闭缕挪幌嘈诺貑枺骸斑€有這種事?”老胡說:“往前走一點你就看得到的?!彼麄兺白吡怂奈迨走h,果然就出現(xiàn)了一大堆鋸成一兩尺長的短木,上面已生霉腐爛。她不禁感嘆道:“這老美,也真是有點牛!”
原始森林地面長滿了灌木荊棘。但這片原始森林是公園的一部份,是特地保留下來供觀賞的風景,所以里面有人為加工的小道。但由于進入的人很少,而路上仍長著草蔓,可還是好走得多。路的頭頂,有的地方可以見到一線天,有的地方則也被兩邊大樹的枝椏遮得嚴嚴實實。越往里走,便越顯陰森。老鴰的嚎叫,愈發(fā)帶來了陣陣恐怖。美國的森林多,人工零星栽種的樹木也多,愛鳥護鳥工作又做得好,鳥自然也多,真正叫鳥雀成群。他們一走進森林,膽小的鳥一哄而飛,膽大的則叫得更厲害,尤其是老鴰,硬是追著在人頭頂嚎叫,好像想趕走人似的。ION大學一帶,據(jù)說是美國的老鴰之都,老鴰特多。老鴰叫聲難聽,在中國是被看作報兇鳥的。章婆自幼就討厭它。這原始森林本來就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個陌生世界,她一進入就像掉進了一個深洞似的,心中發(fā)緊;聽到老鴰那撕肝裂肺的叫聲,更是渾身起雞皮疙瘩,趕忙向胡工靠了靠,簡直想牽住他的手,恨不得說轉(zhuǎn)去吧!幸喜,這時左前方出現(xiàn)了一棵枯死了的小樹。胡工指了指:“咱們就卸這棵樹的枝椏?!?/p>
“砰砰砰”的刀砍聲在原始森林深處響了起來。這是人弄出的聲響,章婆的心稍微平靜了些。胡工砍下一根,她便接過來將斜枝用手掰掉。當樹枝有十來根的時候,她便蹲下用胡工帶來的塑料繩捆了起來。剛一站起,“啊!”她驚叫一聲,便下意識地撲向胡工,將他緊緊地抱住。胡工愣了:“怎,怎么了?”“狼,狼!”章婆顫抖著說。胡工沒聽說這森林中有狼,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手中的砍刀:“在哪?“那,那!”章婆用頭示意在他的身后,卻不敢抬頭看。胡工回頭一望,松了一口大氣:“那是麋鹿!”章婆聽說是麋鹿,緊繃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一點,這才意識到自己偎抱著老胡,觸著火似地松了手,含著羞澀抬眼望了望那家伙,發(fā)現(xiàn)確實不像狗——她知道狼像狗,而它倒有點像羊,但她還有點不放心地問:“真不是狼嗎?”胡工肯定地說:“這森林是公園的一部份,沒有狼的。你一咋呼,把我都嚇了一下。你還吹自已是什么鐵姑娘呢?!闭缕耪f:“我哪知道原始森林是這個樣子,以為跟我們武漢蛇山上的松樹林一樣呢。”胡工說:“哪跟哪呀!”
森林里的光線越來越暗了,是太陽下山了。夏天太陽下山后雖然還會光亮好一會天才黑,可光線畢竟要暗淡一些,原始森林里就更比外面陰暗了。章婆說:“天黑了,再不砍了,我們出去吧!”胡工說:“這點樹枝不夠。你不要怕,沒事的?!庇謭猿挚沉艘焕Γ@才一人扛著一捆出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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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個星期,章婆菜地的白菜、莧菜都長到半尺高了,葉片肥得像秋天竹簾上晾曬的新棉,每天扯都吃不贏,女兒便帶到學校去送給同事,討來了不少感謝聲;黃瓜、豇豆、辣椒、茄子、西紅柿均已開花掛果。胡工朱婆黃老師等早期栽種者,黃瓜、辣椒等正在大豐收。在種菜時他們互相幫助,親切攀談,章婆因此對朱婆胡工和黃老師的身世也有了比較詳細的了解。
朱婆是湖南人,原是長沙一座幼兒園的教師。她老公是長沙一所中學的校長,前兩年已經(jīng)讓賢。這次來美,她想叫丈夫同行,丈夫也已超過退休年齡好幾個月,可他帶著畢業(yè)班,校領(lǐng)導(dǎo)不說,他也知道要帶到學生高考后才能離崗,便叫老伴先去簽證。因為他們的一位朋友赴美探親簽了三次才過關(guān),前后花了大半年時間。他們怕一兩次簽不過誤過了媳婦的時間,所以兒子一打回電話說媳婦懷上了,她便去北京簽證。誰知她簽得特順利,一次過。簽證到手后六個月內(nèi)得成行。所以她在媳婦才懷上半年時便飛來了美國。這樣,她到美國后有三個月沒孫娃帶,便有了充裕的時間種菜。
胡工出生在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清華大學畢業(yè)不久便成了首都一個建筑設(shè)計院的青年業(yè)務(wù)骨干。文革中他被作為白專苗子批判,在他最倒霉的時候一位管資料的姑娘和他走到了一起,所以他對夫人很有感情。夫人雖然水平不高,但卻是他的好后勤,讓他能一心一意地干事業(yè)。胡工一生沒當過什么官,但北京和天津的街頭,卻有好幾座大樓是他的作品,成了他永久的紀念。這美國留學的兒子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孫子出世后第一年是親家母來帶的。因為中國老人來美入關(guān)時一般批的半年,即使續(xù)簽,至多也只能再延長半年,所以第二年他只好帶著身體欠佳的老伴一起來美國接手帶孫子。第三年因親家母病重不能再來美,他們便將孫子帶回國去撫養(yǎng)。不幸的是今年春節(jié)后老伴突發(fā)心臟病永遠離開了人世。因為兒子兒媳處于畢業(yè)當口,既要寫畢業(yè)論文,又要準備論文答辯,還要找工作,便沒有通知他們回國奔喪。兒子兒媳怕老爸一個人帶個兩歲多的娃娃累壞身體,便敦促他把孫子又送來了美國。
黃爹出生在山西省的一個地主家庭,幸好他絕頂聰明,中考因為分數(shù)高,才被一所師范學校錄取。畢業(yè)后也老老實實地當了一輩子農(nóng)村教師,先教小學,后因水平高才被調(diào)去教了二十多年中學。他是年初和老伴一起來的,來帶外孫。
章婆當然也將自己的身世作了簡約的介紹。
在種菜的互幫互助中,他們的友誼日深。菜蔬也像他們的友誼一樣,在日日增長,真可謂菜勢大好。然而,就在這時,菜地邊出現(xiàn)了幾塊校方豎立的方牌。認識英文的留學生們說,那是告示,說學校要在菜地建房子,給增招的外國留學生住,要求種菜者將能收獲的菜果在三天內(nèi)統(tǒng)統(tǒng)收獲起。
只一天,菜地便被打掃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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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菜地被打掃干凈,章婆最近個把月心情舒暢、精神飽滿的支柱也被鏟除掉了。她好似抽筋刮骨了一般,渾身癱軟,硬是在床上睡了兩天。第三天,她知道再也不能這樣睡下去了,否則真?zhèn)€要病倒了,這才一骨碌爬了起來,徑直向留學生公寓跑,又習慣性地跑到了菜地。菜地里已是機器轟鳴,人來車往,正在大興土木。她只好到朱婆家去。
到了朱婆家,沒看見她兒媳婦,便問朱婆:“你兒媳生了嗎?”朱婆說:“預(yù)產(chǎn)期有一個星期。媳婦還在上學呢。”章婆又問:“是男孩還是女孩?聽說美國照B超后是可以告訴性別的。”朱婆有點黯然地說:“是個女孩。”章婆立即安慰她:“男女都一樣。將來叫孫女的孩子跟你兒子姓,一樣傳宗接代。像我,就一個女兒,她的孩子不就跟我和我女兒姓立早章了嗎?美國可以多生,這問題就更好解決。我女兒就準備再生一個,跟女婿姓弓長張?!敝炱耪f:“這美國可以無限制地生,特別是黑人,比中國解放前的婦女生得還多,將來會不會也人口過剩要實行計劃生育呀?”章婆認為有可能,但為了安慰朱婆,便說: “那不會,美國還有不少婦女為了保持身材,永遠年輕,終生不生孩子呢,可以拉平?!敝炱耪f:“美國還是應(yīng)該搞搞計劃生育好,但不能像中國那樣只生一個,可以生兩個,最多三個。”章婆笑道:“要是叫你來當美國總統(tǒng)就好了!”朱婆說:“這事美國總統(tǒng)說了也不能算,要國會投票,美國國會是立法的。”
接下來的幾天,章婆照例去朱婆家談家常。為了活躍氣氛,朱婆有時打電話將胡工和黃老師請來。他們來后也談美國的計劃生育問題、環(huán)境保護問題以及一些聽來的社會新聞,諸如美國哪里又發(fā)生了槍擊案,還有紐約高樓里的孤寡老人死在臥室好幾個月沒人知道發(fā)了臭等等。這一天正說著,朱婆的老頭子從國內(nèi)打來電話,當然也有關(guān)于她過得怎么樣的問候。朱婆的回答當然是“好,很習慣”。放下電話后,卻情不自禁地說:“習慣個屁!我恨不得立即飛回國內(nèi)去?!庇谑谴蠹冶阕h論起了在美國的感受。黃老師說:“我和老伴來美國時,同事們都說我們是到天堂過神仙日子來了。得承認美國的條件好,環(huán)境也好,不說是仙山圣地,也堪比世外桃源。但我們來后的感覺竟是度日如年!”朱婆又嘆息一聲說:“年輕時成天上班,說累,幻想著有一天有吃有喝不上班就好,說那叫過神仙日子。這到美國來了,兒子兒媳雖然還是個拿獎學金的,但吃喝還是不愁的,和子女在一起也有天倫之樂,自己也不用上班,卻反而覺得日子難過?!闭缕耪f:“前些時有菜地種那段日子應(yīng)該除外,我覺得種菜那段時間倒有點過神仙日子的味道?!秉S老師說:“有菜地種日子是好過一些。但要說是過神仙日子卻也夠嗆。要是回國去這么說,人家會笑話的?!焙ふf:“這有什么好笑話的!本來,人的好多美好追求,在得到它之后,往往又容易覺得它很一般很平淡。那種不勞動反而有吃有喝的所謂神仙日子,只是一種虛幻的追求,如同傳說中的神仙一樣,很是飄渺空蒙。當人們似乎得到了它的時候,更會覺得它是沒有根基的、不能安身立命的東西。人的生命,最根本的屬性是運動。勞動又是運動的普遍形式。所以,人離不開勞動,勞動是既辛苦又幸福的。能體會到勞動快樂的人,叫做有神仙福?!秉S老師佩服地說:“還是胡工水平高,講得深刻,有哲理性?!敝炱畔矚g開玩笑,又不忘挖苦胡工一番:“你是中專生,人家是大學生,當然水平比你高,講的都是讓人似懂非懂的哲理喲!”章婆說:“朱婆你也是,人家講正經(jīng)話你也要刺他一家伙!”朱婆似報復(fù)又似心存良苦地說:“到底都是單身貴族,曉得互相幫助喲!”說得胡工和章婆都有點不好意思。
個人的身世和經(jīng)歷,大多在菜地已經(jīng)講過了,再炒現(xiàn)飯沒多大意思;新話題又不多,聚個兩三次后,他們就覺得沒多少話說。朱婆于是叫兒子借來了幾盤漢語影碟,放電視劇看。
這天,胡工和黃老師都沒有來,朱婆對章婆說:“今天我陪你看個好碟子。”碟子的名字叫《黃昏》,講的是老年人的黃昏戀。有一位老太婆年輕守寡,含辛茹苦地將兩個兒子培育成人并給他們?nèi)⑵藓?,兩個兒媳卻都不愿跟她住在一起。她寂寞難耐,便去公園和老人們一道扭秧歌打太極拳。其間,與一位喪妻的退休老教授產(chǎn)生了感情,兩人準備結(jié)婚。但是,老太婆的兒子、兒媳卻反對,尤其是兒媳反對得厲害,終使兩位老人難結(jié)連理??吹胶蟀氩?,章婆由長噓短嘆變得憤憤不平,指責那媳婦兒子都不孝。朱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章婆指責她亦指責,言詞更加激烈,引得章婆愈發(fā)義憤填膺,大罵起那兒子媳婦都不是東西。這時,朱婆把話頭一轉(zhuǎn),說:“你這么為老奶奶和老教授抱不平,看來,你是很同情他們喲。章婆仍沉浸在劇情中,不假思索地說:“那當然?!敝炱帕⒓窗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那好,那你就向老奶奶學習學習,也跟胡工來個老來配!”章婆一愣,這才意識到上了當,連忙搖頭擺手說:“哪跟哪呀?人家那是電視劇!”朱婆說:“電視劇還不是根據(jù)生活寫的呀!”見章婆無言以對,又說:“你覺得胡工不好嗎?”章婆慌忙表態(tài)說:“不不不!”朱婆說:“那不就得了!”章婆不便硬性回絕,只好笑著說:“你莫再開玩笑喲!”朱婆認真地說:“我說的是正經(jīng)話!”章婆只好明確地說:“我四十冒頭就守寡,從沒那個想法?!敝炱砰_導(dǎo)說:“電視上的老奶奶過去不也沒有那想法!情況不同了,時代也不同了,她不也就有了新想法?!闭缕艙u頭說:“人家那是兒子媳婦不孝順,我女兒女婿都勝過董永老萊子!”話說到這地步,朱婆知道遇著了銹鎖,只好說:“我也是看你一個人過得挺寂寞,為你好才說這個話。你也不要現(xiàn)在就把話說死,頂好還是回去先考慮考慮再作答?!?/p>
7
章婆回家后,真的考慮起來了。她很不愿意考慮這個問題,想起來就有點臉紅。但朱婆已幫她橇開了思想的閘門,她怎么也關(guān)不住,腦子里一直閃現(xiàn)著胡工的親切身影,硬是揮之不去。她感到很奇怪,丈夫死時,自己正是女人“似虎”的年華,卻從未對哪個男人動過情。當時,痞著臉說葷話挑逗她甚至半夜敲門的且不去說他們了,正式說媒勸嫁的也踏破了門檻,她都毫不猶豫地回絕了。反正,她守寡二十多年,從未動過再嫁的念頭。現(xiàn)在六十多歲了,為什么反而有點春心蕩漾呢?可不論怎么想念怎么蕩漾,她也咬牙克制住,硬叫自己不去找朱婆和胡工,免得他們提起“那事”她不好回答。
一個人在家里呆著本來就寂寞難耐,現(xiàn)在又添了一種鉆心的想念和蕩漾,日子真像火上澆油般受煎熬。她原先以為強力克制、壓抑幾天就會好的。誰知不成,五天過去了,想念和蕩漾反而有增無減,變得越來越厲害了。她簡直有點堅持不住了。
這一天,她正在考慮是不是應(yīng)該放棄這樣的堅持,還是到朱婆家去與她聊聊,請她喊胡工來講解電視劇。她以為她的這種想念和蕩漾只是一種友誼需要,正如打麻將犯了癮一樣,聚在一起打一打就會好了。她不知道她是在戀愛。她年輕時與丈夫結(jié)婚沒體驗過戀愛是啥滋味。結(jié)婚后也就是過日子。丈夫出差她也想念——但那種想念與其說是想念還不如說是擔心。她現(xiàn)在要去找朱婆她也擔心,怕朱婆又跟她提與胡工的婚事。當然,她可以首先申明不談婚事,可要那樣,朱婆能不能歡迎她呢?她正在猶豫不決時,嘟嘟嘟!有人按門鈴了。她從大門貓眼里一看,竟是胡工!她的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來。這幾天她迫切地想見到胡工,又怕見到胡工,怕他提起婚姻的事。現(xiàn)在胡工找上門來,一定是當面求婚的,這叫她怎么回答呢?她有點不知所措。但她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扭開了門鎖。
進了門,章婆還處在怔愣中,胡工卻像無事似的,顯得很自然,笑著說:“到底是大學老師的家呀,硬是像皇宮!”章婆被激靈了一下,這才緩過神來,應(yīng)對說:“哪里喲!還不是跟你們家里一樣,也就是電視機、電腦、冰箱這些東西?!焙ふf:”東西雖然差不多,但檔次不同。跟寫字一樣,寫中國兩個字,小學生是那么寫,書法家也是那么寫,卻有天壤之別?!闭缕耪f:“我是個沒有文化的人,你莫跟我談寫字,我不懂?!焙ふf:“好,不談寫字,那就談種菜。我是來邀你去種菜的?!彼皇菫榛槭?,這大出章婆的意料,卻也有點迷茫:“地都毀了,還怎么種菜?”胡工笑著說:“到南泥灣去種。章婆橫他一眼:“你盡開玩笑!”胡工說:“不是開玩笑,正經(jīng)話?!币娬缕湃砸苫蟮赝?,便解釋道,“這幾天沒事干,我轉(zhuǎn)悠得比較遠,到學校西頭那條河去過。那條河中間有好幾處淤灘,有的比較大比較高,雨季也難淹沒?,F(xiàn)在快到秋季,估計今年再不會有大水。你不是說你女兒女婿要你再續(xù)簽半年嗎,我兒子兒媳也硬要我再續(xù)簽半年,明年春天才能回國。我們?nèi)グ阉_發(fā)出來,還可以收一季冬菜?!闭缕排d奮地說:“對!種蘿卜白菜不成問題。蘿卜白菜不怕冷,越冷越好吃。”胡工道:“這么說,你愿意去開荒?”章婆不正面回答,問:“朱婆去不去?”胡工說:“朱婆添了孫娃,去不成,不過,黃老師去。那周圍有好幾個淤灘,我還邀約了好幾位中國老爺爺老奶奶去?!闭缕耪f:“那我也去,我這人就喜歡熱鬧?!?/p>
8
這是一條二三十米寬的內(nèi)陸小河,平時水流量不大,大多數(shù)地方可以涉足而過,有的地段河床中裸露著淤灘,淤灘一般由沙石累積而成,大的十幾平米,小的只有幾平米。不用說,這些小沙灘只要下雨過水就會被淹漫沖刷。
胡工帶著章婆來到一處河段,但見河中有三個淤灘又高又大,上面都長著篙草。從篙草茂盛的長勢看,這幾個淤灘很少淹水。章婆指著三個綠灘說:“簡直像幾個小島。”胡工說:“對,是像島!你提醒了我,干脆,就把它們分別叫作太陽島、月亮島、金星島好了。你覺得怎么樣?”章婆說:“好!”
河是北南流向,島身將河水分成東西兩流。東邊的流水較窄較淺,淺水中胡工事先已放置了幾塊大石頭作墊腳墩,不用脫鞋涉水就可以踏到島上去。胡工正準備帶著章婆登上第一個小島,島上的篙草中突然伸出黃老師和另一個花白的頭來,喊道:“胡工,我們可是先下手為強啊!”胡工說:“好,好!就是要只爭朝夕!你們開這一塊,這塊叫太陽島。我們開月亮島去!”章婆低聲說:“我們也在這島上開吧!人多熱鬧?!焙ふf:“這島面積小,容不了四家?!闭缕畔胝f他們兩人去開一個島不方便,可又說不出口。胡工洞察了她的顧慮,說:“你放心,朱婆家老頭子馬上也要來美國,朱婆叫我給他留一塊菜地呢。我們?nèi)以谝粋€島上?!闭缕胚@才又動腳跟胡工走。
月亮島約有80多平米,上面的篙草有人把高,長得又粗又硬。登上島,章婆拿著洋鍬便要連根帶草地翻敲,胡工說:”這樣不行。得先把篙草鏟掉再翻敲。我下過鄉(xiāng),知道那樣人輕松些,工效也快些?!彼谑悄闷鹧箧@彎下腰由根部鏟篙草。章婆見了,也學著他的樣子鏟。這么深的篙草,本來應(yīng)該用砍刀砍或用鐮刀割,但他們沒有砍刀和鐮刀,只好用洋鍬鏟,這就增加了難度,真?zhèn)€是費力不討好,不一會,兩個人便累得大汗淋漓。章婆堅持不住了,說:”休息一會吧?!焙げ林拐f:“好,休息一會?!?/p>
兩人于是各攏了一把鏟倒的蒿草,席地坐在了上面。胡工是不抽煙的,兩人就這么靜寂地空坐在一個小灘上可不是個事,總得找點話說。章婆覺得自己回絕了胡工的婚事有點歉疚,她想向胡工解釋解釋,可又不知如何啟齒。眉頭一皺,于是準備由她家的家史入題。她家的家史是一部殘缺的歷史,她覺得那不是光彩事,從不對生人說起。前一段跟胡工朱婆黃老師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幾次閑談,家史的話頭涌到了嘴邊都還是打住了。今天她不得不說了,可又不便直截了當?shù)卣f,于是轉(zhuǎn)彎抹角地問:“胡爹,你是個大學生,你知道清朝的知府相當于今天的什么官嗎?”胡工說:“清朝的知府相當于今天地區(qū)行署的專員。那時候沒有黨,知府就是一把手,也可以說相當于今天的地委書記?!昂?!”章婆不贊成地說,”我們街坊的的一位中學校長說,那時候的府比現(xiàn)在的地區(qū)大,知府相當于今天的副省長?!焙ふf:“大府的一把手也可以說是副省長。哎,你問這個干啥?”章婆只得意地笑,不作聲。胡工一忖:“你家是不是有人在清朝當過知府?”章婆假意嘆口氣說:“可惜是五輩子之前的事了,關(guān)照不了我們。”胡工說:“這么說,你還是個官宦之后?!薄斑@倒不假。”章婆振奮起來,這才將章家的家史和盤托出。
傳說,章家老祖宗的墳?zāi)孤裨诹颂氐蕊L水寶地上,本來是應(yīng)該出宰相的,但秘密被仇家窺破,暗中破壞了地脈,結(jié)果只出了個知府。但那知府老爺爺說,地脈沒有完全斷,隔幾代后人中還是有人要統(tǒng)領(lǐng)朝班的,關(guān)鍵是要培養(yǎng)好接班人。然而,知府老爺爺接連討了三房夫人,竟都不生兒子,一生也就得了兩個女兒。到老年,知府老爺爺見盼子無望,便留下小女兒坐堂招婿。誰知小女兒連著三胎也都生丫頭,而且有兩個不滿周歲便病死了。知府老爺爺臨終前給后代留下遺囑,不得丁就繼續(xù)招女婿,一定要得丁,得丁就能得地氣,出大官,統(tǒng)朝班。于是,知府的小女兒又給自己活下來的那個女兒招女婿。誰知這女兒又只生了一個女兒——也就是章婆的母親。不用說,她母親又得招女婿。她母親倒是生過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但最后還是只活出來了章婆一個。她又按祖囑招女婿,結(jié)果她生了兩個丫頭,也只活下了這在美國當博士的小女兒章勝蘭。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希望她能勝過男孩,也是希望她將來能生男。
“我丈夫死時,我才四十冒頭,好多人都勸我再找人,我都一一謝絕了。我不能違背祖宗遺囑讓章家塌了門戶。后來有人知道了我這個思想,表示愿意過家頂門。我一則怕人家對女兒不好,二則有好女不嫁二夫的舊思想,都沒有答應(yīng)。我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所以嘛,所以嘛……”她的心猛地跳了起來,話到嘴邊有些不好開口,結(jié)巴了一會,才鼓起勇氣說:“不是我覺得你不好,是我家的情況特殊?!焙ひ恢睂W⒌芈犞缕胖v她家奇特的歷史,她突然把話扯到他的頭上,他一下子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你說什么呀?”章婆不好意思地說:“就是朱婆介紹的那事?!焙み@才明白,朱婆在背后給他作紅娘,他又急又氣:“這個胖老婆子,怎么這樣多事?”他立即意識到這樣斥責朱婆不大妥,人家畢竟是一片好心,便隨即加了一句:“真是熱心過度!”“這,這……”章婆這也才知道胡工壓根還不知道這事,也變得很尷尬。
沉默了一會,胡工站起來說:“我不能跟你一起種菜,我得另換一個地方?!闭f著,拿起工具就要走。這一下章婆可著了慌,急忙站起來擋住去路:“你干什么呀?”胡工說:“是我邀你一起來種菜的,我不走,人家還以為我是別有用心呢!”章婆說:“誰說你別有用心了?”停了停,又說:“是你把我邀來的,你卻又要把我丟下!你這不是戲弄人嗎?”說著,眼淚竟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人往往是這樣,好多東西是臨到要失去它時才覺特別寶貴。胡工說要走,章婆突然意識到,她再也離不開他了。她適才的那種意欲排拒胡工的舉動,實際上是女人羞怯的一種潛意識反映?!斑@,這……”胡工見章婆流淚,一下著了慌,手忙腳亂了一會,才想起褲袋里裝著手巾,急忙掏出來遞過去。章婆接到手巾,渾身似觸電了一般,她一生都未享受過這樣的溫情,真恨不得像電視劇中的年輕姑娘一樣,撲到男方的懷里。但她畢竟是老太婆了,控制力自然不一般,最后只是在擦眼淚時感動得抽噎了起來。胡工見了,搓著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別哭嘛。我,我不走就是了,只要你不說,不說我是別有用心就,就行了。”章婆揚起頭賭咒說:“誰說你別有用心誰爛舌頭!”胡工說:“那咱們就繼續(xù)鏟篙草吧?!?/p>
章婆本來是想解釋一下消除胡工心中的疙瘩,沒想到弄得兩人心中都有了疙瘩。一時間又不知如何排解,只好都默默地拼命鏟篙草,以此來發(fā)泄心中的郁悶。這樣倒好,工效得到了大提高,也沒有要休息的感覺,竟將島上的篙草一口氣鏟平了。鏟平后兩人才感到腰酸背痛累得夠嗆,接著翻地已是不可能了,天也晚了,于是決定回家休息,第二天再來。
次日上午章婆趕到菜地時,胡工卻還沒有到,她只好先開始翻地。半小時后胡工背著工具來了,老遠就道歉:“對不起,把孫子送到幼兒園,來遲了。”章婆說:“不遲不遲?!庇终f,“還是你幸福,每天都可以接送孫子。我那孫子,硬不要我送我接,天天要他爸媽接送”?!澳鞘且驗槟慵矣袑汃R高級轎車,孫子坐車到幼兒園可以威風威風。哪像我們,一個破車,孫子不愿坐,怕坐到幼兒園掉價!”“你少日噘我們!什么威風呀?你們那是太近,幼兒園就在你們公寓區(qū)的邊沿,離你家還不到兩百米,還用得著坐車送呀?”見胡工不說話,章婆又說,“其實我們離幼兒園也只里把路,完全可以由我送的,可孫子就是不愿意。平時在家里,他也不大與我說話?!庇谑菄@息著將孫子嫌她說話土,要他學說英語的事講了一遍。說到后來竟抹起了眼淚。胡工一見,勸慰說:“莫傷心,都是一樣的,我那孫子也離我越來越疏遠了。這也是好事,孩子剛到美國來,就是要少與他講漢語,要不,會影響他學英語的速度?!闭缕耪f:“我是不同意他到美國來的,可女兒女婿一定要他來。這一來不就等于是賣了!”胡工笑道:“你還老把他系在褲腰帶上呀?鳥大了要飛出窩,人大了要奔自己的世界嘛?!闭缕耪f:“我女兒女婿也是這么說。我這幾天睡著想想,覺得也是這個理,就是覺得我守了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覺得劃不來,一場空似的?!焙ふf:“怎么會呢?按傳統(tǒng)的觀念,你可是章家的有功之臣。你們章家盼了五代,在你手上終于盼到章家有男丁了嘛。”胡工本是不贊成這傳統(tǒng)說道的,但他覺得只有這樣說才能安慰章婆。章婆聽了果然極感安慰:“按你這說法,我的任務(wù)算是完成了?”胡工說:“不只是完成,而且是出色地完成!”
這場對話,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使心中的疙瘩得到了消融。兩個人翻地的勁頭也更足了,地很快翻整好了。章婆建議再到中餐館去拉剩飯剩菜作底肥。胡工說:“用不著,這淤攤已經(jīng)夠肥的了,你看篙草長的那個茂盛就知道了?!庇谑窃诤訛┳テ鹨慌跫毶?,拌勻白菜種籽和蘿卜種籽,播撤在了地垅里。
9
五天后,嫩苗就生出來了。淤灘果然肥,苗兒長得很快,又過五天便出了第三片葉子;白菜苗比蘿卜苗長得快,半個月后,大的白菜苗已經(jīng)可以間扯得吃了??删驮谶@時,來了兩個警察,一個白人。一個黑人。他們一到河岸就指著菜地“嗚哩哇啦”開了。章婆和胡工當然聽不懂,但從警察的手勢看得出,他們是遇著麻煩了。最后,警察不由分說地將他們帶上了警車,分辯也是枉然,反正警察也聽不懂漢語。
到了警所,不一會便來了一位黃面孔警察。白人警察和黑人警察對黃面孔警察“嗚哇”了一通,那黃面孔警察使用漢語對胡工和章婆說;“你們開地種菜,辦了開墾證的沒有?”章婆不解,沒好氣地說:“什么!開荒種點菜,還要辦證?”胡工畢竟是知識分子,和顏悅色地解釋說:“我們開荒的地方不是大片的荒原,只是河中的小淤灘,所以沒有辦證?!秉S面孔警察與黑白兩個警察又“嗚哩哇啦”了一通,轉(zhuǎn)過身來對胡工和章婆說:”對你們的申訴,我們的回答是:大片荒原也好,河中小淤灘也罷,每一寸都是美國國家的土地,要開墾就得到管理機關(guān)交費辦證。否則,就要罰款。不僅要罰你們倆,在另外兩個灘上種菜的也要罰!”胡工問:“罰多少?”黃面孔警察答:“每人五百美元?!笆裁?”章婆驚叫起來,“這么點屁事就罰五百美元?”黃面孔警察說:“這還是輕的,是按亂挖亂種處罰的,屬違規(guī)性質(zhì)。若按侵占國家公有土地處理,也完全說得過去,那就屬于犯法性質(zhì),事情可就麻煩了?!币妰蓚€老人有點驚詫,他又改用親切的口吻說,“我父親也是中國人。我勸你們就自認倒霉吧?!焙@息一聲,嗡聲嗡氣地說:“我們身上沒帶錢。”黃面孔警察說:“把你們家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打電話給你們家人,叫他們帶錢來領(lǐng)你們回去?!?/p>
胡工的兒子是先接到電話的,也就先開車來了警所,他交了罰款后就要帶父親回去。黃面孔警察也對胡工說:“你可以走了?!焙ひ汇叮瑔杻鹤樱骸蹦銢]幫章婆交罰款呀?”兒子顯出尷尬之色,結(jié)巴著說:“我,我沒帶那么多錢?!焙鈶嵉睾吡艘宦曈肿氐皆唬骸拔也蛔撸 闭缕艡M他一眼說:“你講什么胡話呀?你兒子兒媳還是學生,兩人每月才拿兩千多點美元的獎學金,給你交了五百美元,已經(jīng)是放血了!你還要他為我交,你們今后不吃飯了呀?”胡工自責地說:“是我拉你去開荒拖累了你,這責任應(yīng)該歸我負呀!”章婆橫他一眼:“什么責不責的呀?”又真誠地說,“我女兒女婿都在拿工資,出五百美元問題不大。你快走吧!”胡工說:“要走,也得一起走!”正執(zhí)拗間,章婆的女兒開車來了?!皼]事沒事,別緊張?!彼参苛四赣H和胡工一番,便迅速地去交了罰款,四個人這才一起離開了警所。
10
回到家里,章婆便一下倒在了床上,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女婿勸她說:“媽,莫慪,罰幾個錢只當生了病的,舍財免災(zāi)?!笨伤荒懿粦Y,這回的打擊,比上次學校毀地還要大。那次毀的是他們出錢租的地,雖然可惜卻是為學校建房作貢獻,正大光明。這次,竟說他們違犯了法規(guī),把人扣到了警所。扣了也就扣了,反正你美國的法規(guī)跟中國不同,被扣押不一定就是自己錯了,不叫丑。關(guān)鍵是被罰了五百美元!五百美元就是四千多塊人民幣,比一個農(nóng)民一年的收入還多呀!她實在懊惱,懊惱得心如針札。女兒女婿怕她身體繼續(xù)惡化,要送她上醫(yī)院。她死活不干。她在國內(nèi)就聽人說到美國最怕害病,美國的藥吃不起,醫(yī)院更住不起。碰巧,第三天女婿的一位同學從鄰市打來電話,說是妻子生了個胖兒子,接他們?nèi)胰プ骺?。好朋友得子本來?yīng)該去祝賀,又可以讓母親出去觀光觀光,散散心;正好第二天又是周末,夫妻倆于是又向?qū)W校請了兩天假,一家四口便開著小轎車出發(fā)了。
女婿同學工作的那個市是該州的首府,有40來萬人口,卻也沒什么高樓大廈,跟女兒女婿那座10來萬人口的小城一樣,到處像別墅度假村,沒什么特別的景點可看。章婆也無暇去看,因為產(chǎn)婦身體虛弱,又無育兒經(jīng)驗,加之雙方的父母都未簽到證,沒來,她便給孕婦和嬰兒當起了保育員。這也好,一忙便忘了那些煩惱事。
然而,三天后回到女兒女婿家時,煩惱卻又像惡魔似的攫住了她,她再次變得無精打采,悶悶不樂起來。女兒知道母親不只是惋惜錢,還因為太寂寞,便說:“媽,你還是常到研究生公寓的中國老鄉(xiāng)家里去串串門,談?wù)劶页I⑸⑿??!彼胍仓荒苋绱伺沤獬罹w,何況幾天沒見到胡工,怪想的。也許,胡工比自己還慪呢,人家的兒子兒媳還在讀書,每月就那點獎學金,一下就被罰了五百美元,那是在身上割肉啊!得去安慰安慰他,叫他想開點,正如她女婿說的,只當害了病的,舍財免災(zāi)。
她急急慌慌地走到胡工家門口時,卻又沒有勇氣進去了。胡工家,她曾去過一次,是和朱婆一起去的。現(xiàn)在她一個單身婆婆獨自走進一個單身老頭的家,算怎么回事?何況,朱婆還跟她提過那事,她也對胡工挑明過那事,兩個人單獨在一個屋子里相處,多不自在呀!那么,就在他家門前轉(zhuǎn)悠吧,等胡工出來有什么事,裝作無意碰上,那就自然多了。
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沒有碰到胡工,卻響起了朱婆的聲音:“章婆你來了,快到屋里坐!”車頭一看,朱婆推個童車來了。不用問,肯定是帶著孫女在宅區(qū)兜風。朱婆孫女出世后,她曾去看過一次,一算時間,還不到30天,不禁吃驚地問:“你孫娃還未滿月呀,怎么就推出來了?”朱婆說:“嘿,才出生一個星期,一個美國阿姨——媳婦的一位朋友,就把她抱出來轉(zhuǎn)了一圈呢。美國人沒有那么多講究。我開始還擔心呢,后來發(fā)現(xiàn)沒事,抵抗力好像比國內(nèi)的奶娃子還強?!闭缕乓豢矗⒆娱L得有紅有白,機靈可愛,便感慨地說:“看來中國人的好多講究是多余的?!敝炱耪f:“就是。美國產(chǎn)婦也不興坐月子,生了孩子個把星期就上班呢。我兒媳算是長的,休息半個月就去上課了,也好好的?!?/p>
到了朱婆家,章婆又抱起孩子親了一會贊揚了一番,然后便借題試探地問:“這幾天胡工來看過你孫娃沒有?”朱婆說:“他回國的頭一天來過?!闭缕糯蟪砸惑@:“什么!胡工回國了?”朱婆也感詫異:“怎么,你還不知道?”章婆搖了搖頭。朱婆說:“胡工把孫子送來美國后,就想回國到他文革中下放勞動的一個山村去當義務(wù)教員,他說他下放時那地方的老百姓對他特好,可他們那里直到現(xiàn)在教育還很落后,有水平的老師不愿到那里去,只能叫本地的一些初中生湊合。他覺得他沒有其它的能力幫助鄉(xiāng)親,幫助他們提高一下師資水平還是可以的??伤麅鹤觾合庇膊煌猓f他一個人到鄉(xiāng)下去他們不放心,孫子又哭著不準他走。他也舍不得孫子,才勉強答應(yīng)再呆一段時間,可一直都不大安心。上星期被美國警察宰了一通之后,便堅決要回去,兒子兒媳見阻攔不住,只好讓他提前回國去了,回到當年下放的山村教書去了?!?/p>
章婆一邊聽著,一邊只覺得熱血上涌,后來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她被朱婆喊醒時,朱婆已臉色煞白,緊張得結(jié)巴著說:“你,你堅持住,我這,這就打電話到醫(yī)院,叫他們來救護車!”剛要去打電話突然又醒悟似地說:“嘿,我不懂英語,這電話怎么打嘛?”章婆微睜眼睛說:“不必打,我沒事,不必上醫(yī)院。”朱婆說:“那你把你女兒女婿的手機號碼告訴我,我打電話叫他們來?!闭缕庞珠]上了眼,有點含糊地說:“別找女兒女婿,幫我找他,找神仙……”朱婆懵了,忙問:“你說什么?找誰?”章婆仍閉著眼有點含糊地說:“找神仙日子,找老胡?!蓖蝗凰幌缕鹕碜颖犻_眼清晰地說:“請你把老胡的地址告訴我!我要去和他一起種菜?!?/p>
朱婆一忖,知道她不是說胡話,好不驚喜,連連說:”行行!好好!我這就打電話給胡工他兒子,問他的地址!”說著,就去拿話筒,臉上同時笑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