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yè)余說客蠻可愛

美國說客很多，既有專業(yè)的，也有許多業(yè)余的。所謂業(yè)余說客，就是那些不以游說為生的人，他們只是因為自己個人的某種信仰、信念、感情或利益，去游說政府或國會?？莆譅柧褪瞧渲械囊粋€。

認識科沃爾完全是巧合。一個下午，我正在辦公室整理上午參加國會聽證會的材料。在傳達室工作的一位朋友打來電話，說是接到國會一個陌生人的電話，要和使館主管國會的官員談談。因為傳達員是老朋友，我就沒好氣地對他說，接過來吧，我正想找美國人出出氣呢。

原來，那天上午的聽證會是關于中國人權(quán)狀況的，又是那幾個老面孔，道聽途說加胡編亂造，把中國狠狠地罵了一通。我經(jīng)常參加這類聽證會，喜歡把這種聽證會稱作“批斗會”。我是這樣描述自己參加這類聽證會的心情的——高高興興上“（國會）山”去，氣氣呼呼回“（大使）館”來?；貋碓俜芭窌钡牟牧希那樽匀灰埠貌坏侥睦锶?。不過，對自己的朋友耍點小脾氣可以，對美國人，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我都會禮貌地、心平氣和地接待的。

科沃爾年近50歲，不到1.8米的個子，不胖不瘦，挺招人喜歡

“我是某某眾議員的助手，我爸爸想和中國大使館的外交官談談?！睂Ψ绞且粋€女的，態(tài)度很客氣?！皻g迎他到使館來做客，我可以和他談。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想談些什么話題，什么時候可以來？”我以禮相還，并把使館的地址告訴他。

“他半個小時就可以趕到。談什么我也不知道?！睂Ψ胶芨纱唷Ｎ艺f，那就讓他來吧。

于是，我趕緊跑回宿舍，把換下不到2個小時的西服穿上。當然，我還換了一條新領帶。

半個小時后，我在使館門口迎來了科沃爾。他年近50歲，不到1.8米的個子，不胖不瘦，挺招人喜歡。我?guī)麃淼酱笫桂^會客室。

“感謝你接待我。應該說，我是中國的朋友。”科沃爾開門見山，要和我拉近距離?？莆譅栒f，他年輕時在夏威夷讀大學，學了中文，對中國歷史特別是現(xiàn)代史特別感興趣，對中國古代文化更是情有獨鐘。中文現(xiàn)在忘得差不多了，但對中國抗日戰(zhàn)爭和美國支持蔣介石打內(nèi)戰(zhàn)這段歷史還是記憶猶新。他還說了一些中文字，如“孔子”、“孫子兵法”、“毛澤東”、“蔣介石”，問我他的發(fā)音準不準。我說，準不準是次要的，一個并非研究中國的外國人能說出這些人名和書名就很不簡單了。

科沃爾挺幽默，用英文夾著中文問我，“你們中國人過去叫我們美國人‘美國鬼子’，現(xiàn)在還這么叫嗎？”我說:“現(xiàn)在‘鬼子’提拔了，叫‘朋友’啦！不過，你們美國人過去叫我們中國人‘共黨分子’，都到21世紀了，你們國會還有一些人開口閉口‘共黨分子’！你不覺得他們太落伍了嗎？”

“叫‘朋友’就好。”科沃爾看上去挺高興，但沒有接我的話題。我直言不諱:眼下把中國人稱做朋友的人，在美國的日子不太好過。那時候國會剛發(fā)表污蔑中國“竊取”美國核武器技術的“考克斯報告”，正在炒作“李文和間諜案”，一些美國朋友有意和中國人拉開了距離，擔心受到無端猜疑。一個陌生人主動聲明自己是中國的朋友，的確很難得。

“現(xiàn)在國會這么炒作間諜案問題，我為你們感到不平。美國在中國有間諜，CIA在中國還有正式的代表呢。中國向美國派間諜也可以理解。但在沒有弄清事實真相前就炒作中國間諜案，說中國把美國所有先進的核技術全偷走了，顯然是別有用心的。美國有些從政的人，對共產(chǎn)黨國家懷有深深的敵意。美國是個自由的國度，什么人都有，什么想法都有市場。你們難以改變他們的觀念，但可以想辦法減少他們對政府和公眾的影響，維護中國的形象。你們應該多做公關工作，根據(jù)美國人的思維邏輯，用美國人可以接受的方式做美國公眾的工作?！笨莆譅柼咸喜唤^。

我不能贊同科沃爾的全部說法，但一個美國人這么講，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告訴他，許多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特別是做美國公眾工作，對中國來說，既有與其他國家一樣的歷史、文化、語言差異等方面的困難，還有其他國家通常沒有的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的政治障礙。像許多國家一樣，中國也在做這個工作，但這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解決的，我愿意聽聽他的高見。

科沃爾說，他住在離紐約市不遠的新澤西州，要趕下午4點從華盛頓去紐約的列車，下次來華盛頓看女兒時再跟我細聊。我這才想起，他的女兒在華盛頓工作，并不等于他自己就住在華盛頓。我連忙起身送他出門，并遞上我的名片。

科沃爾跟我談起做公關工作的體會。他說，想說服美國人，要記住幾條要領……

一個月后，科沃爾再次來華盛頓看女兒。我請他父女倆在華盛頓最地道的中餐館吃了午飯。一般美國人做客愛夸主人請客的飯菜好，科沃爾卻不這樣。他說，華盛頓的中餐不如紐約的好。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品味。的確，紐約據(jù)稱有5000家中餐館，數(shù)量多，總體質(zhì)量較好，畢竟那里是華人華僑集中的地方。做飯的、吃飯的都比華盛頓多得多，吃飯的人挑剔，做飯的人就得提高水平。我注意到，科沃爾最愛吃木須肉，于是，以后每次我請他吃飯，木須肉總不會少。

科沃爾接著上次的話題，跟我談起做公關工作的體會。他說，想說服美國人，要記住幾條要領:一是對象要具體、明確，交談要有針對性。你一次只能做一個人、一群人或一類人的工作，必須根據(jù)他（們）的特點有針對性地引導。他舉例說，對商人，你要多講經(jīng)濟、少講政治。再具體一點，對向中國出口商品的美國商人，要多講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會給他們帶來更大的銷售市場;對從中國進口商品的美國商人，要多講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可以向美國提供更多物美價廉的商品。如果你向美國農(nóng)民大談中國農(nóng)業(yè)大豐收，出口連年增長，就難以贏得好感，反而會激起他們對越來越多的中國農(nóng)產(chǎn)品進入美國市場的反感。

我跟科沃爾說，美國的苦柚在中國很受歡迎，雖然價格高，但銷路不錯。下次，我到美國農(nóng)場主家中做客，一定會夸夸美國的苦柚。他說，沒錯兒，說不定他會請你幫他們在中國推銷苦柚呢。

科沃爾接著說，二要多擺具體事實，多講樸實的道理，少講空話套話。美國人相當自信甚至自負，有一種優(yōu)越感，你跟他交流，必須用事實和數(shù)字說話，讓他在事實面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或不足。光講維護世界和平，講美國與中國友好，他們會覺得離自己太遠，不涉及切身利益，沒有親身體會，自然就不會被你說服?？莆譅柵e例說，美國的貿(mào)易保護主義人士聲稱，在美中貿(mào)易中，美國有800億美元的逆差，中國商品如潮水般涌入美國，既搶走了美國人的飯碗，又造成了美國資金的流失。這種謬論很有欺騙性。中國政府總是說，兩國統(tǒng)計方法不同，實際逆差僅有300億美元左右。這么說，一般老百姓理解不了，他們認為，美國商場的生活日用品大多數(shù)是中國制造的，就算統(tǒng)計有問題，中國還是有300億美元的逆差。如果你們多強調(diào)質(zhì)優(yōu)價廉的中國商品給美國老百姓帶來的實惠，比如，根據(jù)權(quán)威部門的統(tǒng)計，因為使用了從中國進口的生活日用品，每個美國家庭每年可以減少300美元的開支，大多數(shù)人就明白了。如果你們再強調(diào)這些產(chǎn)品因為利潤低，美國企業(yè)一般已不生產(chǎn)，美國如果不從中國進口，也必須從其他發(fā)展中國家進口，只是價格更高，他們就更沒有多少話可說了。如果你們再進一步推心置腹地說，市場競爭是無情的，美國有的行業(yè)，如紡織、服裝、制鞋、玩具等，可能會因為中國商品的沖擊而倒閉，同樣的道理，中國也有一些企業(yè)因為美國商品的沖擊而收縮甚至關門，比如中國的飲料、化妝品、汽車廠家。大家在公平競爭中或更快發(fā)展，或?qū)で笮碌某雎?。話這么說，那些同情失業(yè)者的人也就不容易對中國產(chǎn)生反感了。

科沃爾說，三是要有耐心和信心，要持之以恒。中國與美國畢竟是兩個國家，政治制度不同，歷史不同，文化不同，還有語言障礙，這些都制約了兩國之間的相互了解。做工作要有耐心，你們中國有句成語，叫做“滴水穿石”，不要忽視一點一滴的工作，不要忽視一個一個的個人。時間長了，終究會起作用的。尼克松訪華前，在美國提起中國，提起中國共產(chǎn)黨，美國有多少人會有好感？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中國還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但多數(shù)美國人對中國有好感，對中國共產(chǎn)黨也能從一個執(zhí)政黨的角度去看待、去交往。共產(chǎn)黨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美國人的認識是錯誤的。沒錯兒，國會是還有人把你們稱做“共黨分子”，但那只是極少數(shù)人，無礙大局。中國贏得美國的好感，主要是靠自己取得的成就，同時，與中國領導人、中國訪美人員以及大使館的工作是分不開的。

科沃爾幽默地問，他是不是要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聽了科沃爾的一席話，我深受啟發(fā)。我好奇地問科沃爾，他為什么對公關這么感興趣又這么內(nèi)行。他笑著說，他創(chuàng)辦了會計師事務所，爭取客戶是他的重要職責，沒有一定的公關能力，是難以吸引新客戶的。至于中國問題，這是他的青年“情結(jié)”，也是他的業(yè)余愛好，他覺得有必要為中國說句公道話。

在科沃爾的推動下，我見到了他女兒的上司——眾議院科學委員會民主黨首席成員霍爾?？莆譅柵c霍爾是幾十年的老朋友，把女兒送到老朋友那里工作是不難理解的?；魻?0歲，很熱情，也很平易近人。我客氣地說，感謝你在百忙中抽時間見我。霍爾則微笑地說:科沃爾是我的老朋友，他推薦的人我是一定要見的。我們談得很愉快。應他的要求，我談了中國國內(nèi)的經(jīng)濟情況，特別是優(yōu)勢條件和存在的困難。我還說了一句套話，感謝霍爾和他所在的科學委員會為促進兩國科技合作與人員交流所作的貢獻。

臨走前，我送給霍爾一本英譯本唐宋抒情詩詞，并突然冒出一句貌似格言的話:“心中有愛的人會永遠年輕”?；魻栒f:“你看我，精神不錯吧，我心里一定有愛。這本書我一定好好看看?！彼€送我一枚特制的紀念章，上面鑲嵌的金屬外環(huán)上寫著“加利福尼亞聯(lián)邦眾議員霍爾”。

走出霍爾的辦公室，我有點忐忑不安:開玩笑的一句話會不會讓老先生不高興。后來，霍爾的另一位助手告訴我，我送的那本詩詞集老先生挺喜歡，一直放在座椅背后的書柜外面，他好幾次看見霍爾在翻閱。我心中的一塊石頭這才算落了地。

后來，我跟科沃爾處熟了，經(jīng)常請教他，如何針對美國國內(nèi)的一些反華言論做工作，如何反駁他們的不實指責。從語言、邏輯到方式，他都能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議。我甚至跟他開玩笑說，請他到中國大使館當發(fā)言人算了。他幽默地問，那我是不是要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我開玩笑說，促進中美友好，不問先后，不分國籍，也不分黨內(nèi)黨外，我們一律歡迎。

科沃爾對中國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那段歷史非常熟悉。他特別敬重陳納德、謝偉思等人，并送給我一本介紹謝偉思的書。從已經(jīng)發(fā)黃的封面不難看出，這本書放的時間已經(jīng)很長，而且被翻閱過多次。他笑著說:“這本書印得很少，我只有一本，說不定中國沒有，你留著也許有用。”

科沃爾對當時的美國外交政策非常不滿，認為那是失敗的外交，美國政府錯誤地判斷形勢，作出了支持蔣介石打內(nèi)戰(zhàn)的錯誤決定，錯過了與中國共產(chǎn)黨合作的最佳時機，并把中國推進了蘇聯(lián)的懷抱，美國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科沃爾為自己的業(yè)務和“業(yè)余愛好”不時找議員游說。有一段時間，科沃爾特別高興。當然，不是因為他游說有什么大的收獲，而是在美國股市最牛的時候他買的股票猛漲。他告訴我，他的原始股金僅15萬美元，經(jīng)過他的經(jīng)紀人“倒騰”5年，變成了100余萬美元——他成了百萬富翁?？傻任?001年年初離開美國時，他的股票只值50萬美元了。估計現(xiàn)在，他連老本兒都不一定保得住了。

“9·11”事件發(fā)生后的第二天，我給科沃爾打電話，他不在。我便在留言中叮囑他注意安全，保重身體，祝他一家人平安。他很感動，后來給我們的一個共同朋友打電話時，他還提到我的“安慰”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