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天出奇的熱,我從烏魯木齊乘火車回湖北探親,四天四夜的長途旅行冗長乏味,悶罐似的車廂內人擠人,各種汗味摻雜其間,讓人窒息。
列車到達蘭州站時,上來一位清爽俊朗的男孩,他穿著白色短袖,臉上洋溢著自信而雅致的笑容,他自我介紹叫龍哲,在武漢水利電力學院上學,剛休完暑假返校。他的到來似一股輕柔的風,吹走了我沉積一天的郁悶。我們愉快地聊天,結伴去餐車吃飯,他老叫餐車上的飯不好吃,看著他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就跟他講回族人忍饑挨餓過把齋節(jié)的故事。故事才講完,他便懂了,腸胃經過一天的放空,胃蕾經過整日的閑置,人才能在精神上得到洗禮,深切地體會到饑餓的感覺,油然升起物質來之不易的感慨。同時聰明的他也向我傳授他們校園沙龍里流行的“詩詞接龍”。
我的社會閱歷點綴了龍哲的想象,使他領略名山大川的雄偉氣勢后,會想到小草也樸實可愛;龍哲的知識開闊了我的視野,讓我在目所不及之處神游八方。我們的心仿佛期盼已久,在這一刻碰出燦爛的火花。于是我們結伴在鄭州轉車,不管是中轉簽字還是在武昌南站出站臺,他始終拎著我的行李,擠過熙熙攘攘的人流,為我保駕護航。我像天使一樣跟在他身后,被他呵護著。分手時,我們相互留下了通信地址。
我的家鄉(xiāng)在武漢市新洲雙柳鎮(zhèn),我到家的第三天便收到龍哲從大學寫來的信,他在信中說要來鄉(xiāng)下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怕哥嫂不贊成,也怕村里人說閑話,畢竟我才十八歲。于是我便騎自行車跑到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打電話阻止他,那個電話足足花了我一上午的時間,以至忘了出門時灶臺上煮著的稀飯和盆子里浸著的臟衣服。當我心有余悸地回到家時,脾氣不好的嫂子氣得暴跳如雷,將我罵得體無完膚。我自知理虧,不好意思吃飯,只得悶悶地挑起水桶,裝起衣服來到長江邊。
長江的岸邊是成排的楊樹林,涼風將我臉上的汗水沖洗無余,樹梢上的葉片簌簌低語,遠處的狗叫之聲隱隱傳來,凝眸遠方,依稀聽到城市里火車的鳴叫,我想寄語白帆,捎去對他的思念……許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這一幅色彩繽紛但缺乏線條的畫,那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憂傷而甜蜜的心事。在江邊的石塊上,我揉搓著衣服,淚水和汗水交融著滴進江里,竟無一點痕跡。我洗完衣服,顫悠悠地擔起兩大桶水,氣喘吁吁地爬上堤坡時,猛一抬頭,仿佛在作夢,龍哲就站在不遠處望著我,眼神里流露著親切而溫馨的感情,那眼神讓我心跳。我們當時都還是小心翼翼的大孩子,彼此害羞,靦腆,我不知說些什么,便抿起嘴巴低下頭。他笑吟吟地走過來,很帥氣地接過我的扁擔,吃驚地問:“這兩桶水少說也有一百多斤,你承受得了嗎?”
“你臉上怎么一點顏色也沒有?”
“你大老遠回來再怎么也是客人,沒人心疼你嗎?”
他一連串親切的問話開啟了我感情的閘門,淚水禁不住流下來。像我這樣沒爸沒媽的孩子,從來沒有被人細心地關懷過,一股酸甜的情素夾雜在我心中悄然蠕動。我奇怪他怎么這么快就找到了我,他說系里有個同學就住在隔壁村,他曾來過這兒。
“那你這次來就是找他的?”我笑著問。
“不!不!我特意來看你的,開學還有幾天,呆在學校沒意思 ……”他忙著解釋。
他挑起我的水桶準備上我家,我攔住了,因為我實在不知如何向哥嫂介紹他。他明白我的窘境,不再勉強,決定打道回府。他孤寂失望地往回走,我告訴他,過兩天我要將自留地的菜摘下來挑到武漢去賣,到時再見面。
賣菜的那班輪渡凌晨三點從我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出發(fā),到武昌漢陽門碼頭時是六點。船未靠岸,遠遠的,我就看見龍哲在碼頭上等我。船一停穩(wěn),他便過來不太麻利地接過菜筐,別扭地帶我擠上開往珞珈山的公共汽車,徑直將菜挑到學校食堂去了。龍哲說他已通過老師向食堂打了招呼,以后要賣的菜全部由食堂買下,為的是節(jié)省我的時間。他不忍心看我像個村姑一樣擺地攤,認為我應該跟他一樣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接受新知識。我感激地望著他,一脈情愫在心底流動。龍哲見我滿臉的汗水和倦容,忙帶我去女生宿舍洗臉梳妝,再帶我去聽課,上圖書館看書,下午陪我打羽毛球,傍晚送我坐輪渡回家。那段日子,新洲仿佛不是我的家,龍哲那里才是我從外地歸來、洗去風塵、梳飾秀發(fā)的地方。如果說多年后的今天,我在文學上有點小小成就的話,真該感謝這段苦難的經歷,感激龍哲為我提供了當旁聽生的機會。在這所大學圖書館里,我閱讀了不少文學名著,聽那些知識淵博的教授講了不少理論知識,它們成為我一輩子都享用不完的財富。
我自幼父母雙亡,由哥嫂養(yǎng)大,十四歲被好心的親戚帶到新疆,沒上過大學,而龍哲則是這所重點理工大學的高才生,他沒有一點恃才自負的輕狂,而是聰穎,沉穩(wěn),胸懷遠大,儀表出眾。在他看來,我們兩人不同的經歷不是鴻溝,絲毫不會影響我們的戀情。
一轉眼,大學校園里淡淡的桂花香捎來了濃濃的秋意,我的探親假結束了,該回新疆上班了。我離開龍哲回到新疆后,我們三天一封信——千山萬水阻隔不斷我們綿綿的情絲。那時,我是西北邊陲沙漠邊緣一座小城里的紡織工,戈壁灘上單調的生活,沙漠落日孤星的寂寥,被龍哲寄來的感情的鉆石鑲嵌得熠熠生輝,為我的生活增添了無窮魅力。他常常在信中向我訴說著思念,我的回信如一只色彩斑斕的蜻蜓,在他的心湖激起了瑰麗的漣漪。在我們眼里,距離是一種美,相互在遙遠的異地,清晨似乎是相同的,層巒疊嶂,薄霧繚繞,空氣清新而透明,吸一口就能迅速滋潤出晨光燦爛般的心情。
龍哲學的是水電專業(yè),那個年代的本科生在社會上供不應求,他無論分配在哪里,我都要面臨千里隨遷的工作調動的麻煩。畢業(yè)前夕,龍哲寫信告訴我,他準備自愿支援大西北,到我工作的邊疆小城。按常理,這樣的消息會讓我欣喜若狂,求之不得。這時,我的周圍接二連三發(fā)生一些爆炸性的新聞,小城許多五六十年代從大城市下放支邊的知青,遭遇愛情,男娶女嫁,生兒育女,可到了八十年代初期開始返回城市,拖兒帶女的他們,撕破臉鬧離婚。這樣的悲劇提醒了我,我想,現(xiàn)在龍哲為了愛情來到這里,一旦陷入瑣碎的現(xiàn)實生活,他能否忍受得住寂寞?假如小城沒有他的用武之地,是否將這段愛情當做他的羈絆而悔恨莫及,抱怨終身?我思索了幾天,決定從此中斷與他的回信。
七月來了,像所有的校園戀人一樣,我們同樣要作愛情的抉擇。我請了半個月的事假,分配前的關鍵時刻,千里迢迢趕到他身邊……那晚,我和龍哲靜靜地走在涼風習習的林蔭小道上,我頭腦中思緒紛紜,便緘口不言,只是悄然移動腳步。他問我為什么不說話,我的沉默讓龍哲不知所措。最終,我鼓足勇氣,用溫馨的口氣對他說:“分手吧,我們彼此不適合,況且我已喜歡上另一個人?!闭f完,我親手撕碎了他寄給我的美麗的千紙鶴,還給他一封信,叫他到單位報到后才能拆看。這樣一句毫無分量的借口讓他的目光紛亂而傷感,慘白的路燈映照著他失意的臉,我表情淡然地跑開了。
于是,那個本該明媚的故事,剎那間悄悄離我們遠去了。沒有了我的這份牽掛,他分到了首都北京。
火車站臺上遠去的車輪轟隆隆地碾碎了我精心編織了兩年的玫瑰夢。龍哲走了,他并不知道我在默默為他送行,傷感的眼淚在這一刻毫不吝惜地傾瀉下來。我明白,這樣的季節(jié)一生不會再來,從此我的心會永遠充滿憂傷。送走龍哲,我又來到他住過的宿舍,空蕩蕩的房間滲透著哀愁的溫暖。那引起青青如葉的記憶,雖不能開花,我仍會銘記一生。我猜想,龍哲到單位報到后會迫不及待的拆開我的信,我在信中只寫了這樣一段話:“你來大西北,我肯定高興,但是我不希望日后的你為了這樣的選擇后悔我們的這段愛情。我寧愿留下美麗的遺憾,把這段美好的感情珍藏在心底。”
時光如白駒過隙,十八年過去了。二二年春天,在北京姹紫嫣紅、人面桃花相映的天壇公園里,我與龍哲偶然相遇了。
地球仿佛停止了轉動!
他向我走來,我向他走去。雖然我們相遇之前誰也不知道對方的行蹤,就在我們渾然不覺之中有一種無意識的緣分在輕快地吟唱,就像兩只大雁在神力召喚下飛越一片又一片廣袤的草原。多少年來,我們一直都在互相朝對方走去。
我們駐足流連,眼睛望著眼睛,那里面有無法言喻的痛。見到他,我的心就變得柔軟,柔軟得想流淚。我們握手凝視,心在時光的隧道里飛馳。十八年未見,龍哲并未見老,只是略微發(fā)胖,不過剛好將年輕時的那份清俊填平。他舉止內斂,談吐儒雅,現(xiàn)在水電部任要職,已是家庭美滿、事業(yè)有成了。這天他因為陪外國商人而到天壇公園賞春的。我于一九八八年從新疆調回湖北鄂州,嫁了個平凡樸實的男人,生了一雙可愛的兒女,一家人過著清貧而甜蜜的生活。丈夫人品極好,對我呵護有加,讓熱愛文學的我將精力投入到業(yè)余創(chuàng)作中去。我這次來北京,是與出版社商議出專輯。事后,我一人游天壇。龍哲推掉手頭所有的事務與應酬,在北京最豪華的星級酒店訂一間客房請我敘舊。席間龍哲問我:“你當初為什么要對我說那句謊言?”
我實實在在地回答:“假如當初順著我們的愛情軌跡發(fā)展下去,收獲的可能是艱辛。你有高遠的理想,你需要的伴侶應是你事業(yè)上的助手,而我從小孤苦伶仃,最想要的是一個沒有競爭、只有共享,無論成敗都充滿關愛的家。是的,現(xiàn)實證實了這段愛情的結果——”說到這兒,我的眼角沁出了晶瑩的淚珠。龍哲默默地為我遞過餐巾紙,輕聲地說:“我扶你到房間休息一下吧!”他溫柔的話語就像十八年前在長江畔說出的話那樣聽了讓人心醉神迷。
我的臉上騰起一抹紅暈,但沒有馬上回答他的話,我說到樓下服務臺去查信息,馬上回來。龍哲望著我下樓,眼里流露著愛意。在樓梯拐彎處,我溫柔地回望了他一瞥,那一瞥,讓我真想帶走盛載十八年的相思與懷念。我下樓后坐公共汽車到了北京西站,想起龍哲仍在那間客房里,我不知該不該跟他說抱歉。
半小時后,我打他手機,他問我在哪?我說在北京西站,我已買好了回家的車票,還有五分鐘火車就要開了,他一句話也沒說,我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那聲音讓我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