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我在廈門大學中文系做訪問學者,其間認識了不少國內知名的學者和教授,周寧博士便是其中之一。那時我常聽到中文系的研究生們議論,說周寧是中文系最棒的老師。我問“棒”是什么意思?他們說就是道德文章都好。他們當然舉了很多例子,詳細地證明著他們的觀點。他們反復強調的周寧的兩大特點:博學和儒雅,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當后來我終于見到了周寧本人的時候,這兩大特點也都得到了應證。
的確,在廈大中文系,周寧堪稱最博學者之一,他不僅外語好,中文也很好,所以博覽群書,學貫中西;其知識結構也非常合理,英語本科,中文碩士,戲劇博士,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有跨如此之多學科的優(yōu)勢。而他的儒雅是我后來多次與他接觸之后才真正體會出來的。他待人熱情誠懇,不卑不亢,做事大方得體,有節(jié)有度;中國知識分子身上那種要么迂腐要么奸猾的毛病在他身上似乎都看不到。
在廈大我聽過周寧博士兩次講座,后來我又請他到泉州黎明職業(yè)大學給我的學生講過一回,每一次的效果都好得出奇,簡直令人妒嫉。他在泉州黎明職業(yè)大學的講座結束后,連我們系里那位從來沒有佩服過任何人也從未說過任何人好話的系主任都說了這么一句:這個人是有真本事的。
如同他極富煽動性的演講一樣,周寧的文章詩意盎然又邏輯縝密。我對他如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和深邃的思想總是敬佩得五體投地。我差不多拜讀過他迄今為止的全部著作,大多數(shù)著作都是我寫信向他索要的。最近讀到他的一組文章則是在《書屋》雜志上發(fā)表的。在2003年一年中,他共在《書屋》雜志發(fā)表了四篇文章,這即便不是一個奇跡,也應該說是少有的。
我沉浸在他對西方妖魔化中國的敘述和分析之中。閱讀的過程使我浮想聯(lián)翩。我沒有出過國,甚至也很少接觸過外國人。我的西方中國觀的知識僅來源于國內有限的譯介文字。但是,周寧在文章中介紹的那些西方著作讓我驚訝不已。而我驚訝的不是他們對事實的莫名歪曲和想像,而是他們的想像與現(xiàn)實中國的高度吻合,這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還是讓我們一起來讀一讀這樣的句子吧:
從來沒有一個外族人能夠深入了解黃種人的思維方式。他們思維的起點與終點都與我們不同,是一個和我們相反或顛倒的過程,我們無法追蹤和理解……他們巨大的數(shù)量和相似性令人震驚,任何一個單獨的個體與他的三萬萬同胞的相像是讓人感到可怕的。在這個巨大的帝國的任何一個地方,每個人都發(fā)現(xiàn)他們擁有相同不變的生理和心理模式——相同的黃色皮膚、堅毅的性格和刺耳、機械的語言,相同的住房、墳墓和服裝;相同的偏見、迷信和風俗;相同的自私的守舊性和對于過去、古老事物的盲目崇拜。這種單調乏味、前后一致和人物、事件都不斷重復的生活,令人生厭,幾乎使人感到怨恨。在他們占踞的土地上,從西伯利亞到交趾支那,無論在哪里,他們都留著卑賤的辮子,穿著毫無感覺的棉鞋;無論在哪里,這人類最低劣的種族都墮落到骯臟、混亂之中。他們頹廢、沒落、麻木不仁,甚至對財富的喪失也無動于衷;他們自負、自私、頹喪、懦弱和迷信,沒有想象力、感情、騎士精神或幽默感;他們不會熱心于任何斗爭,包括那些能改善生活條件的斗爭,甚至對于誰將統(tǒng)治他們或誰將篡奪君權也漠不關心。
這些句子是誰寫出的呢?周寧說,是一個叫西德莫爾(Eliza R.Scidmore)的美國佬寫的。但我覺得這些話怎么看都像是我自己寫的,至少是我很想寫的。周寧說,西德莫爾說這些話帶有種族偏見。有沒有呢?有。但他講的是不是事實呢?是,至少在我看來是。
還是讓我來講一個故事吧。
1995年夏天,我陪同法國漢學家安妮·居里安(Anne Curien)一家到貴州黔東南農村采風。我們從貴陽出發(fā),乘火車前往凱里。那天早上,火車站人山人海,排隊買票的長龍已延伸到售票廳之外,但我們要乘坐的火車馬上就要開了。安妮問,怎么辦?我說,有兩個辦法,第一,我們按規(guī)矩排隊,但這樣一來我們大概要到中午才有可能買到票;第二,我們多花點錢,叫票販子買票,我們馬上就能走。這時候,安妮就開始向我發(fā)問了,此后這路上她的問題一直不斷,而她提的每一個問題都讓我很難回答并使我心情煩躁。她問:你說大概要到中午才有可能買到票是什么意思?我說意思就是有可能排到中午也買不到票。她問為什么?我說到中午就不一定有車了,沒有車的話,他們就不賣票了;就算還有車,你看這么多人排隊,大半天不移動一下,到中午很可能排不到窗口位置。安妮說,他們?yōu)槭裁床皇紫蠕N售馬上要走的列車的車票呢?這個問題就使我為難了,我一下子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又問,為什么排隊的人們移動得那么慢?我說,你看,前面那些都是票販子,他們不停地插到隊伍的前面去幫后來的人買票,前面的人反而買不到票了。安妮問,為什么那些票販子可以到前面去買票?他們有特權嗎?這問題使我犯難了。安妮又問,他們跟里面賣票的人認識,對嗎?我說對,是這樣。安妮又問:政府不管理他們嗎?我又啞口了。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的問題,說政府管吧,但現(xiàn)實狀況在這兒明擺著,說不管吧,好像政府又經常說在抓這些事。安妮突然自作聰明地得出答案說,噢,我明白了,他們是鐵老大,政府管不著。我想想,的確有那么點意思,于是我們都笑了。
但笑歸笑,笑過了,我們還得落實買票的事。離火車開車的時間越來越近,我怕耽誤大伙,就當機立斷叫一個票販子幫我們買票,票販子立馬就從窗口幫我們買到了票,這賣票的窗口就好像是專門為他開設的一樣。票買到了。當然,我們每張票都得多付十元手續(xù)費。安妮對多付這十元錢很不高興,盡管她月薪一萬法郎,比我每月九十七元人民幣的工資不知高出多少倍,她覺得票販子掙的這筆錢來得太容易,太沒道理,太不合法。
好了,現(xiàn)在我們把票買到了。我正準備帶著安妮一家往候車室走去,這時走來一位穿鐵路制服的女同志,對安妮說,喂,外國人到這邊候車,對,樓上,二樓。安妮調頭往回走,我就有些傻了,我從沒陪同過外國人出差,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跟安妮他們一道去外國人的候車區(qū),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安妮。幸好,到了二樓,我沒有被格外盤問,而寬敞、潔凈的外國人候車室讓我羨慕不已,因為我長這么大,坐火車無數(shù)次,還從來沒有坐過不擠的火車,也從來沒有享受過像這樣格外的待遇。我當時真恨自己沒有馬上長出藍眼睛和黃頭發(fā)來。但是安妮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她一家人都是一副不在乎無所謂很平常的樣子。
接下來,廣播響了,內容是通知旅客做好進站的準備,盡管隔得很遠,我還是聽到了一陣如潮水般的騷亂,成千上萬的旅客們被堵在剪票口之外,站著等著,擠著,行李沉重,人聲嘈雜,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拿著電喇叭在反復強調著進站的紀律。而乘著那黑鴉鴉的人群還在騷動的時候,我隨著幾位外國旅客被提前安排上了火車,盡管我們所買的火車票的票價與一位普通中國旅客所買的火車票票價完全一樣。
盡管如此,安妮對這趟旅程還是頗不滿意。她首先是對那多付的十元人民幣耿耿于懷,其次她覺得把她一家和中國人分開上車很不公平,她說這是一種公開的種族歧視。我懶得理她,心想她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就很讓我對她產生同情了。我們剛剛落座,一大群旅客就像洪水一樣涌入我們的車廂,有人迅速地搶占座位,有人高聲尖叫,有人為放置行李爭吵了起來……待這一切都隨著列車的開動而停息下來之后,抽煙的開始一支煙接一支煙地抽起來了,打撲克打麻將的也擺開了陣式,然后是吃的吃,笑的笑,男男女女把臭得叫人窒息的香港腳亮出來,伸到對面的座位上……
我想這個故事不用再講下去了吧。作為一個中國人,對這樣的場景和遭遇應該司空見慣。我不知道安妮后來到底是如何記述和描寫我們這趟旅行的,但就是我自己,也實在無法從內心里為中國人感到驕傲和自豪。這樣說當然很有一點自賤的心理,而且很容易讓人指責為不愛國。
我想,無論是“黃禍”論也罷,或是“牧歌田園”論也罷,不管西方人從哪個角度來描寫中國,我以為都不可能是莫須有的。想像的成分肯定有,但想像依舊來源于現(xiàn)實,依舊是現(xiàn)實的延伸。西方人對中國形象的種種描述當然肯定是不完整的,也不可能完整;同樣肯定地只能是一種盲人摸象式的臆說和詮釋。但不能因為他摸到象腳后說象原來是這個樣子就否定他說的不是事實,即使他所說的事實與真正的事實出入很大相差甚遠,但依然是事實的一部分,而且是一種眼見為實的事實。因此,我們不能說賽珍珠筆下的中國不是中國,更不能說誰誰誰筆下的中國就是完全的美化或丑化。事實上,從旁觀者清的角度上講,西方人對中國形象的帶著種種偏見的描寫,恰恰可能是最接近真實的。因為對“真正的中國”應該是什么樣子這一問題并沒有標準答案,所以仁者見仁,各有各的見識;而我們似乎也從來沒有看清過自己。
我和安妮一家前后四次的西部鄉(xiāng)村旅行故事講起來太長,但她作為我接觸不多的外國人之一,卻為我提供了很難得的中西思維對比。安妮一路上不停嘴的十萬個為什么雖然令我心煩,但卻啟迪著我麻木的思維。許多問題原本在我看來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但經她一問,我便發(fā)現(xiàn)了存在的荒謬和荒謬的存在。比如說吧,我們每到一地,都有人請我們吃飯,當然是以單位的名義,而我什么官位也沒有。安妮很不解地問,他們?yōu)槭裁匆埬愠燥埬??我便一下子愣住答不出來。我反問安妮如果我在法國會不會有人請我吃飯。安妮說絕對沒有,就算你代表著官方,請客的情況也很少,即便請客,法國人也不會像中國這么浪費,他們一個菜一個菜地上,到你吃不下了,就不上菜了,不像中國,滿滿一大桌,幾乎沒吃什么,全浪費掉。我說中國是禮儀之邦,比較注重接待工作。安妮搖著頭,表示很難理解。像這樣的問題,你稍一思索,就發(fā)現(xiàn)其矛盾沖突的背后體現(xiàn)著文化與思維的差異,也體現(xiàn)著民族性格的不同。
人類總是站在自己的利益和立場上看問題的,其見解和言辭也必然地依賴于自己先天的種族記憶和文化密碼,只有一些傻乎乎的所謂人類學家才大言不慚地強調自己的發(fā)言是純粹的客觀公正。因此人類可能存在一種對異質文化作歪曲描寫的普遍心理,這就是說,與本族描寫不相一致的描述是必然存在與在所難免的。其實,認真說來,西方人對中國的美化和丑化并不比中國人美化或丑化西方人更甚。這一點,許多人都論證過了,周寧也論證過了,應該沒有太多的疑義。
行文至此,我要真誠地感謝周寧讓我見識了這么豐富的西方奇談怪論,讓我從中照見了自己的丑陋和不幸。雖然周寧寫作這組文章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我還是以我四十年底層生活的經驗來解讀這組文章和文章中大量引用的西方言辭。這使我想起我們去年夏天在貴州的那趟旅行,在那次險象環(huán)生的旅途中,他總是保持著足夠的理智和耐心,而我則每每情緒激動,絕望到近乎瘋狂?,F(xiàn)在想來,他的理智和耐心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更符合中國的國情。想想吧,一個五千年在文化心理上都不曾有過大變化的民族,要想在全球化的浪潮中有大幅度的轉型,這需要我們付出多大的勇氣和耐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