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歲,我又回到了上海。
二十六歲,我發(fā)現自己的臉上開始有了一點細細的皺紋。也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懷想了,懷想著從前的那一個春天,懷想著那一群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們。
那是青春,那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尤其是一個女孩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那一切,于我,就像一個逝去了的遙遠的夢,一個春天的夢,一個醒了明白了已無處可尋的夢。
也就是那個時候,梔子花的清香輕輕地浮上了我的心頭,花香中影影綽綽地浮現出一群年輕可愛的女孩子們——那是從前,在我十八九歲時讀書的學校里。天色暗了,舞會的音樂隱隱地從遠處飄了過來,女生宿舍門前那條兩旁長滿了白玉蘭的道上走著許多去跳舞的女孩子,她們三三五五地結了群。她們走著,說著,笑著,嬉笑聲和著暮春的溫氣,和著梔子花的清香,暮色雖然模糊了她們的面容,但暮色里卻洋溢著一種東西,她們年輕,朝氣,她們正穿著自己最美麗的衣裳。 也就是那個時候,二十六歲的我才第一次發(fā)見,那一切竟仿佛是一個記憶的錯誤,梔子花竟是干在夏天里的,它開在一年里最郁熱的時候,那香氣不是清香,而是濃極了,厚極了,悶極了,熏得人簡直有點頭疼。
燕飛
起初上課的時候老師點名,點到燕飛,我就忍不住要想到漢朝的那個瘦得可以在盤子里起舞的趙飛燕,就覺得那個叫燕飛的女孩想來也是瘦瘦的、清清秀秀的。以后有人喊燕飛,我就留心去看,這才發(fā)現那個叫燕飛的,原來是個極普通的女孩,有點胖,又不算是很胖,眼泡是腫的。
頭一次和燕飛說話是在水房里,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水房里只有我和燕飛兩個人,兩個人茹主水池的兩側,背對著背,默默地洗著衣服,水在池子里嘩嘩地流著。洗了一會兒,我就覺著沉悶,就想著是不是要同燕飛說上句什么,也就是這個時候,燕飛轉了身,問我叫什么名字,她這一問,我也就開了口,兩個人就聊了起來。
我們一邊洗一邊聊,洗完衣服,就結伴去了植物園。
打那以后就有些形影不離了,就有些無話不談了。
兩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心里似乎都有些小秘密,又都忍不住要說出來。
燕飛是四川人,她說四川的山很多,山頂又總是繞著白霧。讀高中的時候,有一天學校里組織爬山,燕飛爬得很累,下山的時候她落在了后面,落在后面的還有一個男孩子,他倆就一道走了起來,一邊走一邊就聊了起來。那個男孩子比燕飛高一個年級,是畢業(yè)班的學生,平日里燕飛在校園里見過他,但卻從未和他說過話。
那一天兩個人一路下山,談了許多許多。
燕飛說,她還從來沒有和一個男孩子說過那么多的話。
他的家就在燕飛家的附近,他家的屋后有一片竹林,燕飛每天放學回來都要路過那片竹林。自從那次長談后,燕飛每次路過那片竹林,都要往那竹林里望一望,時間長了,燕飛就發(fā)現他家有間屋子里的燈總是很晚才熄。
燕飛想那一定是他每天都學到很晚。
燕飛時常站在竹林邊上,望著那屋里昏黃的燈光出神。
后來他考上大學,去念書了。燕飛再路過那片竹林,再看那屋子里的燈早早地就熄了,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點什么。
他時常給燕飛寫信,談他自己,談大學里的新鮮事,一寫就是好幾頁。
過了些日子,燕飛又說,過完寒假返校的時候,她在火車上遇到一個攀枝花鋼鐵廠的,那個人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很會寫東西,自己辦了份報,現在在蘇州大學讀書。
我和燕飛起先總在教室里學習,后來燕飛說在圖書館里查資料方便,我們就從教室轉移到了圖書館。我倆每天都去圖書館,每回又總是在左首靠窗一排的一張桌子上對坐著。
一天午后,我和燕飛在圖書館里看書,圖書館里空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管理員老太太一邊整理著卡片,一邊旁若無人地哼著歌。我和燕飛靠窗對坐著,我們在那靠窗的座位上坐了許多個日子了。春日的陽光拉長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有幾分懶意,也有點晃眼。我和燕飛都說著要移到別的座位上去,卻半天沒有動,好像都有點貪戀溫暖的春陽。
學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來看燕飛,不知什么時候,燕飛的手里握了張雪白的信箋,她見我在看她,就做了一個鬼臉,把那信箋遞了過來。
還灑了香水,燕飛說,伊梅,我們屋那個朝鮮族的,在227教室里看書,有個人給她遞紙條,還說要跟她談談。前兩天她還指給我們看,那個人真矮,看上去好像還沒長大。
回去的路上,燕飛說昨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同宿舍的女孩子給她介紹了一個朋友,那個人長得可高了。
一個晴天,我和燕飛在學校的小花園里,坐在水池邊的石凳上。池邊種著柳樹,幾近透明的陽光里輕揚著白的飛絮,有的就在我們的眼前和臉上飛著。池水清而青,水面漂著些白絮。燕飛折了根柳條,擺弄著,你猜我在想什么……這么好的天真應該到外面去玩玩,要是有個人能陪著我到處去看看就好了……蘇州近……我們到蘇州去吧,說著,燕飛的臉紅了,她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了,就用手里的柳條抽著池水,水里就有個燕飛,也舉著柳條,新綠的柳條上綻著毛茸茸的鵝黃的新芽。
“五一”我們去了蘇州,沒想到有許多去蘇州玩的,公交車上人很多,燕飛下了車,我卻被堵在了車上。待我再下車倒乘回去,沒想到蘇州的車是環(huán)城走的,來回的路線不一樣,我和燕飛就走散了。
下了火車,坐在回學校的電車里,我聽見有人在喊自己,一回頭,竟是燕飛,兩個人在公交車上走散了,又在公交車上相聚了。
燕飛說她到蘇州大學去找他了,他陪她到虎丘去玩了。
他女朋友來了。
燕飛說他女朋友很高很瘦,長得很好看。
沒過多久,燕飛跳舞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研究生,那個人去過北大荒,據說同侯寶林在一個農場里待過。
燕飛說他歲數不小了,都三十好幾了,他媽媽很為他著急。他為了讓媽媽放個心,就帶燕飛去了他家。他媽媽是做醫(yī)生的,待燕飛很好,她見燕飛的臉上有青春痘,有點發(fā)紅,說燕飛的皮膚過敏,要燕飛擦臉的時候不要用刺激性的化妝品,要用小孩子擦的那種孩兒面。
燕飛說等畢了業(yè),她就要結婚了。
波
春天了,清明的天空里零零星星地飛著三兩只風箏,有兩只飄飄地絞在了一起,又飄飄地旋開了,一只高高地飛遠了,成了一個黑點,看不清了。一只搖搖晃晃的像個醉漢似地東倒西歪墜了下來,墜著,墜著,就纏到了路旁的一棵白玉蘭上。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在樹下轉著,想把那風箏取下來,卻怎么也取不到。我從一旁路過,看見了,就去幫那孩子取。風箏纏在白玉蘭的頂梢上,我踮了腳,伸長了胳膊,還是夠不著,我只好又低了頭四處看著,想尋個木棍或是長點的樹枝,把那風箏從樹上鉤下來。
一只球從操場上滾了過來,一個男孩子緊迫著球,從操場上跑了過來。怎么夠不到么?他停下來,問我。他的個子真高,他一伸手就把那風箏從樹上取了下來。然后他拾起球,一溜煙跑回了操場。
他看見了我,他請我跳舞。他的個子實在是太高了,我要仰起臉來才能夠看到他的臉。他的腿太長了,他的腳很大,稍微一動就是一大步,顯然他不敢在舞場上那么邁步,他很小心地挪著小步子,有點機械。他的眼睛平視著,遠遠地不知望著什么地方。我抬起頭來,在他的臉上極快地掠過一眼,見他一副目不斜視的樣子,就不再去看他了。我也把自己的臉偏向了一邊,撇過他的身子,亦遠遠地不知望著什么地方。
天花板上亮著一只紅燈,那紅紅的燈不停地在頭頂上滾動著,地上就映著一個靜的、一動不動的帶暈的紅的圓。我和他隨著曲子移動著腳步,繞著那個紅的圓,移來移去,誰也沒有踏進那帶暈的圓的紅。
跳了一場,下一場他又來請我,他好像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有點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把我丟在一邊去請別的女孩。我們跳得有點尷尷尬尬,兩個人都不曾開口,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的手握著我的手,我覺得那手太大了,太瘦了,耷拉著,沒精打采。
光線很暗,彩燈旋著,斑斕的光傾灑在我和他的身上,我和他舞著、動著,那原本就晃著動著的光又在我和他的身上晃著、動著,看上去恍恍惚惚的,像是不大真實。我恍然著,覺得自己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他,不是那天在路旁取風箏,而是在一個遙遠的從前,可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那種似乎見過面的熟悉感縈在心里,讓我覺得奇怪,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后來他的同學來請我,像是解了他的圍,他這才離開了,去請別人。
過了好久,我這才想起來,那是放寒假的時候,我要乘火車回家,不知道到新客站怎么走。天下著雨,我打著傘,到校門口問路,遇著一群男孩子,也要乘火車回家,讓我跟著一道走。他就在那群人里,他打著傘,走在我的一旁,告訴我乘多少路車,又問我是哪里人。
他沒有問我的名字,我也沒有問他,他只是說他是天津的。 :
那個時候,他很大方,有說有笑的,不像在舞場上那么拘束。
波很白。有一回我看小說《人性的枷鎖》,見那里面寫女人的皮膚白得發(fā)綠,總有點不信。一天課間,我和幾個女孩子在教學樓旁的操場上散步,我們拉著波的手瞧,果真有點綠,有點透明,看得見皮膚下面細細的青的血管。
波像媽媽,波的媽媽也很白。波的父親去世了。波有一個妹妹,妹妹長得很漂亮,媽媽聽說過一些繼父對養(yǎng)女很不好的事,就不放心這個妹妹。怕找個后爸日久天長在一起,難免要打妹妹的主意,就一直拖著不結婚。廠子里有許多給媽媽張羅介紹的,都給媽媽回掉了。
后來,波考上大學走了,過了一年,妹妹也考上大學走了,這個時候媽媽才和人家介紹的一個人見了面。
媽媽刷了牙,凈了臉,細細地描了眉,抹了口紅。波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媽媽,不知道為什么波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描了眉的媽媽看上去很年輕。
媽媽換上她最喜歡的那身寶藍色套裝,帶著波,去跳舞。開場了,媽媽拉著波的手,教波跳舞,一點一點移著步子。教了兩支曲子,那個人來請媽媽,媽媽就放開了波的手。
波坐在一邊看媽媽和那個人跳舞,他們跳的是快三,波看見媽媽和那個人轉得很快,媽媽的臉上洋溢著笑。舞場里亮著彩燈,彩燈滾著,斑斕的光飛快地旋著,跳著跳著,媽媽和那個人就在人群里不見了。
后來曲子慢了下來,彩燈滅了,亮起了青紫的熒燈,那些穿白衣和淺色衣服的人就成了一種冷的青色。墻上貼著一幅畫,畫上一大片空白,也是種冷的青色。
波坐在一邊等著,等著媽媽和那個人跳了一場又一場,一直跳到舞會的結束。
也就是那個假期,波跟媽媽學會了跳舞。
波很愛跳舞,波的腰有點粗,她穿了白夾克,藍黑相間的格子裙去跳舞,夾克掩了腰,裙子翩翩著,頭發(fā)長長地向后揚去。
每次跳完舞,回到宿舍,波不是說今天有個人討厭死了,老纏著她,問她住在哪里,是哪個班的,滿嘴酒氣,熏得她惡心,就是說有個人老請她跳舞,沒完沒了的,終曲了,人家都往外走,他還拉著她的手不放。
后來,波跳舞回來,不等她開口,大伙就問她,今天有沒有人問你住在哪里,是哪個班的?有沒有人對你有意思,老纏著你?
波不說話,低下頭去,踢著腳上的鞋子,她穿的是一雙嶄新的耐克鞋,原來是雪白的,跳舞的時候被人踩臟了。
波問我,和你跳舞的那個男孩子是誰,個子真高呀。我說不認識,好像是個天津的,說著,不知怎地我的臉就紅了。
波有男朋友了,一個天津的。波有了朋友,總是很晚才回來。一天她摸著黑進了宿舍,不睡她的下床,卻爬到顧的上床,鉆進蚊帳里和顧咕咕噥噥的,聲音低低的,聽不清,說著說著就聽得波大笑了起來,他怎么就那么……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這天兩個人在宿舍里坐在一起,兩個腦袋湊在一本書上,波笑得前仰后合,顧拍著打她,去你的,去你的,不害臊。我問什么書,波說,你別過來,純情少女,不好看這東西,說著又捂著肚子大笑了起來。
曉東
一天我正在宿舍里躺著,一個穿深紫色上衣的女孩進來問我要稿,她的臉圓圓的,說起話來嘻嘻哈哈,很隨便,有點像男孩子。
她走了,有人就告訴我說,她就是詩社里那個很有名的曉東。
以后我就經常聽人說起她,說她瘋瘋癲癲的,又吸煙又喝酒,還用水彩染了七色衣穿。
她不但在詩社里就是在整個校園里都很出名,很多人都認識她。
一個傍晚,我和一個女孩子從外面回來,路過校園中心的廣場,那時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還有些明。我和那個女孩子就看見曉東正在廣場的中央走著,頭上戴著一朵很大很大的頭花,亮黃亮黃的。那樣的頭飾不像是平常人戴的,倒像是舞臺上唱戲的戴的。曉東戴著那樣的一朵頭花,堂而皇之地走著,神情似乎很傲然,甚至有點肆無忌憚。我身邊的女孩看不慣她的那副樣子,就對我說:“那不是你們詩社的曉東么,瞧她那瘋丫頭樣。”
我在舞場上遇見曉東,她正和一個女孩子在跳吉它巴、倫巴,她拉著那女孩子的手,舞得很投入,一副沉醉的樣子,好像竭盡了全身的力量在舞,一支接著一支,中間換曲子的時候,她也不休息,還拉著那女孩子在場子里站著。
她顯得很特別,整個舞場上只有她一個人那樣舞著。
那個時候大學生藝術團經常在禮堂里搞演出,詩社是藝術團的一個部門,自然也有節(jié)目,每一回都少不了詩朗誦。詩社的人雖然會寫詩,但形象和聲音卻不見得好,大多是找表演隊的人來朗誦,可曉東卻是每回都要自己登臺朗誦。有一回。她穿了一身黑衣,坐在椅子里讀自己的詩,我就聽那些女孩子們在臺下議論,說曉東人不好看,嗓子又啞,還要上臺,老愛出風頭,總想弄得與眾不同。
曉東很直率,直率得有點讓人不能接受。
詩社里有一個湖南女孩子,大家都叫她湘妹子。湘妹子總喜歡拉著別人的手說:“握住你冰涼的小手,踏著滿院瘦瘦的花影?!毕婷米幼呗返臅r候,腰肢輕輕地一閃,就動了起來。
我有點不喜歡這個湘妹子,但我從不說出來,見了湘妹子該說就說,該笑就笑。曉東卻不像我那樣,她直來直去的,出口沒遮攔。她不喜歡湘妹子,就拉著湘妹子的手,當著眾人的面說:“你是九腸曲折,我是透明的?!?/p>
詩社里的人都不怎么學習,他們整天談詩寫詩,經常開紅燈補考,他們不但自己不學習,還看不起那些拼命讀書的。我和他們想得不大一樣,我總覺得自己不能靠寫詩生活,我得學好功課,有了好成績,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雖然我也去詩社里坐坐,但卻是一個消極分子,許多活動我都沒有參加,詩社里就有人就嘲笑我是拿獎學金的。
曉東也看不慣我的刻苦。
有一次我在打字室的走廊里練打字,正敲得噼里啪啦響。曉東看完錄像,從一旁的教室里走了出來。我埋頭打字,沒有看到她。曉東見我這么用功,就走上前來,同我打招呼。她一面同我打著招呼,一面彎下腰來,用右手摸了摸鞋后跟,然后她又用這只右手,托起我的下巴,看著我,很鄙夷地嘻嘻一笑,轉身就走了。
雖然我很喜歡曉東的直率,但那一時里卻覺得有點難以接受。
曉東是詩社的積極分子,她是理事,成天在校園里跑來跑去,傳送消息。她的詩也寫得多。我每回去詩社,都能看到曉東的詩:寫煙寫酒;寫“十九歲的我美麗如青青野草”;寫“兩人相對無言,如面對一面空洞洞的墻”;寫沒有滋味的吻,有點潮。每每看著我就覺得心里一震,好像有什么東西濃濃深深的,如窗外的夜色一般一點點爬了上來。
那時學校里正在放一個叫《雨人》的電影,我看了,記得里面有句臺詞,說的是吻,也是說有點潮。我就想曉東是不是也看了這電影,我不知道曉東何以這樣寫愛情,覺得很驚異。
那時曉東正談著戀愛,曉東的男友個頭不高,白凈而文弱,非常清秀,有點像女孩子。他會畫油畫,還彈得一手好吉他。我看過他的一幅畫,畫的是樹,整個畫面全是金黃的油彩,一片透明的黃亮。曉東因為男友的緣故,也對繪畫發(fā)生了興趣,有一回我看見曉東吃飯的時候,腋下也夾著本《中國繪畫史》。
我時??匆姇詵|快快樂樂的,在校園里和男友走在一起,她拉著男友的手,雖說男友要比曉東高兩個年級,看上去卻像是姐姐領著弟弟。
曉東的男友是北京人,一畢業(yè)就回了北京。曉東曠了課去北京看他,在天安門前拍了許多照片。她拿給我看,照片上的曉東高興地擺著各種姿勢。不知怎地,說不清是為什么,我看著,就在心里隱隱地有一種憂慮。
我總覺得曉東不太為人接受。
曉東喜歡紅色,如火如荼的那種紅,時常穿了紅衣,騎著自行車在校園里晃來晃去。一天傍晚她騎車遇了我,便要帶我。我說我比她大,要帶她,她說什么也不肯。我只好隨了她,坐在車后頭聽她講夜里翻墻逛森林公園,她說夜里的東西比白天好看,她要帶我去一個地方。她帶我去了定海橋,我們上了橋,站在橋上看黃浦江。白日里平平常常的景物因為夜而美麗了,混濁的江水變成了沉沉的黑色,江面上漂著的污物不見了,感覺中江水又清又凈。兩岸的燈光映在清黑的水上,水上漾著一道道光的斑斕,每一道的斑斕里又是許多的游絲,一絲絲滑滑亮亮地晃著。
一次我到曉東的宿舍里去找她,曉東正在閉了燈的黑屋子里,靠在椅子上吸煙,手上的煙頭閃著亮。
我和曉東在黑里對坐著,我看不清她的臉,椅子里的曉東顯現在屋的黑里,是更深一種的黑。
出來送我,在走廊里,曉東說要看看我的眼睛,昏黃的燈光下我們相視著,誰也沒有說話。
一天晚上我和曉東在操場上散步,操場的環(huán)道上鋪了碎煤屑,踩上去有些輕微的簌簌聲。我穿了條長裙,裙擺垂著,走起來就有點飄的樣子。曉東略后了幾步,在我的身后看著,微微地笑了笑,她走上前來,一邊用手拍著我的背,一邊就說,你真軟,哪像我這銅墻鐵壁的,我要是男孩子,準娶你。
我們從操場上走到了教學樓東頭的水泥道上,水泥道的兩旁種著水杉,教室里亮著燈,日光燈的白光透過窗子照在水杉樹上,映得那水杉一片澄澈,蓬蓬的好像要飛起來了。
我看著那燈光里的水杉,忍不住對曉東說,你看,這樹好像要飛起來了。
曉東看著我,笑了,她轉身跑向了道邊。過了一會兒,我就見她手里捧了一束花回來了。她把那束花捧到我的面前,說,送給你。
日光燈蒙蒙的白光里我看不清那花的顏色,但我聞得見那花上有淡淡的香。
有一回詩社里的寧帶著我、曉東、湘妹子,還有其他幾個人一起去外校參加詩歌朗誦會。代表詩社登臺朗讀的是一個一年級的新生,他選了一首描寫唐明皇和楊貴妃愛情的詩,那詩沒有什么新意,有些陳舊,又很長。他在臺上讀著,臺下不時響起喝倒彩的哄笑聲和口哨聲,他在臺上讀得很艱難,讀得臉都紅了。
讀完了,他從臺上走下來,在我一旁的空位上坐了下來。他嘆了口氣,問我是不是讀得太差了。我明知他選的那首詩很糟,但看他一臉的沮喪,不忍心去責怪,就半安慰著說,沒什么,可能讀得太快了,別灰心。說完我側過臉來,就發(fā)現領隊的寧正看著自己,臉上微微地浮著笑。
一道乘車回來了,到了校門口,寧請大家到對面的小飯鋪吃面。幾個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寧生得矮,有人就拿這打趣他,說有一回寧上他家,他媽見了愣了半天,喲,哪里來了這么一個小矮人,說得大家哄然大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寧是詩社里的老前輩,他的詩寫得非常好,有人說他的詩里充滿了痛苦和絕望,因為他身高不到一米五,他根本就不相信會有女孩子愛他。 我第一次見到寧,是在詩社里,我請寧給自己的作品提提意見,寧說我的詩太淺了,只有幾首可讀的,還稍稍有點意境。寧說得很坦率,我雖然在心里很是認同,但臉上卻一時有點拉不下來,就沉默著再沒有同寧說話。那個時候寧是坐著的,我并沒有覺得什么。后來我起身要走了,寧站了起來,我忽然發(fā)現寧很矮,我在女孩子里本來就是不高的,可男孩子的寧似乎還沒有我高。我也不知自己那一時是怎么了,忽然間就想笑,也就在那一瞬,我看見寧的身子微微地抖了抖,寧的臉是沉的。
幾個人都在笑,我也在笑,笑著笑著,我看了一眼寧,寧也在笑,若無其事的,仿佛是在笑別人。
我笑不出了。
吃完飯,寧止住了說笑,沉默了,然后他看著坐在那里一直沒大說話的我,又開了口:“你不要生氣,我開個玩笑?!蔽也恢缹幰f什么,就朝他點了個頭。寧就說,你笑不啟齒,誰娶了你,誰有福。
進了校門,走在長長的樟樹道上,曉東拉著我的手,說,我是世界上最愛笑的女孩。一旁的寧沒有說話,靜了一會,寧笑著,像是在開玩笑,曉東是個好女孩,可最好的女孩是,他說是我。他又指著湘妹子說,她是個壞女孩,我是個壞男孩,我們兩個唱《十八相送》。
暮春的夜晚了,帶著些潮氣,濕漉漉的,溫溫的有點黑意,仿佛剛剛潤了一場細雨。我們一路說著,笑著,走著走著,曉東忽然哭了。
我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滿臉是淚的曉東,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