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仔
母親很瘦小,小時候更顯小,但小巧玲瓏,在家是老三。外公叫她三妹,因為聰明伶俐活潑,很得外公疼愛。一日,天下著大雨,外公帶母親冒雨逃日本軍,逃到一條河邊,河里發(fā)大水,外公攜著母親及幾姐妹過河。母親一不小心被水沖散了,在河水里沉浮,外公急壞了,大聲呼叫救命:“快救人啊,快救我家三妹?。牧?,我家三妹要被淹死了?!鼻『茫@時有一個在村里打長工的男人趕過來。他是從附近的定安縣過來打工的,人干瘦干瘦,但很精悍。定安縣是海南島的內(nèi)陸縣,很窮。很多男人到附近的文昌、瓊海等沿??h打工,文昌、瓊海的人瞧不起定安人,常把這些人叫作“定安仔”。定安仔問外公,人在哪?外公順著水流方向指去,母親正被水沖到一根樹枝旁,被橫在河面的樹枝卡住了,定安仔游過去,抓住了母親,順著樹枝把母親抱上岸來,外公千恩萬謝,但窮人家也沒什么答謝,定安仔領(lǐng)幾句好話便走了。
一年后,媽跟村里的小伙伴們到山里勾竹筍以充飯菜,走到一堆山竹叢邊,看到一座新墳,媽問同伴們是誰的新墳呀,有位小伙伴告訴她是村里打長工的定安仔的,媽聽了,就哭起來,問他怎么死了,那小伙伴說:是病死的,病了幾天,沒錢看病,就死了,村里人用草席卷了,埋在這里。媽撲通就跪下來,對著墳痛哭……
我記得是我懂事后,媽就對我講起這個故事。她八十多歲了,住到我這里,我陪她聊天的時候,她也時不時的叨起這個故事。今年她九十壽辰,我們?yōu)樗郏谝巫由?,嘆她的命長時,又叨起這個“定安仔”,這個故事我差不多聽了五十年……
地主
村里有個地主,名叫世軒。聽媽說,人很吝嗇,也有心計。我家很窮,常借他的債,一年到頭,全家人怎么辛勞,也還不完債。大年三十,祖父、我爸、媽、叔叔、嬸嬸跟我哥,一家人才買了半斤豬肉過年。晚上,全家正吃團圓飯,世軒就拄著手杖上門催債了,祖父很難過,一意央求寬個時限。世軒用手杖指著飯桌上的幾塊豬肉,咧口罵道:“有錢買肉,沒錢還債,我讓你們吃!”就把豬肉撩到地上……第二年,我爸賭氣借錢乘船逃去馬來西亞,在那里種薯種菜,開咖啡鋪,攢了錢寄回家還債。一年還完了。第二年,世軒又翻出一本債簿來,媽不識字,又只好還……因而,媽很氣世軒,罵他“吃人”。
土改時,村里斗世軒,大概是他積怨多吧,斗他斗得很狠,最狠的一招,是用繩子縛住他的腳脖子,把他倒吊起來,繩子從一棵大樹的橫枝上通過,一頭抓在幾個人的手里,這幾個人用力把繩子一拉,他就被吊到半空,腳朝上,頭朝下,兩個腳脖子承受了全身的重量,而且他很胖,腳脖子肯定像要斷裂那樣劇痛。他朝著地面的臉部滴著汗、冒著油,口里哇哇地叫;那幾個人的繩子一松,他又從半空掉下來,頭撞在地上。這樣一拉一松,幾十個來回,人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斗他的地點在村里大祠堂門前的庭院上。
媽當(dāng)時已當(dāng)了當(dāng)?shù)氐狞h支部書記。但她一見到人家這么斗世軒,心里很不好受,“怎么能這樣斗人家呢?”媽有點膽怯地問那些土改工作隊,有一個隊員把她悄悄拉到一旁,說:“你別這么說,人家聽到了,會說你同情地主,把你也斗了?!?/p>
媽悄悄躲到一旁,暗暗抹抹眼淚,不敢再看,就走開了。
媽聊起這件事,總是唉嘆:人家怎么壞,也不能這樣“下生刑”??!
我問媽:“世軒后來怎么樣?”媽黯然地說:“斗了以后,回家就病死了。唉!”
地主老婆
世軒被評定為地主,經(jīng)過斗爭病死了。世軒的全部財產(chǎn)通通沒收。土改工作隊擬將世軒全家發(fā)配到另一個小山村居住。世軒的老婆可急了,怎么挨斗也愿意繼續(xù)住在現(xiàn)在的村里。因為我們這村子大(我家在這大村里的一個小村子里),歷代講究文明、出人才,清朝還出過進士,田地也肥沃,收成較好。總之,較適合生活,那個小村是歷代窮村,不要說沒出人才,就是田地都很瘦脊、不好耕作,填飽肚子都難。她半夜三更摸黑到了我家來,求我媽說:“玉仙大嫂呀,咱家做歹做惡,政府怎樣罰就怎樣罰了。咱們也服了,但求玉仙嫂幫咱家做個主,不要把咱家遷到那個村子就好了?!?/p>
媽說:“你家房屋要沒收了,你們不搬,在哪住呀?”
她說:“就求政府把咱那豬寮給咱家,咱家收拾住下也好了?!?/p>
媽“唉”一聲,回答說:“那你就別張揚出去,待我好好跟土改隊說,定了再告訴你,你張揚出去了,那些積極分子出來反對,我就不好辦了?!?/p>
她連連叩頭說:“聽玉仙大嫂的,咱家就靠你了?!?/p>
媽果然去跟土改隊長說了。媽是村里名望高的革命堡壘戶,被日本人抓去坐了半年牢,不損失一位同志,還是當(dāng)時的黨支部書記。也許就因此吧,土改隊居然接受了媽的建議,讓世軒家不要搬了。
世軒的老婆及兒子、媳婦,就在這個豬舍里住了下來。他的兒子是高中畢業(yè)生,不久被政府招去教書了,書教得很好,他的兩個孫子,“文革”前也讀了高中,當(dāng)然沒大學(xué)上,但“文革”后恢復(fù)高考,都考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個教書,一個在政府部門當(dāng)干部。他們都在老屋周圍建起了新屋,當(dāng)然是早已搬出那豬舍子。
基椿叔
我們村子附近,有個墟集,叫長坡墟,村里人趕集,都到這里。媽那時為山里的共產(chǎn)黨游擊隊送情報,常常到長坡墟跟人家接頭。接頭地點,在一間咖啡鋪里。
咖啡鋪的主人姓譚,什么名媽沒說過,主人的兒子叫基椿,中等結(jié)實的身材,一臉溫和,比媽小一些歲數(shù),我們管他叫叔。媽跟他們家三來兩往,老熟了,親熱了,常在鋪里幫工,媽腳勤手快,店主人對媽很好。媽也因此掙些錢米回家糊口。
一天,媽把人家寫在小紙條上的情報藏在發(fā)結(jié)里,就到長坡墟來,那天是給日本人修公路,本來約定在修路時交情報,還未交,日本人就把媽抓去了。日本的軍營也在長坡墟上,十幾間平房圍著一座高高的炮樓(解放后,政府把它改為學(xué)校,我的小學(xué)也是在這里面上的)。媽進了里面,被強逼俯跪在地上,日本人用木棒打媽的脊背,要媽招認(rèn)替共產(chǎn)黨做事,媽什么都沒說,只是哭,邊哭邊用手把頭發(fā)抓散,順手把寫情報的小紙條抓在手里,在抹眼淚、擦鼻涕的瞬間,把紙條塞進嘴里,嚼爛咽到肚子里。這一下,媽放心了,一個字不認(rèn),一個人不咬,日本人把媽丟進牢里,關(guān)了半年。
基椿叔父親開的咖啡鋪,遠(yuǎn)近有名,生意很好。日本人常來喝咖啡,他待日本人也很客氣。并由此懂得了日本話,媽被抓了后,基椿叔全家都很擔(dān)憂,也很焦急,我哥當(dāng)年很小,我爸又在南洋,媽被抓了,家里生活就沒著落了,他們都想方設(shè)法救我媽。軍營里的日本人來喝咖啡,他們待得更熱情,更周到了,見了軍官,就說我媽是良民,一心做活養(yǎng)家養(yǎng)孩子,你們抓錯人了。軍官們聽多了,又看到我媽每天哭,沒招任何人,他們又沒證據(jù),就叫基椿叔父親簽個保,把我媽放出來了。
解放后,媽是搞革命的,當(dāng)然紅了。但基椿叔一家,因為跟日本人有來往,就慘了,有人想把他們定為漢奸,他們可急了,找我媽,媽當(dāng)然仗義執(zhí)言,向政府部門說:他們不但不是漢奸,還為共產(chǎn)黨做事,我送的情報,都在他們這里轉(zhuǎn)交的,有時他們也幫著轉(zhuǎn)送。我這條命,也是他們保出來的,他們是白面紅心?;皇逡患乙虼诉^了一關(guān)。他們很感激我媽,叫兒女們認(rèn)我媽為干媽。我們也很感激他們。因此,解放幾十年來,我們都很親熱,常來往,不是親戚勝似親戚?;皇瀣F(xiàn)今八十多歲了,還健在,一臉親和的容顏。
祖父
我祖父是個老實厚道的莊稼人,年輕時還懂幾招棍棒,時而被村里有錢人家請去搶媳婦,并曾“有幸”地被賦予背“媳婦”的重任。他很疼我媽和我哥。有一次,他抱著我哥領(lǐng)著家人逃日本兵,逃到山坡上,他自語自言:天天逃日本仔,都不曾見日本仔怎么樣。他停下來,往山下看,正在這時,一粒子彈射上來,從他太陽穴上擦過。他頭上頓時血流如注。他忙把哥交給我媽,吩咐家人把家什行李都丟了,逃進山里,總算逃過一劫。
從那次以后,祖父身體逐漸虛弱,不久,又得了爛腳病。日本仔時期,家鄉(xiāng)一帶的人得爛腳病很多,山里的游擊隊也得。發(fā)現(xiàn)得早的,或者身體強健的,用些草藥鋪治就好了。治得慢的,或身體虛弱的,就一直爛到死(現(xiàn)在從資料上看來,跟日本人搞的“731”有關(guān),那資料上公布的細(xì)菌試驗中,就有炭疽菌,這就是爛腳病的病菌。當(dāng)然,當(dāng)時的人沒有知道這一點)。祖父的腳一直沒能治好,越爛越重,垂危的時候,媽把他扶到柴房里躺下,他看著將要獨挑全家重?fù)?dān)的媽,直流淚,對媽說:“媳婦??!你以后要更辛苦了??!”媽說:“阿公,別說這些話,儂只心痛阿公病了這么久,都沒一頓好飯好菜伺候阿公?,F(xiàn)在,阿公想吃什么,快點說吧,儂設(shè)法去找。”祖父說:“媳婦??!我們窮人家,還能想什么,阿公就想一件東西,公說了,你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只當(dāng)公沒說?!?/p>
“想什么呀?”媽緊接著問。
“公每次去長坡市,都看到人家賣炒白罰ê臃郟,那味真香啊,公只是流口水,沒吃上一次。媳婦要能買一碗回來讓公吃,公就滿足了?!?/p>
媽聽了直流淚,祖父辛苦了一輩子,就只想一碗炒白罰÷櫳∨蘢鷗系匠て灤媯把事情跟基椿叔說了,基椿叔緊忙給媽一杯子白米,媽把白米去向賣炒河粉的店鋪換了一碗現(xiàn)炒的河粉,又小跑著趕回家。
祖父還睜著眼睛等媽,媽把他扶坐起來,他接過河粉,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邊吃邊說:“媳婦啊,你是怎么要來這白釩。真好吃啊,公這下滿足了?!?/p>
吃完了炒河粉,祖父就慢慢地躺下去,平靜地離開了人間。
姐娟
姐娟長的高挑、豐滿、漂亮,在山里的女游擊隊員中,是最可人的一個。她活動的地方,就在我家山前山后一帶,跟我媽很熟,在山里生了個男孩子,寄養(yǎng)在我爸堂妹瑞蓮姨家。男孩子后來也長得很俊。
姐娟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不慎被捕,關(guān)在瓊??h加積鎮(zhèn)的國民黨監(jiān)獄里。因為是明白的共產(chǎn)黨,被打在死牢中。一天,跟一批死囚一道被拉出去,要執(zhí)行槍決了??幢O(jiān)獄的一位國民黨老炊事員,大半輩子光棍,見姐娟一身秀氣,甚是憐愛,就向當(dāng)局提出有意娶姐娟為妻,以續(xù)香火,竟然得到當(dāng)局應(yīng)允。姐娟被保出來,嫁給了這位國民黨的炊事員,并隨炊事員搬到??诰幼。诤?谏艘荒泻⒆?。
姐娟鬧革命時與家里的男人斷了聯(lián)系,男人去了新加坡,在姐娟被抓期間,他從新加坡托人將瑞蓮姨收養(yǎng)的男孩子帶去新加坡了。解放后,那孩子又回國內(nèi)讀書,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河北省美術(shù)出版社。逢年過節(jié),常給瑞蓮姨寄些書畫。
姐娟跟的那男人,解放后自然遭殃了。她一家都沒好日子過,姐娟有苦只往肚子里咽。在河北的兒子知道母親在受罪,寫信叫父親把母親接去新加坡,父親原本一肚子的氣,但兒子列陳母親的無奈,情意殷殷,父親還是答應(yīng)了,原諒了母親。姐娟有意前往新加坡與前夫相聚,但也掛著現(xiàn)夫。畢竟夫妻一場,又有救命之恩,還是待現(xiàn)夫去世了,才成行與前夫歡聚于新加坡,且喜得一女兒。夫妻復(fù)圓,歡樂美滿,前夫盡釋前嫌,將姐娟與老炊事員生的男孩子,也接到新加坡同住了。
在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的大兒子,前妻死后,在我家鄉(xiāng)附近續(xù)了個農(nóng)村姑娘,不久離婚,姐娟多次去信相勸,終使他們復(fù)婚歸好了。
一天,母親正在客廳里打理谷子,姐娟突然來了,還帶了她在新加坡生的小女兒,小女兒一樣的高挑、豐滿、漂亮。姐娟一見我母親,就抱住了,放聲痛哭:“玉仙嫂啊,我不良,叛了你們,沒面見你們啊!”我媽邊抹眼淚,邊端詳她說:“事情都過去了,大家都平安,就好了。”
臨別時,她恭敬地給了媽一雙金耳環(huán),很精美,說:“大嫂,儂在新加坡,也是跟人家過日子,沒什么禮物,就送這雙耳環(huán),留個念名吧。日后,別忘了我姐娟啊,姐娟也和你們一起吃過苦?。 ?/p>
一個夜晚,媽將這對耳環(huán)交給我妻子,說了上面那個故事。
三●
要不是我岳父第一次見到她,回家跟岳母大說她“丑”,那我將是一輩子也覺不出她“丑”。從小我就看到胖胖圓圓的她,見了我總是笑,老讓我欺負(fù),我不順心時,打她圓圓的手臂,打她厚厚的背膀,她只是嘿嘿地笑。我懂事時,聽她說:母親剛生下我就去參加土改隊,走村串戶搞土改了,我沒奶吃,她抱著我在村子里挨著生孩子的人家為我討奶吃,人家給孩子喂奶時,她抱著我去搶人家孩子媽媽的奶,人家孩子吃這邊乳房的,我就抱住另一邊乳房吸吮,跟我同年的全村幾個孩子媽媽的奶,我都吃過。因此,我母親是生了我,但我是村里人的奶喂大的,是在她的懷抱里長大的,這就是我的三嬸,我們家鄉(xiāng)叫三浮R艙因此,我從來不覺得她丑,倒是覺得她很親切,我很愛親近她。到我岳父點明了,我仔細(xì)看,再跟旁的老女人比較,才覺得她長相確實有點不敢恭維,凸凸的額頭、凹凹的眼睛,扁扁的鼻子,上唇往里收,兩個虎牙往外突出,下唇和下巴則遠(yuǎn)遠(yuǎn)的往外伸,整張臉就像一張犁田的犁壁,我岳父就形象地叫她“犁壁媽”。也許是她從小就知道她長得不怎么樣吧,我岳父岳母甚至我夫人說她丑,她聽見了,也沒什么反應(yīng),但我則心里發(fā)痛,在我的心靈和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具象的她,只有抽象的她,那就是親切、親熱、勤勞、善良,對親人的無私和呵護。
記得我上四年級的時候,一天中午,我在村前那條臨著田洋有椰蔭遮蔽的村道上玩耍,一個叫文仲的叔叔叫住我:“你家三父你寄一支鋼筆,快來要,她叫你要好好讀書?!薄拔胰龑樐?”我问?!八跟我在松濤水庫做工,她可賣命了,每天拉車?yán)粱貋?,不是鼻青臉腫,就是衣服撕破,每次評模范都有她,這次的獎品由她自己選,她選了一支鋼筆給你。”我眼眶里有點熱,很高興,跑過去接了鋼筆——一支藍色的鋼筆。到這時候,我才回想過來,我已經(jīng)三年不見我的三噶恕N矣萌岡的這支鋼筆讀書寫字,那一年我考試得了全班第二名,學(xué)校免了我第二學(xué)期的學(xué)雜費,父親很高興,不是為了幾塊錢學(xué)雜費,而是為了兒子學(xué)業(yè)的長進,因為我家世代農(nóng)民,孩子讀書能有出息,是做父母的最大榮幸。沒過多久,父親在客廳里很鄭重地對我說:你三敢從松濤回來了,你要疼她,她沒孩子,你就是她的孩子,她以后老了,你要照顧她。爸的話直注入我的心里。我盼啊盼,三鋼沼諢乩戳?。我級q茫三缸咧前,曾在村里的公共食堂前哄過我一次。那時,我才上一年級,上學(xué)前,跟三岡己?;貋砭统钥巨??;貋砹耍趶N房門前看見她,第一句話就問烤蕃茨,三桿鄧忙忘了,我哭著猛打她的手,她那手圓圓胖胖,臉上紅噴噴的,全身豐滿豐滿、結(jié)實結(jié)實。我想象中,三岡謁商胃傻媚敲春茫得了那么多獎,那么榮耀,回來時更會光彩照人。傍晚的時候,她回來了,提著一個花布袋,爸媽坐在大廳里等她,點著煤油燈,她跨過門檻,叫我爸媽:“哥、嫂?!蔽覌屢灰?,就大哭起來了,我瞪大眼睛,呆呆的,這是我的三嘎穡苛餃凹凹、下巴尖尖,顴骨又高又尖,本來很小的眼睛則變得很大,一閃一閃的,我最熟悉最喜愛的原本圓圓胖胖的手臂,像兩根竹片一樣,整個人兒瘦了一大半。媽哭了,爸不說話,她站在廳里掉眼淚。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爸說:“三福吃飯吧。”那時候,公共食堂才解散不久,自留地才開始種,為三附臃緄鬧皇譴笸朕茨飯和煎鹽魚,我們跟三敢豢槌裕她吃得很香,她說:“比在松濤吃的好多了。”吃了飯,她回到她房間,一個人坐在床沿上,對著煤油燈發(fā)愣。爸叫我去向三肝屎茫我去了,三訃了我,問:“阿全,你要‘紙貳不?”那時,農(nóng)村人管紙幣叫“紙貳”,我至今不知為何。我說不要,她說以后要就告訴她。我“嗯”了一句,見跟她也沒什么話說,問了個好我就出來了。她還是一個人坐在床沿上。
她是十八歲時嫁到我家來的,我三叔是家里惟一的文化人,讀了高小畢業(yè),聽媽說:他長得像花一樣。我看了我爸中青年時在馬來西亞照的相片,由此我相信,我三叔會長得更俊。但家里窮,就娶了三剛庋的老婆。三鈣⑵很憨,做活很賣力,但不靈巧,說話也很魯,很不合三叔的心意。正巧那時有共產(chǎn)黨游擊隊在我家周圍山里活動,三叔參加了游擊隊,當(dāng)了中隊長,回到家來,半夜三更的常跟三賦臣?。讼蛭覌屘岢鲆x三噶耍我媽說:咱家窮,離了不好找,三剛庋的女人,離了也不好嫁,她娘家也很窮,說不定還不讓她回去,很可憐的。三叔很敬重我母親,也就做罷了。但因為感情不和,三叔感到在家里已沒意思,便自報到五指山腹地帶兵打游擊,因不服土水,鬧了痢癥,在一次戰(zhàn)斗中逃不過國民黨的兵,被敵人抓了打死在一條小河邊。因此,三敢恢筆毓選=夥藕螅有人問上門來,要娶她,我爸媽都贊成,但她把人家罵了一頓,回頭對我爸媽說:我就跟我大哥大嫂過一輩子了,誰也不嫁。解放后的第三年我出生,我自然成了她最疼愛的孩子。
從松濤回來的第二天,三婦透我爸媽燒山劈林,在小山丘上種蕃茨、木薯,木薯收了,又磨成粉,半夜三更制成一個個木薯粑,雞啼第二遍,就挑木薯粑到十幾里外的墟集出售。三負(fù)芑崽艫W櫻滿滿的一擔(dān)子薯粑,挑到十幾里外的潭門墟,爸在那里賣粑,她又趕回生產(chǎn)隊出工掙工分。三岡誆環(huán)種繅溝睦妥髦芯谷揮忠惶焯炫只乩戳耍不幾個月,我又看到像以前那樣的三福做活趕路都一陣風(fēng),重活臟活都是她的份,但她從沒因活累跟我爸媽吵嘴,倒是有些靈巧的活她做差了被我父親訓(xùn)斥,我一聽到爸向她發(fā)脾氣,總要向父親提出溫和的抗議,但三復(fù)用豢怨聲。我常常見她挑著一擔(dān)畚箕,手里拿著一截熟木薯,邊吃邊干活兒去,有時不知是因為哪些活兒父親不滿意,在父親的罵聲中低著頭吃著蕃茨或木薯下地。三婦駝庋跟我爸媽一塊辛勤勞作,積攢了蓋大房子的工錢和材料。1964年我家在食堂解散后第一個在村子里蓋大屋,聽媽說,三改貿(mào)鱸謁商問笨嗌苦死積的一百塊錢給爸媽蓋屋,但爸媽舍不得要,叫她存著。蓋大屋的時候,爸、媽、三該Φ貌恢晝夜,我則患重感冒病倒了,一個星期高燒不退,腦袋越來越沉,胸口越來越堵,像用重沙袋壓著一樣,我自己都怕得哭了。村里醫(yī)生打了幾次針,體溫升了退,退了升,全身突冷突熱。三該刻彀晚的時候必來看我,她的蓬亂的頭發(fā)上、破舊的衣服上沾著沙土和石灰。后來幾天,她每天都問我:“儂是不是又冷又熱?”我點點頭,問了幾天,她就對我媽說:阿全是得“毛痧”了,要請村里的茂蓉婆來抓“毛痧”。我不知“毛痧”是什么,恐怕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上也沒有解釋。說完了她就摸黑到山那邊的大村子里,請來了茂蓉婆。茂蓉婆煮熟了一個雞蛋,剝了殼趁著燙熱時往我額頭上、胸口上滾來滾去,滾夠了,把蛋白輕輕剝了,仔細(xì)看蛋黃的表面,看了一會,說:就是得“毛痧”了。我叫她們教我看,她們把蛋黃指給我看:上面有一點點像被毛刺刺著的小洞洞,我似見非見。我爸立即殺雞,用開水燙雞扒雞毛,又把雞毛放進壺里煮,煮開了,用毛巾把雞毛裹起來,往我額頭上、胸口上來回敷燙,整整折騰了一個多鐘頭,我果然感到渾身輕松了,腦袋不重了,額頭不燙手了。那晚,我睡得很甜,第二天,病就好轉(zhuǎn)了,再躺了幾天,就去上學(xué)了。第二年,我參加了上初中的考試,考上了海南島的重點中學(xué)——海南中學(xué)。三鋼道了,嘴凹凹地笑,那兩個虎牙在半空中閃動。從家里去海南中學(xué),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中間要在瓊??h的嘉積鎮(zhèn)轉(zhuǎn)車,我坐在汽車上,望著窗外,三傅那濁兇茉諼已矍啊
上了中學(xué)后,我跟三干活在一起的時間少了,我哥在一個山區(qū)縣里當(dāng)干部,前后生了一個女孩,二個男孩,都是三父著帶大的。哥的孩子大了,又輪到我有孩子了,我第一個女孩出生時,哥對三桿擔(dān)何業(yè)暮⒆喲罅耍你去幫阿弟帶孩子吧。三婦吞嶙潘那花布袋,坐汽車到我這里來了。帶大了老大,又帶老二,我的兩個女孩,都是她撫摸大的。孩子早起上學(xué),她半夜起來煮早餐,那時我倆夫婦收入低,她能為我們省多少就省多少。老二上幼兒園時,怕生,沒親人在那里她不上課,三婦妥在教室外的院子里,讓老二看見,老二上一會兒課,又轉(zhuǎn)頭看院子,見她的三婆坐在院子里,就又安心上課。到老二值班打掃教室的時候,她怕老二掃不干凈,讓教師批評,她撿了掃帚幫老二掃。她整整陪老二在幼兒園的院子里坐了一年。一年下來,老二得了個“好孩子”獎狀,她比老二還高興。
1990年,三鈣呤歲了,得了心房顫抖和高血脂病,醫(yī)生說她的“房顫”很厲害,隨時有生命危險。但我相信三福核一輩子在勞作中苦過來,不會那么容易倒下的。我叫醫(yī)生按他的醫(yī)術(shù)開藥。果然,三該壞瓜攏我們邊工作邊照顧她,她也邊治病,邊幫著做家務(wù)。孩子們都上學(xué)了,吃飯睡覺時都跟她在一起,和和睦睦,說說笑笑,使她享有她應(yīng)有的天倫之樂。我們之間,不曾有過不是親生母子和親生婆孫的感覺。那一年下半年,我要下鄉(xiāng)參加農(nóng)村工作隊,時間半年,我妻子要干工廠的活,又要帶孩子,又有三剛庵夭∪耍她有點擔(dān)心理不過來,我哥嫂知道了,很理解,就把三附擁剿們那邊照料了。
過一年,三剛嫻牟〉沽耍雙腳邁不動,走不了路,我全家過去看她,那時,她跟哥嫂住在三亞市。我進了三缸〉姆考洌她吃、睡、拉、撤都在這里,她見了我,哀聲地說:阿全,剛靜黃鵠戳?。说洼徦谝粡堃巫由峡?,我的鼻子很酸,眼眶很熱,我怕我自己也哭出來,摸著她的手,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的腦海里閃著她在我們家對我們這些孩子們的一幕一幕,我默默地說:三赴。你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但是我一生中不可缺少的好母親;你不是孩子們的親婆婆,但是孩子們不可缺少的好婆婆;我和我哥,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但也是你一生中不可缺少的好兒子;我們的孩子們,不是你的親孫子,但也是你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好孫子……
1993年夏季,三咐肟人世。
在我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心中存著一個遺憾:幾十年來,沒有為她做過一個像樣的生日,特別是她七十歲那年……
符興全,作家,現(xiàn)居海南省文昌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