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落
盆地上空的月亮
溫柔干凈的暮色,從落滿絢麗晚霞的群山上如夢如幻地漫來。在我的不知不覺之中,淡藍色的暮靄悄悄籠罩了寬闊的草壩盆地,遠山近樹的輪廓在越來越深的沉寂中漸漸模糊了。
后來,一輪圓潤的月亮,從東邊長滿黑色石頭的山巔上掙扎著緩緩爬出來。縹緲的月光,如水一般輕灑向大地,山脊、田野、村莊、樹木披上了一層柔和的銀色輕紗。這時候,我仿佛聽見無數條春蠶在興奮地啃食著桑葉,沙沙沙的咀嚼聲,猶如夜間綿綿細雨輕打桑林發(fā)出的碎響。二十多年前,我的小姨就是在這樣一個寧靜而躁動的月夜,心懷無限的憧憬和向往,與后來成為我的姨父的那個退伍兵私奔,義無反顧地悄然離開桑香彌漫的美麗盆地,幸福地搭乘上一列夜行火車,急匆匆地朝著遙遠精彩的都市狂奔而去。
從家族故事中走出來,我突然覺悟到自己迷戀月光下的事物由來已久。風中的月亮在我的記憶中荒涼、凄美而又神秘,它的陰影與清輝,以及月光下佇立不動的房屋和樹木,飄來蕩去的人影,還有盆地邊緣接近明月的難以企及的群峰,在月白風清的夜晚,向我散發(fā)出陰柔的美感。
皎潔的月光下面,寂靜的桑林和林間甬道給了我深刻的印象。我漫無目的地穿行在其間,就好像夢游者夜間出行一樣。蜜蜂和蝴蝶都已酣然入夢,但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夜蟲今夜難眠,躲在光線迷離的愛情天堂里放聲歌唱。天地間彌漫著桑葉的淡淡清香和花草微熏的氣息,連同蟲子的低吟輕唱一陣陣涌來。桑林和稻田之間到處是星落棋布的水洼,每一潭清澈的水里都漂浮著一輪明晃晃的月亮。月亮在平靜的水面上柔軟而嫵媚,像一張世間最潔白的圓形紙箋,讓人能夠相信,可以在上面寫下最優(yōu)美動人的詩句和最憂郁傷感的愛情故事。我彎腰抓起一把細碎的砂粒,輕輕揚手拋灑過去。砂子帶著微風,一如我紛亂的思緒,在一碧如洗的月色中滑行,然后散落進靜謐的水洼,嘩嘩嘩的泛起星星點點猶如魚鱗的水花。碎銀般的月光從輕輕搖蕩的水紋中反射起來,轉瞬即逝的一剎那,幻化出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奇異效果。
我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幢年久失修的法式小樓,深藏在一片幽靜的尤加利樹林里。它在月光下靜止不動,同時又有些懸浮感。月光在它上面蒙上一層別樣的色彩,迷蒙而清涼,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美感。用心細細感覺,破敗但依然精美的法式樓閣,還散發(fā)出一種蝕骨傷神的歐羅巴情調。我曾經在白天細心觀察過這幢在時光深處散發(fā)出頹廢氣息的黃墻紅瓦的樓房,它在明亮的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衰敗的景象。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就變了,到了夜晚,它真正的、羅曼蒂克的法蘭西風格在朦朧的月光下典雅地浮現(xiàn)出來。滄桑的屋頂、陽臺、百頁窗帶上了一種月光的質地,看起來好像月光從它們的里面飄散出來,飄忽不定,寧靜無比,靈性無比。
一個身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從寂靜的林蔭道上飄過。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但她別在發(fā)髻上的簪花銀光閃爍,在月光下面叮當作響。她顯然聽到了我故意發(fā)出的輕嗽,所以回頭朝我嫣然一笑。那種迷人的笑顏我很熟悉,卻又想憶不起在什么地方見過。我看見她暗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恍惚的神情,眼里依稀閃動著點點淚花,仿佛陰陽世界里的讓人憐愛的幽靈。剎那間,我想起了我親愛的小姨,業(yè)已逝去的那些美好得令人戰(zhàn)栗的夜晚,她是不是也像這樣輕盈地滑過林間小徑,踩碎透過樹蔭飄灑下來的斑駁月光,忐忑不安地鉆進密密麻麻的桑林,小心翼翼的去與心上人偷偷相會。
我像在夢中追尋那個想忘掉卻又怎么也忘不掉的人一樣,不由自主地緊緊追隨著那個優(yōu)美飄逸的白色身影。但是,她忽然在我眼前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仿佛一縷風溶進了清煙一般的月色中。或者說,就像從枝葉間飄落到地上的一絲清冷月光,被習習的清風輕輕一搖晃,就倏地隨風而逝了。
我迷失在婆娑的月影里,一時難以尋找到來時的路。舉頭仰望那輪遙不可及的明月,想想在荒寂的月亮山上沒日沒夜伐桂的吳剛,以及他與美麗的嫦娥之間根本不可能有好結局的凄美愛情,我在心里莫名其妙地唱了起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眼淚歡笑全都會失去……
常到河邊坐坐
在鄉(xiāng)下平靜地生活的那兩年,我非常幸運地傍河而居。那是一條南方山谷里常見的細小溪河,一年四季潺潺流淌的河水還沒有被人類污染,清亮的河面上看不見亂七八糟的漂浮物。清澈的河水在起伏不平的山石河床上自由歡快地奔流著,一朵朵翻滾的雪白浪花,經久不息地彈奏出古琴聲一樣清越的回響。
暮色悄悄蒙上山林的黃昏,我經常獨自一人到河邊散步。淡淡的夕陽在河面上閃爍不定,金色的粼粼波光總是讓我莫名其妙地聯(lián)想起時間。我不知道光陰是怎樣從人們的身邊無聲無息地悄然漫過的。但是,我清楚時光也像流水一樣一去不復返,誰也不能挽住時間的狂流。也許面對一條真實的河流,人們會更清楚,其實每個人都漂流在歲月的河流上,都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個黃昏一個黃昏地沉落下去。
暮歸的水牛,沉默著搖響清脆的銅鈴鐺,從淤滿白色細沙的河灘上走過,留一串凌亂的蹄印。水慢慢地從沙層深處滲出來,最后盛滿一個個深淺不一的牛腳窩。這個時候,遠處的山巒泛起淺淡的赭色,樹林草叢的陰影在不斷擴大、加深。我身后的田野和村莊一片蒼茫寂靜的昏黃,隨著河岸兩邊茂盛的葦草在晚風中搖曳起伏,我的心中也搖蕩起若有若無的鄉(xiāng)愁。
濃稠的暮色從山脊上壓下來,然后在原野上洶涌蔓延。慢慢變暗的河水漫起濕漉漉的霧氣,隨著清爽的晚風飄拂過來。我身陷那樣巨大而空寂的黃昏深處,貪婪地呼吸純正的南方氣息。那種彌漫著棕櫚、芭蕉、水草、野花的清新氣味的水汽,那么隨便而輕易地讓我充滿了無限懷想,也讓我的心神漸漸安寧下來。我愿意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落葉,沿著清清的小河隨波逐流,讓清涼的水波蕩漾我的甜美的睡意。最后,可以我完全進入夢鄉(xiāng),在夢幻中去漫游這條平凡的河流和整個神秘莫測的滇南。
漫長的雨季過后,一河秋水澄藍澈底。河岸兩邊茂密的巴茅草在秋風中漸漸泛黃,最后潔白的穗子如雪花在風中飄舞。變得清清淺淺的小河依然容光煥發(fā),晴麗的陽光從空中飄灑進流動的水里,波動著神奇的幻影,猶如大片大片五彩繽紛的魚群想涌出河面。我的目光撕開水面,進入河水的內部,發(fā)現(xiàn)水底隱藏的事物。豐饒的水草順著水流的方向自由而輕盈地飄蕩,它們是傳說中善良或邪惡的水鬼飄逸的長發(fā)嗎?黑黑白白的砂礫之上,世間最柔軟的水,將堅硬的石頭撫摸得光滑圓潤。
夜晚的小河總是顯得格外平靜,墨黑的河水在銀色月光下,發(fā)出輕微的類似囈語的喃喃之聲,悠遠的水聲虛幻得就像飄蕩在歲月深處的天籟。坐在綠瑩瑩的螢火蟲兒飛來飛去的河邊,我的身影滄桑地飄落在水面上,仿佛漂浮在涼爽而又幽暗的遺忘之河上。許許多多的往事純潔如初,清晰地浮現(xiàn)在悠悠晃動的河面上。然而,它們轉瞬即逝。我明白自己處心積慮所面對的,不只是一條流動的河流,而且還是一段必然成為過去的暗淡時光。為此曾經放下過一盞又一盞的河燈,將它們輕輕推向河心,在心中默默許愿,希望那些與生俱來的美好東西能夠永遠留住。順流而下的河燈,像一瓣綻放在黑夜之中的蓮花,被濕潤的河風吹得飄飄忽忽,無法照亮岸邊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團桔黃色的溫暖燭光,卻將我的心靈照得一片澄明。
一個人到清寂的河邊靜坐,我的守望始終沒有盡期。眺望時間和河水緩緩流逝,我相信,河流載浮著我溺水的魂魄漸行漸遠,最終將會被在水一方的另一條柔情的心河永久收留。
火車快開
有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火車,而我卻是在鐵路邊長大的。
滇越鐵路從故鄉(xiāng)小鎮(zhèn)的東端擦邊而過,留下一座至今依稀流露出法蘭西風格的老站臺。國際列車是早巳停止運行了,一天兩趟“昆明——河口”之間對開的客車,卻按照火車時刻表上的時間,在喘著粗氣的蒸汽機車牽引下,緩緩駛進車站,穩(wěn)穩(wěn)地停靠在月臺前。然后,從灰綠色的車廂里,匆匆走下幾個神色疲憊的旅客。五分鐘之后,添加好水和煤的火車重新啟動,拉響尖厲刺耳的汽笛,不慌不忙地駛離暗淡無光的車站?;疖嚲薮蟮能囕喣脒^鉛灰色的鐵軌,發(fā)出一種空曠而清脆的震蕩聲。每次聽到這種聲音,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激動,心里渴望最終有一天,能夠乘上火車奔向那未知的遠方。
很多年以前,我還是一個郁郁寡歡的少年。進入夏季之后,突然喜歡在午后時分,跑到旅客散盡的火車站,到處尋找乘客們隨手扔下的香煙殼子——那時在男孩子中間正流行玩煙殼疊的三角。結果我經常遭到傲慢而兇惡的車站調度員的驅逐,只得慌慌張張地跳下石條鑲砌的站臺,在“讓火車碾死你!”的咒罵聲中,獨自一人沿著鐵路向南或者朝北游蕩。我很快就走過了鐵路道口,那個看守鐵路岔口的老工人,孤零零地坐在值班室門前的樹蔭下,像一尊僵硬的雕塑,發(fā)呆似的凝望著正前方的信號燈。
午后的陽光,在鐵軌和枕木上像碎金一樣彌漫開來,沉寂的世界顯得明亮而坦蕩。鐵路路基兩旁是高大的尤加利樹,行道樹后面的紅土地里,長滿高高矮矮的向日葵,它們安靜優(yōu)雅地佇立在燦爛的陽光里。微微低垂的金黃色花盤,好像戴在少女頭上的精致草帽,在徐徐的清風里多情地搖晃,那些風姿綽約的身影,美麗而又蠱惑人心。黑沉沉的枕木散發(fā)出瀝青的氣味,讓我血氣方剛的心靈充滿異樣的興奮。不知道為什么,那一股濃烈的氣息,會如此強烈地勾起我對遠方的憧憬。那個時候,我乘火車到過的最遠地方,距離我生活的小鎮(zhèn)最多三十公里,也就是跟著母親搭乘票價比客車便宜得多的客貨混裝的零擔車,駛過一座七孔的鐵路大橋,鉆過兩個黑咕隆咚的隧道,經過停車不超過兩分鐘的四個末等小站,灰頭灰臉的到達那個名叫草壩的三等站,看望我那在車站當搬運工已工傷殘廢多年的舅舅。所以,我多么渴望有一天,一列從遠方開來的火車,在我身旁穩(wěn)穩(wěn)地停住,載上我和一個小小少年的美好夢想,然后朝著我沒去過的鐵路盡頭奔去!
沿著并不筆直的鐵路走走停停,我偶爾伏下身去,把耳朵貼在被陽光曬得溫熱的鐵軌上,聆聽遠處是否有火車運行的動靜。當紅紅的太陽即將完全墜進西邊蒼莽的群山間,突然從鐵軌上傳來了細微的震動,一種猶如蟲鳴的錚錚的鋼鐵聲音,在我貼緊鐵軌的耳朵里越來越清晰,我就知道馬上會有一趟貨車轟轟隆隆地出現(xiàn)。果然,不一會兒的工夫,一列奔馳的火車闖進了我的視線。黑不溜秋的貨車越來越近了,像一只猛獸呼嘯著狂奔過來,仿佛要將我一口吞噬掉。我連忙跳下路基躲避,一股疾風挾帶著鋼鐵的氣息朝我劈頭蓋腦地襲來,堅實的大地也劇烈地顫抖起來,濕熱的氣浪險些把我掀翻,一陣逼人的窒息感讓我恐懼地閉上了雙眼。
等我緩過氣來睜開眼睛,飛馳的火車早巳無情地拋下我揚長而去。眺望疾馳的火車遠去,一陣陣深深的嫉妒和莫名的憂傷湮沒了我。這時候,我發(fā)覺寂靜的黃昏已經深了。向前看和向后看,鐵軌都以鋼鐵的堅實美和遙不可及的距離感,漸漸消失在暮色蒼茫的原野深處,讓人覺得看不到前途和希望,我只得失望地轉身,滿懷惆悵的心情沿著鐵路原路往回走。一次又一次地離家出走,沿鐵路漫游三五里,然后又一無所獲地返回,現(xiàn)在想起來似乎充滿了宿命感。我不能在鐵路上駕車飛奔,但鐵路和火車與我,卻似乎一直沒有中斷過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
對火車和鐵路最近最親切的記憶,是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個金色秋天,在那個曾經美麗輝煌如空中花園,而今徹底衰落了的碧色寨火車站,等待那班晚點已久的客車。這個紅瓦黃墻的老牌火車站,在列車進站以前總是寂然無聲,布滿灰塵的法式子母鐘的指針早已不知去向,幾只麻雀很紳士地陪伴著我,一起在被時光遺忘了的月臺上躑躅,猶如徘徊在恍惚的夢境之中。
后來,我終于像一名漂泊已久的天涯旅人,從水門汀地板已經到處破裂塌陷的法式站臺,登上了重返家園的火車。運行中的列車,發(fā)出富有節(jié)奏的咯噔咯噔的聲響,歡快而悅耳。我靜靜地倚著車窗向外眺望,向晚的田野寧靜而絢麗,夕陽彌散出柔和的夢幻般的金黃色火焰,度卷了廣袤的大地。玉米和稻谷成熟的清香,隨著濕潤的風,從色彩斑斕的蒙自盆地吹進列車,吹拂著我的頭發(fā),撩動我驛動的心,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火車快開,帶我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