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
寫作常導致不良職業(yè)習慣。熬夜。失眠。不停抽煙。為詩百篇而斗酒。要求環(huán)境,怨怒于家人的走動聲??燎笳麧?,寫錯字就得換張紙。擔心沒有素材,不放過一場婚外戀,對他人隱私也懷有濃厚的挖掘樂趣。警犬般嗅到血腥就興奮。的確,作家比別的職業(yè)更需要接觸邪惡。
我過于需要安全感,毫無冒險精神,對可能損及健康或名譽的東西警惕有加。不沾煙酒,缺乏跋山涉水的勇氣和體力,對性的態(tài)度不夠從容。心理準備上就不是作家胚子,我為此自卑。藝術(shù)革命,更多是由那些骨子里反叛的人帶來,而我現(xiàn)在這種道德囚犯的形象遠非年少理想。但緊箍咒越來越緊,我自己是摘不下來了。
如果可以,我情愿犧牲紳士式的道德完美,以換取作品危險的殺傷力:自由,挑釁,迷狂,乃至暴力。如何安全又體面地調(diào)動激情,誘引一種可貴的、但在日常生活被隱匿起來的不安分?我的辦法接近藥物療法:喝咖啡。
充足日照,火山土壤,全球主要的咖啡產(chǎn)地都集中在南北回歸線之間……咖啡是有著熱帶性格的飲料,它把情緒推向極端。通過腸胃的吸收,咖啡因迅速滲透到血液當中,抵達全身每個細胞。一小時以后,體內(nèi)的咖啡因達到峰值,抑制導致人體困乏的腺苷,讓人變得分外清醒。
“愛迪生說天才是99%的汗水加上1%的靈感。但這句話現(xiàn)在看來,似乎很有問題。在當代社會,大腦比身體更為重要。為了有一個清醒的大腦,人類已經(jīng)離不開咖啡因。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數(shù)學家保羅·埃爾德什有句名言:數(shù)學家就是把咖啡變成數(shù)學公式的機器。他每天工作十九個小時,需要喝無數(shù)杯咖啡才不至于在工作的時候數(shù)錯小數(shù)點?!?王吉吉在《咖啡因:創(chuàng)造現(xiàn)代文明》中這樣寫道,他并且指出,“現(xiàn)代社會里,人類不僅僅依靠內(nèi)在建立我們的情感和認知,有時候還依靠來源于外界的化學添加物,這使我們保持清醒、集中注意力。從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代人具有了某種合成性格。”
液面輕漾,我嗅到咖啡獨特的苦香,其中微妙混合著堅果和焦糖的氣息。研磨成黑色粉末的豆子,可以像火藥一樣引燃我,讓我熱愛親吻和跳舞,讓我和文字一起旋轉(zhuǎn)??茖W研究證明,咖啡比紅酒更能刺激女人的情欲……我的寫作常是在它的伴隨下抵達高潮。完成一篇令自己滿意的作品,我有縱欲過后幸福的疲憊和虛脫感。久而久之,我養(yǎng)成咖啡倚賴,嘗試擺脫的時候才能試出它的控制力量。養(yǎng)虎遺患,每個不喝咖啡的日子我都有點昏昏欲睡,神情木然。
沒有任何毒品像咖啡因一樣被人們?nèi)绱颂谷坏亟邮?。僅僅由于咖啡因離開人體的速度較快,才沒有造成顯見的損害──幾個小時,殘渣盡除,我們仿若沒有被咖啡征服過,純潔得像不染煙酒的未成年女生。去而能返,似乎就不受到道德和法律的過分指責,因為這表明,我們對自己的身體和意志依然具有主控權(quán)。諸如毒品,諸如地獄,都是只有入口沒有出處。
咖啡成癮,我承認自己以最安全的方法服毒。黑色的液面下降,邊閱讀邊喝咖啡,我享用里面微量的毒。讀的是一本推理小說……主人公取出他暗藏已久的毒藥。毒殺,使謀害在一種相對優(yōu)雅的滲透形式中進行,看起來有若游戲,減少施用者的心理糾葛,克服犯罪感的負荷。刀斧下的傷口既血腥污穢,又易于引起兇手的疼痛記憶;而中毒者沒有夸張的肢體破損,劇烈的折磨發(fā)生于不可視的肉體內(nèi)部,極少有人曾有中毒經(jīng)驗,因此情感上設(shè)身處地的牽連被刪剪了。況且,下毒是一種偷襲,借助的是機會而不是體力,身體纖薄的少女和兒童都可以勝任,所以,常為復仇的弱力者采納。對敵人用毒,往往出于仇恨或利益紛爭,但是,何故使然,我們明知其中含毒卻自覺自愿地讓咖啡流進自己的血液?
許多人都暗懷了一點毒害自己的傾向,在從事創(chuàng)造的隊伍里更為明顯。靈感,與其說是神的賦予,不如說是人的偷竊更貼切。一些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者本能地認為,必須抵押什么,才能博回更多。我的畫家朋友只接受最名貴的化妝品,嚴格地定期美容,她從不用吸管喝飲料,因為擔心增加嘴唇及周邊的皺紋——這么愛惜自己皮膚的人作畫時卻拼命抽煙,我不認為其間有什么不可理解的矛盾。必要的犧牲。至于狄金森更是極端的例子,為了保護自己詩歌上的才華,她犧牲聲譽、愛情及諸多讓身體歡樂的世俗享受?!白尲堩撐瘴业耐淳秃茫彼谌沼浿袑懙?,“我好像聽到細微的警告,說愛情與智慧不能長存。”寫作和愛情,那蘊含在折磨里的快感,難道不都是一種咖啡因?
黑咖啡點滴滲透,身心被某種吉兇未卜的力量改造。
墨水
筆劃又細又黑,我沿著它們走——寫作,黑墨水鋪下一條鋼絲繩的道路,行走或落下都危險。我的所有,建立在一支鋼筆的分泌物上……紙薄的命運。
不知道為什么,我沒像其他人那樣得到享樂——對創(chuàng)造最大的獎賞,我很早就喪失了,以至我不確信它是否曾經(jīng)存在??偸前褜懽饕暈槠D苦的、折磨的、讓人精神緊張的、帶有某種摧毀傾向的勞動,我寫了十年以上,始終沒有克服微弱的抗拒。該把自己的不適應理解為對寫作的敬畏嗎?孕婦嘔吐、厭食,以任何個人來承擔誕生這么偉大的事,都具有相當難度。寫作也是。
上小學時我發(fā)現(xiàn),謊言能找到體面的呈現(xiàn)方式,那就是寫作。作為一個孤僻的孩子,我愛上了閱讀和寫作,這種熱愛將加深我與集體的隔膜。我在書里認識足夠的親人和仇敵,而且,沉默是他們共同的美德。
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間,各有一個握筆繭:堅硬、老化、凸起,不像孩子的手——伴隨寫作的是每分鐘的磨蝕——我在童年已接受協(xié)議,接受提前到來的蒼老。墨水常從筆囊里漏出來,指頭上銹跡斑斑,我一聲不吭地沖洗。墨水不是水。水清潔我,墨滴更愿意弄臟我的生活……黑的,它有毒藥的神秘感。
章魚自己釀造墨汁。預先鋪好逃脫的路,它把這條路收攏到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一個孩子的初習幾近于此,日記秘不示人,我有我的暗號。未來迷宮重重,我困惑多于憧憬,準備開掘一條朝向內(nèi)心的暗道。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一條章魚,夸張的狂亂姿態(tài)下,是易于變色的膽怯,帶著一腔很快會被稀釋的墨汁、我逃生的法寶,在大海的無邊深處游蕩。如是釀造自己,數(shù)年之后,外貌上都呈現(xiàn)端倪……鏡中我是一個臉色陰暗的少女,給觀察者和他人以輕微的反感。
折疊的目的是為了讓紙成為其它,而遠離紙的本質(zhì)。一張紙被折疊。紙船,船篷里放上幾個螞蟻兵、一粒綠豆,我們的手攪動漣漪送它遠行。紙玫瑰,莖是鐵絲做的,支撐著皺巴巴的花兒。我們疊好多的紙衣服紙褲子,比誰的尺寸疊得袖珍,小得連我們的手都快捏不住了——多小的孩子才能穿下它們,或者我們在為母腹里即將流產(chǎn)的弟弟妹妹送行?“東南西北”的游戲,方形紙折成對稱的四個部分,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套進紙筒,可以任意開合,紙頁內(nèi)部寫著各種職業(yè):警察、司機、醫(yī)生、強盜、小偷……然后你選擇,比如“北六”,一番開合,最后定格的是你的未來……選擇不多,所以剛才的殺人犯成了慈善家,屠夫成了護士……勢不兩立的現(xiàn)在兄弟情深。
只有經(jīng)過與墨水的結(jié)合,一張紙才變得不同凡響。閱讀上面的字跡,紙張必須被展開,它從而擺脫遭受折疊的命運……墨水暗藏著血液與力量,給了紙張不再縮小的面積和尊嚴。通知。論文。詩歌。報告。情書。訃告。表揚稿。絕交信。合同。狀紙。匿名信。備忘錄。紙,面目全非……你會愛上哪張臉?
寫作是我咬合生活的方式,看到那些字,就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尖齒和牙菌斑。我甚至不能為寫作找尋到一種高尚的目的。僅僅是習慣,僅僅是生理與心理交混的需要。我的寫作與執(zhí)著無關(guān),就像甘愿為愛人做任何事,都與奉獻無關(guān)。有人時刻享用寫作帶來的利息,有人一生找不到輝煌的終點……沒有出路,終日陷身于必死迷宮。隨著年老,有多少幸運兒會像葉芝形容的“現(xiàn)在我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大多數(shù)時候,文字像螞蟥,吸干我們的血。我看到墨水里時時刻刻的黑暗。
對于寫作者來說,用墨水書寫只是初步,做到優(yōu)秀,關(guān)鍵是看你在墨水里配比了多少成分的血。
寫作工具經(jīng)過幾代轉(zhuǎn)換。祖先曾在石頭、竹簡和龜背上鑿刻——偉大的耐心。用過鵝毛筆,蘸一點墨水,我試著用蹩腳的連體簽名。在我看來,這種中世紀的書寫工具看似體現(xiàn)優(yōu)雅美感,其實正是不幸的象征。鵝毛筆之所以脫節(jié)于輕盈而盛大的飛,因為羽軸的一端浸墨……那與魔鬼酷似的膚色,那追逐中頻繁濺落的腳上泥漿。
現(xiàn)在,除了日記本上有些藏頭遮尾的寥寥鋼筆記錄,我已經(jīng)很少“寫”什么——計算機幫我克服了丑陋字體帶來的自卑。稿子整潔、舒朗,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破壞和翻修無著痕跡,寫得多么像一氣呵成。電腦寫作的優(yōu)勢在于,雖然動用了更多的手指,但它們干干凈凈,不會再被染污。倘若修改和剪貼的時候選中段落,你會發(fā)現(xiàn)文章中突然出現(xiàn)面積不一的黑底……你碰翻了機器內(nèi)部隱藏的墨水瓶。夜晚就是墨水瓶從天上傾倒,將書寫者深深浸泡——他使自己成為一個被弄臟的偏旁。
糞便
一個幼兒園老師被判了刑,以瀆職罪入獄。在此之前,她數(shù)年連任模范工作者,以溫柔和耐心,受到孩子與家長的普遍歡迎。當她帶領(lǐng)孩子們春游,不知道災難和花蕾一起醞釀。那個孩子失足掉下了糞池,她沒有及時跟進地跳下去。屎尿的深度遠遠低于成人的身高,她致命的潔癖,導致孩子最終溺死糞池。報道事件的記者憤而陳辭:把孩子托付給這樣毫無責任心的老師談何安全,對她的以往褒獎來得可疑。我的猜測倒是偏于未必公正的同情,假若面對的是河水、火焰乃至歹徒手里的刀子,她未必猶豫;但是糞便骯臟,阻礙她行動,她不能想象進入糞坑撈取孩子的性命和自己的榮譽。
縱觀人類的文明進程,“衛(wèi)生”始終是其中一個重要而不彰顯的概念。清潔成為判斷個人或社會的等級考量標準,直捷,富有說服力,盡管這種判斷可能失于表層。調(diào)查表明,現(xiàn)代人比前輩更勤于洗浴更衣,越來越傾向于排除體味,生理產(chǎn)生的騷臭豈止是不能忍受,簡直不能提及。然而,連今天的文明之都巴黎,在十八世紀都曾是個臭氣熏天的地方,人們不僅積月不洗一次澡,而且在城內(nèi)道路上到處排便,或者從窗戶往外任意傾倒屎尿。
再說得極端一點,人的進化方向,就是否決尾巴的存在,就是否決糞便的努力。糞便銜接在我們末端,代替看不見的尾巴,強烈而粗鄙地證明了人類的動物屬性。動物大多對自己的排泄物聽之任之,魚在渾水里歡快暢游,一呼一吸,細線般的屎段伴隨著進出;即使人類近親猩猩,也不挑剔,酣睡于沾有糞便的窩里。而排泄始終是讓人難以啟齒,男性還可以把撒尿與性能力、性行為做些類比和暗喻,而拉屎,簡直找不到一個體面的心理借口。裝修別致、設(shè)計體貼的廁所受到歡迎,對建筑和風格的關(guān)切,分解了我們的羞恥和不安。如果不能去除排泄本身的尷尬,至少也為這個過程粉飾一點美感吧。坐在冰冷潔白的馬桶上,仿佛坐在一朵盛大而堅硬的百合花上,向它的根輸送不可示人的營養(yǎng)。人們使用靜音馬桶沖水,打開抽風機去味兒,如同貓仔細掩埋屎堆——據(jù)說貓是比狗更有自尊心的動物,恐怕如廁方式是個重要的論據(jù)。
我們?nèi)绾尾拍芩Φ艏S便對于視覺和道德的干擾呢?捷克作家赫拉巴爾在《過于喧囂的孤獨》中回憶了美麗而不幸的姑娘曼倩卡。作為少女和舞會皇后的曼倩卡,即將聽到少年對她的赤烈表白,但是她的尊嚴遭到了無情摧毀,周圍人厭惡地避開她,因為她上廁所時,無意間讓糞水浸泡了頭發(fā)的緞帶,并且隨著舞裙轉(zhuǎn)動而潑濺……為了徹底躲開這種羞恥,曼倩卡全家搬離。沉浸在內(nèi)疚中的少年,長大后為了有所彌補,他終于找到曼倩卡,揮霍財產(chǎn),帶她去富豪階層出入的滑雪場。曼倩卡還是那么俏麗,性感,被人渴望,多少人為她燃燒情欲和妒意。但是她重新墮入恥辱,觀望臺上的男男女女在嘲笑,曼倩卡不知道剛才的粗心讓自己再也不能扮演天使——她的滑雪板上帶著她的大便。
小時候讀到科技前景上的介紹,說科學家意欲發(fā)明一種藥粒,吃了以后幾天不餓。這種發(fā)明令人期待,除了省簡原則之外,它的好處里隱蔽了另外的含義:精簡你的糞便排量。我覺得后者的魅力更大,不如此,不足以對抗食欲誘惑??诟怪?,天地人心。說到底,糞便其實是欲望的產(chǎn)物,是欲望最后的淬取物。劉春的文字震撼了我的神經(jīng),這段《公廁里的死嬰》,為讀者提供了糞便與欲望交混的象征一幕:
“我對于廁所始終懷有莫大的興趣,從某種角度來講,廁所比臥室更具意義。臥室不過是個造夢的場所,廁所可以把現(xiàn)實篩選、過濾,然后發(fā)酵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新東西,最終成為肥料。
農(nóng)村的廁所其實就是公用的化糞池,人糞、豬牛的糞便都混在一塊兒,這么多糞便集中在一塊兒,不結(jié)塊,反而顯得挺稀的,這歸功于蛆蟲。糞便經(jīng)過發(fā)酵、稀釋澆到菜園子里,即使不怎么長了的菜株也是晃著腦袋躥一躥。沼氣發(fā)出致命的氣味,只有最強壯的蒼蠅才可以呆得住,它們圖的是隨時享受‘美味。踏木板徹底朽掉了,黑漆漆的,如炭烤。野地里的茅房偶爾會有死嬰浸泡在屎中,他們無分男女,五官精細,體積小得出奇,比媽媽從城里給我買的第一只布娃娃還要小,骨殖如一副粗筷子,臉上和四肢掛著掙扎過的痕跡。我低頭看他們,感到童年的無力和頭暈。有一只死嬰都瘦成了皮包骨,可是它依然保留著人的樣貌?!?/p>
“他們的腹中被裝上一個發(fā)臭的小小的工廠?!泵滋m·昆德拉曾經(jīng)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發(fā)問:“上帝也拉屎嗎?”捷克作家對這種形而下的問題特別感興趣,大約是對長年畸形的形而上教育的一種反訴。昆德拉不僅認為“糞便是比罪惡更尖銳的一個神學問題”,他更指出:“就其根本而言,媚俗是對糞便的絕對否定?!蔽铱吹揭徊咳毡军S片,內(nèi)容是給一個妓女注入瀉藥,讓她蹲在兩個凳子間排出糞便,然后給糞堆一個特寫。劇中人連續(xù)追問:“這回,你羞恥了吧?”
我看這片子不僅惡心,更是一部心態(tài)陰險的暴力片。強迫著一些人凝視甚至贊美他們的糞便,迫使他們放棄羞恥心,算是對媚俗者的教育——我看這也是極盡的暴力。盡管某些時候,這種暴力可能出自革命的正義目的和一元論的速成效率哲學。最極端的例子是帕索里尼導演的《薩羅,或索多瑪120天》,即使看碟之前,我已經(jīng)有了對這部被喻為“電影史上最骯臟的電影”的心理準備,但它還是超出我的承受能力。生理上的強烈排斥感在那一幕上升到峰值:法西斯徒收集所有人的大便,晚宴集體食糞。
作為一個頑固的唯美主義者,也許我習慣對題材取舍后抒情,但朋友的一段文字描述深存記憶。那是冬天的晉北平原,清晨,寒氣從地表、從你的身體內(nèi)部上升,冷風用粗劣的刀法在早行人的臉上刻劃。野狗小跑,饑餓使它的眼神像狼,突然它遠遠地停住,警覺地注視著幾個小小人影——如果饑餓的力量足夠強大,他們就小得可以成為食物。人類是動物世界里最高尚的,孩子是人類世界中最寶貴的,現(xiàn)在幾個穿著舊鞋、拖著后幫的孩子,在曠野上,沿途跟從。牛羊消失在遠方,他們追逐著畜生們不久前熱烘烘現(xiàn)在已經(jīng)凍得硬邦邦的糞便,如獲至寶。大地枯朽,沉浸在對糞便的喜悅發(fā)現(xiàn)中的孩子,看起來,像是和那些秋末的莊稼、果實一起,被大風吹著,被另外的力量所驅(qū)逐。那些珍貴的糞便,除了用以養(yǎng)活貧瘠的莊稼地,還能讓他們從圍攏而坐的糞火里,找尋到溫暖和光亮。糞便,竟然和莊稼一樣,象征至深的慰藉。
火藥
掛歷上,春節(jié)被染成發(fā)炎般的紅色。熱烈,激越,爆竹制造的效果類似槍戰(zhàn)。火藥和糖果一樣,都是喜悅中的必備部分。除夕夜,鞭炮震耳欲聾,第二天早晨,人們會發(fā)現(xiàn)歡樂的遺跡——雪地潔白,撒滿紅色的皮屑。
五、六十年代出生的男性大多迷戀過火藥。一磺二硝三木炭,最熟悉的應用化學公式,能在沉悶生活中制造喧響。他們打破電線桿頂端乳白的瓷瓶,掏出里面的硫磺。木炭封進布包,碾碎了。他們不怕蛆蠅和騷臭,因為公共廁所的板壁上有一層厚厚的小便沉積物,寶貴的“硝”取材于此。把紙捻埋入自制火藥,等著聽,爆炸。
那時人手一把火藥槍,其實填充物并不是真正的火藥。指甲禿了,邊茬不齊,還有兩個深深的裂口,浸著臟紅色的血。桌子上攤開許多空盒,孩子用指甲一一剝除火柴綠色的磷頭。藥量足夠,他的火藥槍才能威力驚人。對一個孩子來說,自制一把火藥槍是相當艱巨的工程,因為工具簡陋。半截窄窄的鋼鋸條,一端裹著膠布,不僅要對付鉛筆劃好輪廓的木頭,還有金屬槍管——找不到銅管的孩子,會用舊了的自來水管代替。手里磨出繭泡,鋸著鋸著,鋸條斷了,鋸齒磨平了,越鋸越短的鈍鋸使過程漫長、趨于折磨。鋸好的管子一端用錘子鑿彎、堵死,但是中間要留一根導火的鋼絲。擠癟的牙膏皮,拆下的蓄電池網(wǎng)片,都能用來制作鉛彈。剪碎的牙膏皮架在火上烤,油漆的臭氣越來越濃……把勺子里燒紅的溶液慢慢傾倒,倒進鐵皮罐頭盒,溶液從罐頭盒底部扎好的釘孔里漏出,再漏到鋪了沙層的盒子里,形成一個個亮晶晶的鉛豆子。用細鋼筋把槍管里的火藥搗實,再裝上鉛彈,一個孩子對世界陡增殺傷力。他的書包里塞著死鳥和它們掉下來的毛。為了節(jié)省子彈,他站在幾米外,瞄準書籍上的作者名字,扣動扳機……然后他從封底倒數(shù)的頁數(shù)翻起,尋找那個打穿了無數(shù)個字的鉛彈……用途的不同,改寫了一本書的閱讀秩序。子彈停在一本書結(jié)束之前,上演主人公或者故事提前的死。有時男孩們對著電線桿練習射擊,啪啪啪,輪流的彈孔幾乎打斷木頭。為什么一本質(zhì)地柔軟、可供翻折的書會比結(jié)實高大的木頭更能承受毀滅?
暴力傾向體現(xiàn)在孩子身上,易于被游戲的表相所遮擋——他是否意識到,手中真正掌握火藥,能對他人乃至歷史的命運,帶來怎樣的巨響?
火藥是中國古代文明的傲世之寶。煉丹家為求永生之術(shù),嘗試各種匪夷所思的配方,卻意外發(fā)明了火藥。當火藥運用于戰(zhàn)爭,祈生之愿變成了摧死之咒?;鹚幗Y(jié)束了冷兵器時代,不必對面血刃,一個人戰(zhàn)死疆場,突然放大的瞳孔最后不再映射敵手的面孔——他死得連悲劇中一點點可憐的抒情色彩都沒有。除體力和勇氣之外,火藥使戰(zhàn)爭需要科技所代表的心智。
二戰(zhàn)期間被關(guān)押的猶太婦女全是短發(fā),頭發(fā)被剪下用以制作炸藥。戰(zhàn)爭,戰(zhàn)爭,幾個人的勝利和無數(shù)人的死。戰(zhàn)爭是個盛斂死亡的專用口袋,變黑的尸體像火花,它們?nèi)紵?,映照指揮官勛章上的光環(huán)。什么樣的正義經(jīng)過火藥的翻譯依然無毀它的正義?
火藥是一個蘊動于靜的名詞,讓人想到“石破天驚”之類的成語。濃縮的詞,像金屬里密度最大的“鋨"。所謂爆炸,是光、熱和聲響在瞬間集中釋放。由是反觀歷史,看到無數(shù)浪漫的革命主義者向往喜劇,最終卻釀造難以收場的悲劇后果……光明、溫暖、自由的口號都是無限美好的內(nèi)容,但它們被壓縮在極小的單位時間里,突然就轉(zhuǎn)換成了暴力。有怎樣置身險境的審慎,才能保障一條由火藥開辟和解決的道路?
當蒙古人西征時,火藥制作技術(shù)首先被阿拉伯人獲得,稱之為“中國雪”,用火藥推動的弩箭也被稱作“中國箭”。奧斯曼土耳其用火炮摧毀了拜占庭帝國的城墻,也摧毀了對歐洲人來說是阻擋亞洲強大攻勢的屏障。用于節(jié)慶的火藥,被賦予迥異的軍事意義。是啊,殺人的粉末,我們的祖先用來煙火盛宴,也算是一種奢侈的天真吧。魯迅在《電的利弊》里有段著稱言論:“外國用火藥制造子彈御敵,中國卻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國用羅盤針航海,中國卻用它看風水;外國用鴉片醫(yī)病,中國卻拿來當飯吃。同是一種東西,而中外用法之不同有如此,蓋不但電氣而已?!?/p>
在今天,中國人依然主要在火藥的唯美意義上使用著火藥。2003年我在河北參觀了一個煙花制造廠——說是“廠”,其實就是村支書的私人作坊。支書的家里擠簇著許多個小孩,這里不是孤兒院,也不是支書招待來的小客人,他們是最經(jīng)濟耐用的勞動力。因為小孩子手腳靈巧,又不抽煙,給鞭炮上捻再合適不過。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即使熟練的手工者,也會轉(zhuǎn)眼丟了這份工作。我在村口看到一個嘴唇外翻、面目全非的女孩,她就是被辭退的。去年的一個意外,鞭炮倉庫爆炸了。轟轟烈烈的聲響和火光,還有燦爛煙花,仿佛盛大的節(jié)日來臨,包裝盒上“吉祥歡樂”的字跡如同被鍛燒的昂貴金箔……大火中,這個又瘦又黑的小女孩,像一根短小捻線,幾乎被隨后的烈焰吞沒。劫后余生,但她不配再做女工,因為增生的疤痕把她短禿的手指緊緊焊成一團。誰會為她設(shè)想未來?她連青春的燃燒成本都不夠了??茨茄婊稹凹s而來的天使們一一死在路上。
周曉楓,作家,編輯,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斑紋》、《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