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榮 楊 春
多少被深圳人稱作"他鄉(xiāng)人"的謀生者,在高架橋下流浪;在超市門前彷徨;在黑暗中露宿;在寒風(fēng)中賣花;在霓紅燈下沉淪?;蛟S這里并不是他們夢中的天堂,他們來了又走,帶來了夢幻般的神話,帶走的卻只是都市繁華景象的記憶——
她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是一個背著蛇皮袋在路邊撿垃圾的老婆婆。我們并不曉得她為什么跟在我們后面這么久,于是便打量起她來。老婆婆大概70多歲,帶著一頂很小的棉帽,頭發(fā)松亂地散在帽沿下,很像剛起爐的面條(當(dāng)時我們還沒有吃晚飯,所以想到用面條來形容她松亂的頭發(fā))。從她那張被歲月刻滿傷痕的臉上,我們似乎看出了她坎坷一生的經(jīng)歷。一身勉強(qiáng)可以辨認(rèn)出顏色的衣服套在微駝的身上。此刻,難于言說對她的感覺是可憐還是厭惡。
老婆婆見我們在打量著她,似乎有點(diǎn)難堪。猶豫了一陣后,終于走上來指著我們的飲料,用極重的北方口音說:“喝完后,瓶子可以給我嗎?”她那小心翼翼的樣子惹得我們想笑。我們會意,喝完后便把易拉瓶放入她背上的袋子里。于此眼前一亮,她也可以是我們采訪的對象呀(選了文學(xué)院的課,要寫采訪)!于是,我們便和老婆婆聊了起來。然后便在“美音琴行”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老婆婆那坎坷的經(jīng)歷、凄慘的故事也由此拉開了序幕。
我今年66歲了,是從湖北洪湖那邊過來的,過來一年多嘍。(她似乎在整理自己的記憶。我們拿出紙筆,問了她來深圳的原因)我們那邊窮啊!種點(diǎn)莊稼又害蟲子,收成不好。去年種了甘蔗,全旱死了。所以老二(老婆婆的二兒子)把田地都挖成塘養(yǎng)魚,又染魚瘟,魚都死光了。
說到這里,老婆婆有些哽咽,我們又問她現(xiàn)在的情況。
我有三個兒子,他們都很難養(yǎng)活自己的家庭,而且小一些的孫子都還在讀書,需要錢,所以他們都顧不了我們老兩口了。老伴腿有毛病,所以自己就和老鄉(xiāng)一起來深圳謀生。先是來到深圳銀湖,那時我們承包了一間酒店的垃圾清理,每個人一個月能掙500多塊,但干了不久后老板就不讓我們干了,聽說是給了他的一個親戚。老鄉(xiāng)中小伙子都到工地打工了,姑娘們也到手藝廠做針線活了,我老了什么也干不了,只好撿垃圾嘍。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那里,感受著阿婆的悲慘經(jīng)歷。我們早已忘了寒冷,忘了那些回頭率很高、濃裝濃抹的路人投來的鄙視的目光。我們都融入了那幕很平凡、但又能喚起靈魂共鳴的悲慘經(jīng)歷中。
我每天8時起床,自己做點(diǎn)早餐吃完后就出來撿垃圾,12時回去。中午有時間的話就睡一會兒,2時再出去,6時回來。晚飯后再出去,如果運(yùn)氣不好的話,要11時才能回去(一看表已經(jīng)10時30分了,阿婆的袋里卻裝了還不到一半的垃圾)。一天能賺10塊錢左右,我一個星期去一次垃圾站,好的時候一個月能賺300多塊,但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200多塊。上個星期我還寄了300塊給老伴。老伴沒有收入,每天柴、米、油、鹽要花錢吶(我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一絲欣慰的笑容)。
我們有點(diǎn)迷茫,此刻的心情卻有些凝重,想去阿婆的住所看看,開始時阿婆執(zhí)意不肯,說那地方很臟,我們會不習(xí)慣的。最后拗不過我們,便答應(yīng)現(xiàn)在帶我們?nèi)ィ瑓s一再強(qiáng)調(diào)那個地方很臟,我們要有個心理準(zhǔn)備。于是我們便跟阿婆回去。都市的不眠之夜的確讓人心醉,我們就這樣走在讓許多人迷失的都市之路上,我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嚴(yán)肅過。在路上,阿婆邊走邊說,續(xù)上了她的經(jīng)歷。
深圳這地方有錢人覺得好,沒錢人覺得不好。我覺得深圳比我那個窮地方好多了,那邊種田收成不好,只有餓死。這邊餓不死人,只要有垃圾撿就餓不死人。所以我打算今年過年不回去了,明年再干一年。 去年我在銀湖時,在路邊撿到一個包,里面有一些證件。當(dāng)時不知道怎么辦,就把它交給了銀湖派出所。那些警察同志說里面有一個存折,里面有好多錢,2000塊嘍!后來那個人(丟錢包的人)給了我200塊。真是有錢人吶!
此刻說不出是什么心情。經(jīng)過路邊的一個大排檔時,其中一張桌子上遺留有兩個啤酒瓶,阿婆想走過去拿,我們會意,幫她拿了過來。她高興地說:“這瓶子一個能賣2毛5分,一個能抵一斤的廢紙?!?/p>
終于到了阿婆的家里,真的在我們意料之外。只是一墻之隔,外面是令人意亂情迷、紙醉金迷的繁華都市,而里面卻是一個垃圾成堆、蠅飛蚊舞的世界。她所謂的家,只不過是用幾根柱子撐起來的小木棚罷了。我們想進(jìn)去看看,但我懷疑我們?nèi)齻€人能否擠得進(jìn)去!
里面沒有燈,阿婆點(diǎn)了一支蠟燭。一塊塊木板拼成的床和一張?jiān)缫寻唏g的桌子,已占了屋里一半的空間???1時了,我們想回去了,說實(shí)話我們十分不愿意呆在這種地方。我們和阿婆告別,并答應(yīng)她我們明天下午4時多再來(我們想再來拍一些照片,及想買一些日常用品給她,因?yàn)樗奈堇飳?shí)在太簡陋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們都知道對方的心情——無奈的心酸。
第二天下午3時左右,我們宿舍的三個人便帶著照相機(jī)出發(fā)了(我另一個舍友被阿婆的經(jīng)歷感動了,所以他也想去)。我們在“家樂福”買了一些日常用品。我們從那堵建筑工地的隔墻中進(jìn)去,從一個充滿陽光的繁華世界,走進(jìn)了一個同樣充滿陽光、但卻并不溫暖的世界。走到阿婆的屋棚前,發(fā)現(xiàn)阿婆不在,可能撿垃圾還沒回來,于是我們就在周圍觀察起來。
同周圍其它的“房子”差不多,阿婆的“房子”很矮;不同的是她的棚子四周,是用一塊塊破爛不堪的布、蠟紙封起來的,而門則是用一塊發(fā)黃的泡沫板,再蓋上一張辨不出原色的布做成的。這樣的房子要是碰上雨天或者臺風(fēng),豈不是四面楚歌?唉,在這燈紅酒綠的大都市里,又有誰會注意阿婆的存在呢?又有誰會關(guān)心阿婆的生死呢?在這里我不想質(zhì)問社會,也沒有心情去批判社會?;蛟S阿婆的晚年就隨著這個破棚子一起殞落,化為一把黑土。有人會記住她嗎?歷史?多少年后再翻翻發(fā)黃的古書,這些人、這些事,只可能被深圳這個美麗的名字所掩蓋。誰又能透過這座花園城市看到那些心酸的無奈?
屋子前面是條河,倒不如說它是條臭水溝。婉轉(zhuǎn)一些描寫吧,阿婆大可以就地取材賣墨水,只不過氣味差了一點(diǎn)。河上面是一條小木橋,終日與那條臭水溝為伴的它早已破舊不堪,昨天晚上來的時候,我們其中一個還差點(diǎn)掉下河去。不時有穿著開檔褲、大概五六歲的小孩,跑來看著我們這些陌生人。雖然年紀(jì)不大,但臉上的茫然與滄桑,是城里的孩子無法比擬的。他們的童年并非無憂無慮;他們沒有在幼兒園里唱歌、跳舞的快樂;沒有和父母一同去公園的愜意;也沒有對未來的憧憬。留在他們記憶中的,只是父母忙碌得沒日沒夜地奔波,和與墻外截然不同的墻內(nèi)給他們烙下的陰影.
心有些悵然若失,默默地走到茅屋后邊,站在一個較高的地方。原來,這里還是一個正在開發(fā)的工地。若干年后,這里可能將冒起一座座高樓大廈,也可能是一座美麗的公園,或者是一間人材輩出的學(xué)校。試問又有多少人能知道,這塊土地上曾經(jīng)埋葬過多少人的夢想?曾經(jīng)有多少他鄉(xiāng)人在這里迷茫一生?
5時多,阿婆終于回來了,她看到我們早就在那里等,有點(diǎn)驚惶失措。所以連忙放下垃圾袋,熱情地領(lǐng)我們進(jìn)“屋”。由于昨天晚上天黑,所以現(xiàn)在才看清楚屋里的情況。“屋”里只有幾個平方米那么大,有點(diǎn)陰晦和潮濕。“墻”上、“墻”角、床底能放東西的地方都掛滿、堆滿、塞滿了東西??吹贸鰜?,這些東西都是撿回來的還能用的東西。
當(dāng)我們說到要和阿婆照相的時候,阿婆顯得異常激動。慌忙而不亂地從桌子下面拿出一把小梳子,理了理她那零亂的頭發(fā),整了整衣服,然后臉上帶著驚喜的微笑走出“屋子”?!斑青辍薄斑青辍薄瓡r間在這一刻停住。歷史在這一刻凝聚。當(dāng)我們離開阿婆的時候沒敢回頭,生怕一回頭,眼角晶瑩的東西便會掉下來……我們答應(yīng)阿婆,我們會經(jīng)常來看她的。會的!會的??!
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里,有多少人活在無奈的心酸里,又有多少人活在心酸的無奈中呢?是他們造就了社會的陰暗,還是社會的陰暗造就了他們?但愿歷史會記住阿婆,會記住所有像阿婆這樣的他鄉(xiāng)謀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