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 純
我喜歡這出租小屋。關了門,下了窗簾,屋內(nèi)便一片幽暗,再將床頭的臺燈擰著,一片柔和的冷冷的青光在幽暗中靜默。我也常常在這幽暗中靜默。
朋友將一只只空了的啤酒瓶一字排開,然后將指間夾著的將盡的煙頭塞近其中一個瓶里。我咬著煙,醉眼朦朧地抱著吉他,不停地彈著一個個憂傷的段子。
朋友一仰頭灌了一口啤酒,抹抹嘴說,想不到一年不見,你的藍調(diào)已經(jīng)這么好了。讓人聽了心里顫顫的。太憂傷了!
我低頭,笑笑。手指依然不停地彈。
我和朋友都酷愛吉他,確切地說是木吉他。一年前朋友說我的藍調(diào)技法已經(jīng)十分精湛。也只是技法精湛而已。我自己也知道,那時我沒有彈出藍調(diào)的靈魂:憂傷。
朋友直直地看著我,說,是誰讓你充滿了憂傷?
我停下了手,拿掉一直咬在嘴角的粘著長長煙灰的煙,往煙灰盅里彈了彈。盡管我曾經(jīng)竭盡全力地在心底里挖了一個洞,將這一段往事埋葬。但面對好友關切的目光。我沒有理由拒絕。我搖搖手中的酒瓶,目光低垂,用比藍調(diào)更憂傷的聲音說起我和秋顏的事。
年初時,學院要弄一臺晚會,每個班都要出三四個節(jié)目。剛好我們班的文娛班子大部分人都參加民兵訓練營去了。班委會急得團團轉。不知哪個家伙告密說我會彈吉他,于是一大群人涌過來把我圍住了。敵不過眾人的口水,我終于低頭答應了上臺彈一首。
晚會表演大概還算可以。因為我看到了臺下一雙雙閃亮閃亮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我。有幾個女孩還紅著臉,抱著一束束鮮花跑上臺送給我。
晚會結束后,有個清清瘦瘦的女孩在會演中心門外把我攔住了,她眨著一雙不大但很有神的眼睛說:教我彈吉他。她竟然說得不容拒絕,雖然并沒有命令的口氣。我低頭一笑,竟然也點頭答應了。
這個女孩就是秋顏。
于是,我們常常在傍晚時分,找一個僻靜的地方,譬如湖邊的某塊草坪,荔枝園的某張石凳,然后認認真真地教、學。
第一次練琴的時候,秋顏仰起頭問我,我管你喊“師父”好不好?隨便吧。我漫應道。
秋顏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快,她的吉他就彈得像模像樣了。連最難把握的三連音、勾弦、推弦等都學會了。
就像指尖習慣吉他指板和琴品一樣,慢慢地,我們都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每個傍晚有對方的相伴。有時天氣不好,我們無法練琴,但秋顏還是會撐一把淡紫色的雨傘,出現(xiàn)在我的出租屋前。于是,我們擠在小傘下在校園里慢悠悠地走。
后來,秋顏的吉他算是學成了。我便說,往后你不用再跟我學了,自己慢慢練慢慢提高就是了。話是這樣說了,但秋顏還是每天都出現(xiàn)。而我也似乎覺得她應該出現(xiàn)才對,哪天見不著她,一顆心就像吉他19品上的一個揉弦音,飄飄忽忽的。
后來,我們將整個不大的城區(qū)走遍了,秋顏將這種慢悠悠的逛街稱之為“游街”。我們就像兩尾形影相隨的快樂的魚兒,在城區(qū)的每一條街道上游弋。有時,為了尋找烤地瓜,我們愿意不知疲倦地游上一個晚上;有時,我們會紅著臉求別人把雙層巴士的上層第一排的座位讓給我們,然后從首站坐到終點站,再從終點站坐回首站。一路上吹著涼涼的風,聽老鷹的《加州旅館》,理查德·克萊德曼的《夢中婚禮》,又或者Kenny·G的《回家》。
有一次,在街上遇上了我的一幫同學,他們笑容曖昧地問:女朋友吧?秋顏就搶著應,他是我?guī)煾秆剑⊥瑢W走了,秋顏沉默了好久,然后拉著我的手用很小的怯怯的聲音問:我還喊你師父嗎?我摸摸她的頭說,你說呢?
以為,我和她就會這樣好下去。但是,有一天秋顏和我在一起時,靜靜的,眼睛紅紅的。我問是不是不開心,她只是搖頭。后來連續(xù)幾天秋顏都不來了。終于在一個傍晚,秋顏哭著告訴我,她爸媽要她去澳大利亞留學。我沉默。我輕輕地摸著她的柔順的頭發(fā),看著那傷心的眼淚在她白皙的臉頰上滑下來,砸進我的心里。
打后我們見面少了。突然有一天,秋顏小跑著來找我,遞給我一張吉他譜,說:這是我喜歡的一首韓語歌,你彈彈看。說完便跑了。
那是一首當時很流行的韓劇主題曲。譜子上有手抄的韓文版和印刷的中文版的歌詞。我不懂韓文,而中文版的歌詞我覺得不好。譜子下端有一句用韓文寫的大概是歌詞說明之類的話。我哪來心情彈呢?她再過兩個星期就走了!
后來,秋顏真的走了。臨走的晚上,秋顏打電話給我,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哭。我靜靜地聽著她哭。我沒有哭,但默默地陪著她流淚……
所以,你現(xiàn)在的藍調(diào)終于彈出了憂傷的感覺了。朋友長嘆一口氣,舉起手中的啤酒瓶碰了碰我的酒瓶,說:喝吧!
我沒喝,從抽屜里翻了很久,找出了秋顏給我的韓語曲譜,遞給朋友,說,你不是學過韓語的嗎?幫我把它翻譯出來吧!朋友接過,看看,說,好的?;厝ゾ团?,弄好再寄給你。然后,我們喝酒,喝得天昏地暗。
半月后,朋友的信寄到了。秋顏用韓文寫的那一句并不是歌詞的補充,而是:
只要你留我,我將不去澳洲。
從此,木吉他夜夜哭泣,夜夜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