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是近年來異軍突起的青年批評家。他的批評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以尖銳、直率和一針見血而蜚聲文壇,他是一個勇武和真誠的文學批評家,當然也有人把他看作一個“異數(shù)”。他在密切追蹤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時常翻檢歷史舊賬,了結未了的文壇公案。比如他對《廢都》的一再批評,在展示他細讀功力的同時,似乎也從一個方面表現(xiàn)了他執(zhí)著認真的鮮明個性??梢哉f,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你卻很難“駁倒”他。他有相當扎實的“新批評”的訓練,他的看法有大量的材料和細節(jié)支持,你要反駁他,除非你掌握了比他還多的材料。李建軍給我印象深刻的還有他對文學傳統(tǒng)的看法,他是一個對傳統(tǒng)尊重、甚至敬畏的一個批評家。他有一篇短文《文學因何而偉大》。在這篇千字短文中,李建軍以不可妥協(xié)的姿態(tài)表達了他對“偉大文學”的理解。在他看來,“僅僅追求‘文學’價值的文學,不可能成為偉大的文學”,“文學沒落和破敗的標志,就是作家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文學’上只追求技巧的新奇和形式的完美,或者都放在自己身上,只滿足于肉體快感的敘寫和陰暗情緒的宣泄。”偉大的文學,是“根植于文學之外”的文學,他必須面對“迫切問題”,“真正的作家把文學當作討論問題的一種方式。他關心、同情弱者和不幸的人們。他把寫作當作幫助人們擺脫苦難、獲得拯救的偉大的倫理行為。他大膽地抨擊罪惡,無謂地追求真理,執(zhí)著地探詢生活的意義?!彼麑⒍砹_斯文學作為一面鏡子和尺度,呼喚作家“無畏地寫作”,才有可能寫出有價值的作品。真正語出驚人。
其實,文學觀念的搏斗,在我們這個時代并沒有成為過去。就在李建軍提出“文學因何而偉大”的此前不久,關于“純文學”的討論已經(jīng)展開。不同的是,今天討論的文學觀念與80年代文學觀念的生死搏斗已經(jīng)大不相同。即便都在討論“純文學”,每一個人對它理解的差異之大是遠遠超出我們想象的。時代呈現(xiàn)出的復雜性使我們包括對文學的判斷往往難以準確地做出,對我個人來說,我已經(jīng)變得猶豫不決,我遲疑于一種進退維谷之中。也正因為如此,對李建軍的果斷和堅定分外感佩。在某種意義上,李建軍說出了文學的真理性。比如近期批評界對《中國農(nóng)民調查》、《往事并不如煙》的關注和推崇,從一個方面驗證了他對“偉大文學”的理解。
現(xiàn)在,我們要討論的是他新近出版的一部專著《小說修辭研究》,這是他的博士學位論文。在博士學位論文汗牛充棟的時代,李建軍論文的扎實、翔實和獨樹一幟的見解,以及他敢于堅持某些觀念、敢于批評某些現(xiàn)象和作家作品的批評家品格,一以貫之地得到了貫徹。這部著作討論的是小說修辭的專業(yè)理論,但這不是一部高蹈的、空洞的、面對天空的寫作,不是我們慣常見到的泛泛而論的無力的“文藝學”著作。他以布斯的小說修辭理論為核心,在較為全面評介西方小說修辭理論的同時,以實證的方法對小說修辭理論作了新的闡釋和研究。首先,我驚異李建軍的理論勇氣,他在肯定布斯的同時,也勇敢地指出了布斯的問題和局限。這既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能力。過去,我們對西方理論常見的是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沒有異議的全盤接受,一種是沒有商量的全盤否定。80年代以來,從對現(xiàn)代派開始,對西方涌入國門的各種理論截然對峙的態(tài)度一直延續(xù)至今。這里不存在信仰的問題,構成支配性的力量往往是隱含其后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那里沒有對象、沒有創(chuàng)作實踐、沒有理論意識,它是被當作政治問題來處理的。因此在討論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們只有態(tài)度、立場,排隊劃線是所有爭論可以預期的后果。
李建軍在討論小說修辭理論的時候,他以譜系的方法對中外修辭理論作了區(qū)分和對比。他正確地指出了中國修辭理論是一個語言學的范疇,僅限于“詞語”層面,因此修辭經(jīng)驗豐富,而修辭理論卻十分貧乏。西方的修辭理論,是在亞里士多德《修辭學》、《詩學》等經(jīng)典文獻的啟發(fā)下發(fā)展起來的。它是強調演說家以“見識、美德和好意”說服聽眾的學問。這一看法對切入的核心理論———布斯的小說修辭學有深刻的影響。更值得注意的是,李建軍對布斯的理論作了深入的研究和識辨后,他不僅指出了布斯小說修辭理論的貢獻,同時也認為布斯的理論也有局限性。小說修辭是布斯理論的核心概念,但布斯在他的著作中始終沒有給出確切的界定,他是在批評各種錯誤的小說觀念和創(chuàng)作傾向中,來顯示他的基本觀點的。為了討論的方便,李建軍對小說修辭作了如下界定:
小說修辭是小說家為了控制讀者的反映,“說服”讀者接受小說中的人物和主要的價值觀念,并最終形成作者與讀者間的心照神交的契合性交流關系而選擇和運用相應的方法、技巧和策略的活動。它既指作為手段和方式的技巧,也指運用這些技巧的活動。作為實踐,它往往顯示著作者的某種意圖和效果動機,是作者希望自己所傳遞的信息能為讀者理解并接受的自覺活動;作為技巧,它服務于實現(xiàn)作者讓讀者接受作品、并與讀者構成同一性交流關系這一目的。(12頁)
當然,李建軍定義的關鍵詞顯然也是來自于布斯是沒有問題的。布斯也強調修辭的說服性,它需要技巧和手段,但他同時更強調小說修辭的道德作用,小說寫作本身就是一個道德行為,修辭技巧的選擇和運用,本身就體現(xiàn)了道德性質。這一看法幾乎也貫穿了《小說修辭研究》全書。另一方面,李建軍也指出了布斯修辭理論的局限性。他把布斯的局限概括為以下四點:一、他沒有把人物和情節(jié)這兩個對小說來說至為重要的因素擺放到中心位置;二、布斯忽略了小說家對技巧的選擇和運用是受到小說精神、作家擁有的精神資源以及民族性格和習慣等因素的制約和影響;三、布斯的小說修辭理論缺乏歷史感和時代感,缺乏對制約小說修辭的語境因素的考察;四、布斯的小說修辭理論從某些方面來看,沒有徹底擺脫“新批評”的消極影響,他的“隱含作者”理論,是向“新批評”妥協(xié)的產(chǎn)物。
不同的讀者對任何一部著作都會讀出他自己的體會,因此,任何一種提煉和概括,總會從不同方面顯示著一個讀者或研究者的視野、眼光、興趣和他的學識背景。布斯的《小說修辭學》在中國批評界曾風靡一時,但聽到如此犀利的批評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當然,對一種基礎理論研究要求他的時代感是否有些苛刻,顯然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就像本書討論的主要對象依托———19世紀文學一樣,如果我們也按照李建軍的思路,他在本書中對19世紀文學情有獨鐘贊佩有加,那么,對一個已經(jīng)成為歷史遺產(chǎn),我們只可想象而不可重臨的文學時代來說,要求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去追尋那個難以企及的輝煌的文學夢境,是否也是缺乏時代感呢?需要說明的是,我同意李建軍對19世紀文學的評價和深刻懷念,我歷來認為,任何時代的文學遺產(chǎn),甚至包括無產(chǎn)階級的文學遺產(chǎn),都沒有成為過去,都仍然值得我們深入的研究、識別并且繼承其有價值的一部分。我這里需要和作者討論的是,當他苛刻地要求布斯的時候,他自己恰恰陷入了他所指出的布斯的“錯誤”。
當然,我必須肯定李建軍的理論勇氣,他在闡釋他的修辭理論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揮起了批判之劍,他在論及現(xiàn)代小說(嚴格地說是“新小說”和現(xiàn)代派小說)的時候,對羅蘭·巴特、羅伯-格里耶、??埔约爸袊敶骷矣嗳A、殘雪等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都作了激烈的批評。羅蘭·巴特認為人物具有符號性,“它不再是有關一個世俗姓名的義素的組合,而且生平、心理和時間也不能再占有它;這是象征關系的一種非世俗的、無人稱和非持久的外形?!宋镒鳛橄笳鞯睦硐胄?,它沒有年代的即生平的服飾;它不再有名字;它只不過是修辭格的一種經(jīng)過(和返回)場所?!崩罱ㄜ姅嗳恢赋觯骸鞍吞氐睦碚撌清e誤的,‘新小說’的實踐是失敗的,說輕點,他違背了起碼的經(jīng)驗和常識,說重點,他違背了捍衛(wèi)個體尊嚴的人道原則??傊?,在作為象征符號的人物姓名的修辭處理上,‘新小說’雖然表現(xiàn)了大膽的革新意識,但具體的做法卻是不可行的。它不是以充分的形象化、生動化、個性化來豐富姓名的象征內涵,而毋寧說,恰恰相反,常常以任性的抽象化,減損了人物的生動性、真實性及個性內涵的豐富性?!保?52—253頁)李建軍在批判巴特的時候,他的尺度和范型顯然也是19世紀的文學經(jīng)驗。但我們又必須承認,巴特的結構主義和符號學理論也確實從一個方面開啟了我們的批評視野。比如,當我們檢討中國紅色文學的時候,恰恰是在人物命名上出了大問題。一個人物的命名必定要聯(lián)系著他的身份,當一個人物的命名和“革命”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定被塑造為“高大全”的形象;當一個人的命名和地主、反革命分子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他一定是十惡不赦。然后,一個革命者如果向一個地主或反革命分子訴諸暴力甚至肉體消滅,都是合法的。這樣的命名也是文學經(jīng)驗,它甚至支配和主宰了一個時代的文學精神,人物的生動化、個性化從何談起呢。我的意思是至今還沒有、也不必要有一個普遍的關于人物命名的法則。羅蘭·巴特恰恰顛覆了此前的經(jīng)驗,他對人物命名的大膽革新,起碼對我們來說,避免了從人物命名的角度判斷人物的善惡、好壞的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人的個體尊嚴和人道原則,不止是從人物命名中體現(xiàn)出來的,重要的還是整體的文學精神和對人類基本價值尺度是否有最低維護和承諾的愿望。
對“現(xiàn)代派”或“后現(xiàn)代”小說,李建軍似乎懷有很深的成見。他對《尤利西斯》、《佛蘭德公路》、《窺視者》、《嫉妒》以及中國當代作家余華、殘雪等作家和某些作品,都采取了批評的態(tài)度。他認為克勞德·西蒙的小說,“對物象的詳細而沉悶的描寫,遠遠多于對人的行動和情節(jié)事件的關注和講述”;羅伯-格里耶的小說,“都是以描寫象征化的物象為主體的。這種整體化傾向,使他的小說存在著過度性反復的情況。所謂過度性反復,是指小說中某種或某些象征意象,以超過象征的強調原則所要求的合理限度的頻率反復出現(xiàn),占據(jù)了很大篇幅,排擠了人物和情節(jié),造成小說的沉悶、滯重、可讀性差和象征意義貧乏等消極后果?!保?55頁)他認為中國所謂的“先鋒小說”,在某種程度上講,乃是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孕育的一些畸形的產(chǎn)物。他們背離傳統(tǒng),盲目地趨從西方怪異的新流派。(253頁)他以余華的《世事如煙》為例,認為小說中字母化和數(shù)字化的人物,是一種極為“表層”化的方法,它既缺乏形象性,也“剔除了對深度的向往”,“使我們在閱讀時喪失意義這個心馳神往的目標”,從而造成了讀者閱讀和理解上的困難,這足以說明,所謂“先鋒小說”,不僅在人物命名的象征修辭上是失敗的,而且本質上是一種蜉蝣式的文學。(254頁)“在所有的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影響的當代作家中,也許沒有誰的小說像殘雪的小說那樣晦澀、迷離、恍惚,那樣缺乏主題上的最起碼的明晰感,那樣令人讀了不知所云,那樣典型地表征著極端的反修辭和反交流傾向所導致的嚴重病象。殘雪的小說從整體上看,呈現(xiàn)出一種封閉、重復、混亂、晦澀的特征。她的小說是一個具有明顯的精神分裂傾向的敘述者病態(tài)想象的產(chǎn)物。怪誕的意象和離奇的聯(lián)想被隨意地敘述出來。在殘雪的作品中,可有可無的游離成分太多,而可以對整個作品的主題和情節(jié)組織起關鍵作用的實質性成分太少?!保?02頁)
李建軍的上述批評,不能說不具體,從某種意義上也不能說沒有合理性。但問題是,這些論述和結論還僅僅是修辭的角度,而不是歷史的角度。如果從歷史的角度對現(xiàn)代派、“后現(xiàn)代”的作家作品進行分析的話,結論可能就會大大不同。如前所述,李建軍在《文學因何而偉大》一文中曾一再強調,“文學倘若不植根于文學之外的問題,也注定是要‘腐爛’和‘消亡’的”;“文學必須面對的‘迫切問題’,是人的生存境況?!边@些看法是非常正確的。許多年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事實上討論的都是文學“之外”的問題,即便是討論小說修辭這一相當專業(yè)的理論,也是為了文學能夠更好、更精彩和更具有文學性地表達人的生存境況和人類的精神事務。那么,如果沒有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問題,如果沒有中國歷次錯誤的政治運動,如果沒有人的精神倒錯、無辜、無助和無奈,怎么會有現(xiàn)代派和“后現(xiàn)代”小說,如何會在中國出現(xiàn)余華、殘雪等作家作品。把中國的“先鋒小說”僅僅歸于“是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孕育的一些畸形的產(chǎn)物。他們背離傳統(tǒng),盲目地趨從西方怪異的新流派”的看法,起碼是不周延的。
我非常同意和欣賞李建軍對19世紀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的尊敬和評價,對一個偉大文學傳統(tǒng)的致敬,在今天也是需要勇氣的。特別是在中國現(xiàn)代性的過程中,在紅塵萬丈的滾滾潮流中,我們在小說中已經(jīng)很難再讀到浪漫、感動、真誠、友誼和刻骨銘心的愛情,大部分文學已經(jīng)失去了重建精神家園、維護人類基本價值尺度的功能。這時候,重溫19世紀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對當下中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其意義無疑是重大的。但是,19世紀畢竟是一個只可重溫、想象的過去,它不僅不可重臨,而且作為人類重要的文學遺產(chǎn),它也是不可重復的。我們只能在向它學習的過程中,借鑒它尊嚴、高貴的文學精神,從而創(chuàng)作出更接近于今天時代生活的作品。
即便我對李建軍這部嚴肅、深具功力的著作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但我對他嚴謹扎實的學風,對他敢于說出自己誠實體會的坦誠深表敬意。他的這部著作就像他的批評文章一樣,直面問題,不隱晦、不掩飾,立場和態(tài)度溢于言表。另一方面,作為文學理論著作,《小說修辭學》結合了大量的具體對象,他對19世紀文學和當下中外文學的熟悉和了解,給我以深刻的印象。當代中國傳統(tǒng)文藝學的問題,最主要的就是已經(jīng)淪為“課堂知識”,走出課堂便一無所用。那些傳統(tǒng)的、已經(jīng)死亡的“文藝學”,完全喪失了對當下文化和文學生產(chǎn)的闡釋力。而《小說修辭學》將理論研究和對象密切地結合在一起,這使這部著作充滿了時代感和當下性。因此這也是一部值得討論、值得關注的著作。它的出版,對檢討和反省文藝學研究和教學中的問題,一定會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