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小時才滴一杯的苦咖啡

她又一次與他相逢，是在秋天，他迎著秋陽朝她走過來，臉上掛著讓人心動的溫和笑容，這笑容像陽光一樣一下子把她的心照亮了，而在這以前，她一直像一片風(fēng)中飄落的銀杏葉那樣寂寞。

就在他們相逢的第二天，他打她的手機要帶她去喝咖啡，他點名到“新咖啡主義”去。她記得那一天應(yīng)該是他的生日，這個日子，在他還是小男孩時就知道了。她如約來到衡山路，這時候華燈初上，各家咖啡店里人不多，她來得稍微早了點，她跟別的男子約會還從來沒有這么早過。她泊好車坐在廊檐下的木椅上等他，她想，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今年應(yīng)該才二十一歲，她記得她大他七歲，她想起自己二十一歲的那個春天，那時他才十四歲，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她莫名其妙地愛上了這個小她七歲的少年，每年從陽臺上看他騎一輛變速車去上學(xué)，覺得自己瘋了似地迷戀他，甚至想勾引他。有一次，她在弄堂口碰到他，就說帶他去喝茶，他有點好奇又有點靦腆地跟她去了。坐在她的對面，他的臉像女孩子一樣紅了，兩只眼睛像兩汪秋水似地望著她。她有一種罪惡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難受。她后來離開了他，嫁給了公司里的老總?cè)チ讼愀?，四年后又到美國呆了兩年?，F(xiàn)在，她一個人獨自住在浦東康橋花園別墅里，她與那個留美博士的婚姻已名存實亡。

他準時出現(xiàn)在這家叫“新咖啡主義”的咖啡館，穿著白襯衫與黑長褲，上海的小伙子好像并不喜歡這種很老土的穿法，但他穿著這一身衣服卻有一種冰雪般的潔凈。他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清秀，帶著那么一點孩子氣，她看得有點癡呆。他的臉紅了，坐在幽暗的光線里，告訴她這家店的咖啡八小時只能滴一小杯，每天限量供應(yīng)二十五杯，他這是提前預(yù)訂的。他說他去過臺灣，在臺灣的陽明山頂上喝過這種每臺機子八小時才能滴出一小杯的咖啡，他很喜歡喝，沒想到后來上海也有了這種咖啡。服務(wù)生用水晶杯子把咖啡送上來，她姿態(tài)優(yōu)雅地呷了一口，香醇爽滑，余味處，那長久留在唇齒間苦苦的滋味，就像苦戀多年卻又一無所獲的愛情。

他看著她，問：好不好喝？她點點頭。他說：在這樣一個速溶主義時代，我把喝這種要滴八小時的苦咖啡當(dāng)做一種行為藝術(shù)。

他們離開衡山路時已近午夜，她坐進車內(nèi)有點黯然神傷。他說要不要我送你？她沒有說話，只是有點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下決心坐進車內(nèi)。車子經(jīng)過南浦大橋時，她停住車俯瞰著大上海銀河般燦爛的燈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環(huán)繞住他年輕的腰身，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看了她一眼，她有點不好意思，把臉埋在他的胸前。

那晚，在那座陳設(shè)豪華有著內(nèi)庭式花園的別墅里，他要了她，幾乎從他一鉆進車內(nèi)那一刻起，她就進入了一種極度興奮的高潮狀態(tài)。他并不太投入，那雙大大的眼睛里總是有一種游移不定的目光，她雖然隱隱有一點不滿意，但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她把臉貼在他年輕的絲綢一般光滑的身體上，雙手死死環(huán)繞著他，好像生怕他長出了翅膀飛了一樣。清晨，他早早地走了，她要開車送他被他拒絕了。她穿著睡衣走到陽臺上看他，他一個人大步流星地走在空蕩蕩的馬路上，臉上似乎帶著后悔的表情。

他自這個早晨之后再不與她聯(lián)系，而她則陷入一種空前絕后的苦戀之中。這幾年，無論人在香港還是在美國，她總是會在某個月光如水的深夜或細雨如麻的黃昏想起他，但隔著千里萬里的時空，中間又有高山與大海的阻隔，她的單相思有點淡泊有點飄渺。有時候，她在恍惚中以為自己已忘記了，但現(xiàn)在，一個思念多年的戀人又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時，她心底的那團熄滅的火苗又熊熊燃燒起來，可他卻再也不想見她，打他的手機總是關(guān)機，她一下子憔悴了許多，照照鏡子，盡管她舍得在美容方面花錢，但細細的皺紋仍爬上眼梢。三十歲，像一條深深的溝壑橫在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她的心一陣陣發(fā)冷。那天，她開著車來到戲劇學(xué)院，打電話到他宿舍，他過了好半天才出來，卻不進她的車，只顧獨自往前走，她慢慢開著車跟在他后面。那天天氣很冷，秋風(fēng)一陣陣吹光了樹上的葉子，他走了很遠才坐進她的車內(nèi)，第一句話就是：以后不要到學(xué)校來纏我了。她聽到那個纏字心如刀扎，那不是纏綿的纏，而是纏人的纏。她的眼淚一下子迸濺出來，呆呆地注視著前方，一任眼淚流淌。他動了惻隱之心，攬住她的臂膀，她一下子哭得淚雨滂沱，她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失態(tài)，她知道感情是乞求不來的，但她為什么要死乞白賴地求呢？那晚，他喝了不少酒，她開著車來到別墅，他親吻她時她像觸電一樣，感受到他年輕的身體里熱血在流淌。她把手插進他那冒著熱氣的頭發(fā)里，發(fā)現(xiàn)他像個貪吃不夠的孩子，她很清楚地明白他的這份迷戀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而是來自于肉體，但她仍不能放開他，她的身心不聽她指揮。在情濃時分，她輕聲對他說：跟我到美國去。他臉上的貪欲一下子被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他一邊飛快地穿衣服一邊果斷地說：不！他又一次絕情地離開了她，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半個小時后，她手機接到他發(fā)來的短信息：我們是兩顆軌跡不同的星，只能擦肩而過各奔東西。

從冬到春的那段漫長時光里，她就在對他的思念中度過，他的衣裳他的眼睛他的味道，他的一切都讓她回味不已。在最寂寞的時候，她就到“新咖啡主義”去喝那要滴八小時才能滴一小杯的咖啡。有一天，她驀然發(fā)現(xiàn)了他，他帶著一個美麗年輕的女孩子也來喝咖啡，那個女孩好像在一部連續(xù)劇里演女二號，他與她擦肩而過如同陌路。

秋天又一次來臨，她賣了浦東的房子來到北京，新任男友是做進出口貿(mào)易的，有的是錢，可她總覺得北京沒有上海好，有時候，她會坐飛機飛回上海，沒有別的事，只是為了到衡山路來喝杯咖啡——喝那種要八小時才滴一小杯的苦咖啡。

（編輯：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