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有些細心的讀者,在看完拙作《梁漱溟問答錄》之后給我寫信,指出我有意隱去了某些重要史實,希望能在今后披露于眾。幾年來,我一直在陸陸續(xù)續(xù)做這件事。
本文所涉及的主體內(nèi)容發(fā)生在我國實行所謂“大躍進”的1958年。第一,原材料是我在80年代撰寫《梁漱溟問答錄》時梁先生本人提供給我的;第二,該材料的內(nèi)容梁先生在我擔任學習組秘書的長達20余年的學習會上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引用過。我在本文中發(fā)表的述評內(nèi)容就是以這些發(fā)言或談話的內(nèi)容為依據(jù)。更重要的是借撰寫此文將這些材料中的重要內(nèi)容披露于眾,既可以再一次表明梁漱溟先生耿直坦言的品行,也可以反映出當時知識分子作為被改造對象在“大躍進”時代的心態(tài)。
1958年4月17日梁漱溟在政協(xié)整風小組會上第一次向黨交心材料原話摘錄一:
我的體會是交心要說心里話。如果允許我說心里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談心,我覺得不滿足。我認為應該深切細致地談,才能有助于我的思想改造。說到向黨交心,好像大家都提出要交黑心。我倒不覺得我的心有多少黑的或白的。我只能說出自己心里的思想情況——思想的真實情況。這情況就是一肚子疑問——疑問多。因為我從來愛有自己的意見、要求、主張、看法,似乎成了一個體系。自信心很強,非常自以為是。只是到了解放以后,受到事實的教訓,才知道自己一直沒有對。
解放前夕,我在重慶實業(yè)大廈講,我要修改共產(chǎn)黨;1938年,我在延安同毛主席辯論了兩個通宵。我是如此的自信。但解放后我被事實教訓得不能不佩服共產(chǎn)黨,失去了過去的那種自信,于是乎一個平素意見多的人變成了疑問多。但至今我仍有自己的看法和意見,在沒有新的認識和見解代替時,這看法和意見總是存在的,只不過不那么自信了,意見常常變成了疑問,容易有意見也就變成了容易有疑問。不過在解放之初,我受的事實教訓不夠,仍然常常固執(zhí)已見。舉例說抗美援朝,那是1950年的事。這一年的10月24日,領導上派人到頤和園征求我的意見,還要我參加中國人民保衛(wèi)世界和平大會的工作,但我謝絕了。因為9月23日,毛主席約我談話時,還對我分析中國不會參與打仗,而派來的人卻說要出兵,我認為不妥,出兵對我們不利。但后來的事實證明,抗美援朝是對的,我們的國家經(jīng)過這一鍛煉好處很多。其他事實也一件件教訓我不能太自信。但是,自信是不太自信了,卻并不輕易接受自己還搞不通的事,因此許多半信半疑的看法和意見,仍然存留在腦中。
述評之一:關于“紅心”、“黑心”和“白心”
1958年我國經(jīng)濟“大躍進”的是非得失,歷史已作結論。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反映這一經(jīng)濟上的“大躍進”的思想觀念和政治構想,對它的超前的烏托邦式的實質(zhì)及其危害,并未作深層的思考進而作出深刻的研討。這經(jīng)濟“大躍進時代”的政治思想領域“大躍進”內(nèi)容之一,便是“向黨交心”,這是緊接在1957年反右派斗爭之后發(fā)動的為“爭取大多數(shù)”的思想改造運動。
梁漱溟發(fā)言開門見山,首先提出“說到交心,好像大家都提出要交黑心。我倒不覺得我的心有多少黑的或白的。我只能說出心里的思想情況——思想的真實情況”。這第一句話是表明他不敢茍同所謂的“交黑心”,第二句話則正面表示他的心沒有多少黑的或白的,第三句話——是重申他一生恪守的“講真話”的主張。他沒有提到神圣的“紅心”,也不承認自己有什么“黑心”,他還獨創(chuàng)一家之言——也沒有什么“白心”。對這種“黑心”、“紅心”、“白心”之說,梁漱溟在60年代初至80年代初20年間,曾多次提到過。在十年“文革”結束的1976年底的一次學習會上,梁漱溟曾經(jīng)講過這樣一段話:“……心黑手毒——這是中國老百姓對歷史上一切惡人下的結論,‘四人幫’的罪孽之重可與中國歷史上所有臭名昭著的巨奸大惡相比而毫不遜色!我想說的是18年前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次‘交心’運動,幾乎無例外地自己說自己的心是‘黑’的,要交出‘黑心’,以換得‘紅心’。我當時的看法是,領導上要我們這些舊社會來的人改造思想,使自己的心‘紅’起來,以適應新社會、新時代的要求,其本意我并不反對;我不敢茍同的是為著換取這顆‘紅心’,似乎必須交出一顆“黑心”!其一,我們這些人的心未必都是‘黑’的——盡管我們有各種各樣的思想毛病,從前走過坎坷的道路,但我們自年幼起都有一顆愛國之心,且至老而不變,難道這也是‘黑’的?其二,要塑造一顆‘紅心’,不是一交‘黑心’就能完成,一個人的思想轉變過程是漫長的,并非輕而易舉的。這些且不說它了,重要的是不能一味自我菲薄,動不動把自己罵得一無是處,馬克思主義不是最講究實事求是嗎?對自己也應當實事求是。如是,要回到本題,則我們這些人的心不能說是‘黑’的;要說‘黑’,則對不起,你就與王、張、江、姚們同流合污,成為一丘之貉了?!绷菏榈倪@段話,如在18年前的1958年,他自然是不可能說得這么透徹的。
述評之二:梁漱溟認為“毛澤東不是一個,而是變化中的許多個”
梁漱溟說:“解放前夕,我在重慶實業(yè)大廈講,我要修改共產(chǎn)黨;1938年,我在延安同毛主席辯論了兩個通宵。我是如此的自信。但解放后我被事實教訓得不能不佩服共產(chǎn)黨,失去了過去的那種自信,于是乎一個平素意見多的人變成了疑問多?!边@段話涉及兩個問題:一是解放前梁漱溟同共產(chǎn)黨的分岐何在?一是解放后梁漱溟是怎樣被事實教訓而不能不佩服共產(chǎn)黨的?
對第一個問題,梁漱溟在60年代初至80年代的學習會上,也曾多次涉及,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第一,梁漱溟從“五四”運動之前應蔡元培先生之邀到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就與李大釗、陳獨秀相熟,特別是與李大釗交往甚密,友誼頗深,直至1927年李大釗犧牲,梁漱溟先是多方奔走營救,后又是李大釗后事重辦最出力的一位。李大釗的摯友、早期共產(chǎn)黨人于樹德(永滋)、張申府(崧年)等,均是梁漱溟的好朋友。他們之間的交往和友情,一直延續(xù)到80年代。由于上述種種歷史原因,從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開始,梁漱溟就始終認為共產(chǎn)黨內(nèi)精英分子都是一些為國為民的“漢子”,他十分敬佩他們身上那股不為己利而為民族國家存亡興衰奮斗不息的“精神”。梁漱溟的這種認識,從李大釗至毛澤東,從解放前到解放后,都沒有改變。這也反襯出梁自身也有這股為國為民奮斗不息的“精神”,使他在中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一直是共產(chǎn)黨的朋友,是共產(chǎn)黨一位獨特的同路人。第二,對于如何改造舊中國和如何建設新中國的問題,梁漱溟的思想、理論和實踐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理論、主張和實踐,存在著嚴重的分歧。在新中國成立之前,梁漱溟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主張。1938年初,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實現(xiàn)了第二次國共合作。梁漱溟取得國共雙方的同意和支持,風塵仆仆,只身奔赴延安,梁是以“鄉(xiāng)村建設”派的代表人物、社會賢達和國民參政會成員的身份赴延安的。毛澤東禮遇梁漱溟,作了多次見面交談,其中有兩次是通宵長談。對于這次延安之行,梁漱溟除在學習會上常常有所涉及外,曾在1984年底至1985年初接受筆者連續(xù)采訪,整理后經(jīng)梁先生審定,現(xiàn)以梁本人的口吻,摘錄如下:
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國民黨軍隊堅持數(shù)月,失利后,上海、南京相繼淪陷,國民黨政府搬到武漢,我作為特邀的“參議員”(即后來的“參政員”)也隨即到了漢口,沿途所見,一幅流離失所、爭相逃難的景象!特別是一些國民黨大員,竟無心抗戰(zhàn),也只顧逃難,甚至有把資產(chǎn)、妻兒送往國外的。國民黨政府使我如此失望,我對中國抗戰(zhàn)的前途也因此十分悲觀,這是一。再一點,是關于共產(chǎn)主義的學說,我早年就讀過一些經(jīng)典著作,還寫過一本《社會主義精萃》的小冊子;李大釗先生等中共的先驅者,還曾經(jīng)是我當年的摯友。但我后來根據(jù)自己對中國思想文化和中國現(xiàn)實社會的研究,卻并不信奉共產(chǎn)主義學說,尤其對中國社會,僅持階級和階級斗爭的學說能解決中國各種問題的理論,我一直不敢茍同。我讀過毛澤東的一些著作文章,知道他的主張,敬佩他的獻身奮斗的精神,但過去并無機會同他探討這個如何改造中國社會的大問題。自日本侵略中國后,中共提出一系列的抗日主張,特別是國共合作,一致抗日,深得人心。而今國民黨方面令我失望了,共產(chǎn)黨方面又怎么樣呢?百聞不如一見。因為上述兩方面的原因,我產(chǎn)生了赴延安見毛澤東會談的念頭。由于我是國民參政員,首先把這個愿望和要求向蔣介石提出,他立刻同意了。接著便告訴了中共方面,中共表示歡迎,我便很快成行。在延安,我同毛澤東見面談話若干次,但最重要的是兩個通宵的長談。
第一次談話自下午六點始,至次日凌晨止。因為時令是冬天(1938年1月),六點鐘天已擦黑,屋里掌了燈。談話的地點不在窯洞,而在延安城里的一間瓦房里,屋內(nèi)沒有爐子,也聞不到煤味,但很暖和。毛告訴我,這是在屋外地下燒火,地面和墻都發(fā)熱的緣故。這一次談話內(nèi)容,主要是抗戰(zhàn)前途問題。由我先講。我坦率地談到對目前的局勢我的失望,我的悲觀,中國的前途如何?中華民族會亡嗎?我明確提出到延安是討教來的,共產(chǎn)黨有沒有救國的良方?毛澤東興趣頗高而又十分耐心地聽著,抽煙,喝茶,不打斷我的話。等我把話說完,他綻露出笑容,站起來,面對著我,揮動著手,十分果斷而有力地說:“中國的前途大可不必悲觀,應該非常樂觀!最終中國必勝,日本必敗,只能是這個結局,沒有別的可能!”毛澤東談話一開頭神態(tài)就這樣堅定不移,語氣是這樣斬釘截鐵,在將近半個世紀后的今天,我仍然記憶猶新。應當指出的是,這次毛澤東同我談的“中國必勝,日本必敗”的道理和觀點,即是他后來不久寫成并發(fā)表、出版的《論持久戰(zhàn)》一書的主要論點。由于后來這力作的問世,自然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一掃抗戰(zhàn)前途悲觀論、亡國論的觀點,其作用當然要比毛本人同某個人談話,甚至比在萬人大會上作報告大得多了。
梁漱溟“向黨交心”原文中提及“1938年我在延安和毛主席辯論兩個通宵”,“辯論”者,意指有分歧也!而事實如上所述,梁與毛的第一次長談,不僅沒有分歧,而且梁對毛甚為嘆服,這自然是建立在愛國抗日基礎上的“同”;正是這個“同”,使梁漱溟與毛澤東之間保持了長達幾十年的交往,即便1953年風波之后,毛與梁中斷了直接聯(lián)系,但毛澤東并沒有把梁漱溟這個“右派”老朋友忘卻,以至到了1975年即毛澤東逝世前一年,他還在一個“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的批示中,專門提到梁漱溟,與當時尚未“解放”的周揚并列。
梁漱溟如何對待毛澤東,前述1938年初延安首次長談一段是其中一例;1945年,梁漱溟還二赴延安,與所有在延安的中共主要領導人長談。解放后在1953年9月之前,梁漱溟是毛澤東的少數(shù)幾位經(jīng)常被請進中南海的座上客之一。經(jīng)過1953年的那場風波,直至1976年毛澤東病故之后,梁漱溟在公開或私下的場合,都認為毛澤東是本世紀中國僅有的少數(shù)幾個偉大人物之一,他始終不接受任何說他反對毛澤東的指責,他只承認有誤會或政見不合。在梁漱溟的晚年,許多來訪者幾乎都提這個問題,要他談談如何認識和評價毛澤東。對此,梁漱溟除了一般的交談,即“一分為二”地看待毛澤東,還提出過一個獨特而有趣的說法和見解。梁漱溟說,毛澤東不是一個,有許多個毛澤東。他說,縱觀毛澤東83年走過的道路,有為創(chuàng)黨建國立下豐功偉績的毛澤東,有為新中國創(chuàng)業(yè)、引得全世界注目的“指點江山,意氣風發(fā)”的毛澤東,又有別人不可限制,自已不加限制,隨心所欲地熱衷于搞人斗人的“運動”而導致十年“文革”禍國傷民的毛澤東;若從個人的天賦素質(zhì)觀之,則有作為思想家、革命家、軍事家的毛澤東,有作為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的毛澤東,又有精通馬列主義學說的毛澤東,熟讀中國經(jīng)書和運用中國歷代治國之道的毛澤東……梁漱溟常常談笑風生而又頗為嚴肅地發(fā)表諸如此類的議論,指出任何一個人都是變化的,發(fā)展的,不可能固定不變,至于變好變壞,什么時候好,什么時候壞,則取決于種種主客觀的原因。因此,他認為沒有固定不變的同一個毛澤東,而只有變化中的許多個毛澤東。梁漱溟多次說過,毛澤東是個偉人,他以自己的豐功偉績建立起本世紀中國共產(chǎn)黨誰也望塵莫及的地位,因此他功勞大,過失也大。這正是毛澤東的崇高地位決定了的。
述評之三:梁漱溟與毛澤東爭論通宵的一個問題
上邊的述評,是由梁漱溟1938年初與毛澤東在延安作第一次長談得出的兩人之“同”而發(fā)出的。那么,梁漱溟與毛澤東之間的“異”也就是分岐——實際是嚴重的分歧,又表現(xiàn)在哪里呢?現(xiàn)在就請讀者閱讀當年梁漱溟與毛澤東在延安的第二次長談。仍以第一人稱的口吻,繼續(xù)摘錄如下:
毛澤東約我的第二次長談,也是從下午六點開始,但不止是談到次日凌晨,而是談到天明,整整一個通宵,欲罷而不能。這次談話的內(nèi)容是如何改造這個舊中國和如何建設一個新中國的問題。我和毛澤東分歧較大。頭一天我把自己新出版的數(shù)十萬字的著作《鄉(xiāng)村建設理論》送給他,請他指教。隔天約我談話,毛對我說,他已翻看了這本書,并寫了一條條批語,拿給我看。毛澤東坦率地對我說,你的著作對中國社會歷史的分析有獨到的見解,但總的看,你的主張是走改良主義的路,不是革命的路。改良主義是解決不了中國問題的,中國的社會需要一場徹底的革命。他十分明確地指出,現(xiàn)階段的中國革命重擔已落到中國共產(chǎn)黨的身上,當然還有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擴大,武裝斗爭的加強,即所謂發(fā)揮中國革命三大法寶的作用吧,他都分析了。其中從理論上說,階級和階級斗爭問題是一個核心問題,毛澤東特別強調(diào)它的作用。我們對此發(fā)生了一場爭論。
我說,中國社會與外國社會不同,在歷史上,外國(主要指西方)的中古社會,貴族與貧民階級對立鮮明,貴族兼地主,農(nóng)民即農(nóng)奴,貧富對立,貴賤懸殊,但中國的中古社會不是這樣,其貧富貴賤上下流轉相通的。中國有句老話:“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敝袊泄派鐣呢毟毁F賤不鮮明、不強烈、不固定,因此階級分化和對立也就不鮮明、不強烈、不固定。這種狀況在中國歷史上延續(xù)了幾千年。在現(xiàn)代中國,最大多數(shù)的仍是貧富有差別但并不懸殊的農(nóng)民,工人少,資本家更少,真正的大地主也很少,它的階級分化、對立不鮮明、不強烈、不固定的狀況依然存在,這是中國社會的特殊性。我據(jù)此分析,又提出了“倫理本位”、“職業(yè)分途”八個大字。所謂“倫理本位”是與西方人的“個人本位”針鋒相對的。西方人講自由、平等、權利,動不動就是有我的自由,把個人的權利放在第一位,借此分庭對抗。但中國人不是這樣,歷來注重義務,而不是權利。父慈子孝,父親的義務或責任是慈,兒子的義務責任是孝,還有兄友弟恭,夫妻相敬,親朋相善,等等,都是“倫理本位”的內(nèi)容,都是中國家庭和社會的重要原則,即無論是誰,居何種地位,都注重盡義務,認識自己的義務是什么,本著自己的義務去盡自己的責任,為家庭,也為社會,而把自己的權利放在次要的地位,放在盡義務、盡責任之中。所謂“職業(yè)分途”,也就是社會分工。每個人作為社會的一員,你干哪一行,從事哪件工作,就有責任(義務)把它做好。人人負責,做好本行,則社會就能和諧、穩(wěn)定、發(fā)展。要實現(xiàn)上述目標,現(xiàn)階段中國最需要的是開展艱巨而持久的民眾教育工作,特別是從鄉(xiāng)村建設和農(nóng)民教育做起,因為鄉(xiāng)村是中國最廣大的領域,農(nóng)民是中國的最大多數(shù)。全國有識之士,都應積極支持和從事這項工作,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而不是去費力從事其他。
我講了許多,毛澤東都耐心地聽著,中間偶爾插幾句話。我講得差不多了,毛澤東才接過話頭說,中國社會有其特殊性,有自己的傳統(tǒng),自己的文化,與西方的歷史文化背景很不相同,這些分析并沒有錯,但中國社會無論是中古還是現(xiàn)代,都同西方社會有著共同性的一面,而這個共同性即共性是最基本、最重要的一面。這個共性指什么?就是自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以來,就存在著階級的對立和階級的斗爭。這個階級斗爭是推動人類歷史前進的動力。最后,他指我太著重了中國社會的特殊性的一面,而忽略了最基本、最重要的共同性即一般性的一面;我則指他是太著重了共同性即一般性的一面,而忽略了中國社會最基本、最重要的特殊性的一面。兩人爭論相持不下,誰也未能說服誰,直至天明。使我終生難忘的是當時毛澤東那種政治家、學問家的風貌和氣度。他披著一件皮袍子,有時踱步,有時坐下,有時往床上一躺,十分輕松自如,從容不迫。他不動氣,不強辯,談吐幽默,常有出人意外的妙語。明明是各不相讓的爭論,卻使你心情舒坦,如老朋友交談。他送我出門時,天已大亮,記得到門口他最后對我說:梁先生是有心之人,我們今天的爭論可暫不作結論,姑且聽下回分解吧。
上述材料已將梁漱溟在解放前同共產(chǎn)黨的分歧癥結說得明明白白。梁漱溟在舊中國從事教育、科研、政治和社會實踐30多年,有其自成體系的思想理論,他有兩句自勉的名言:“在人格上不輕于懷疑別人,在識見上不過于相信自己?!惫P者述評,若以梁漱溟解放前數(shù)十年的言論、行動觀之,他認真做到了第一句話,包括對李大釗、陳獨秀、毛澤東、周恩來等共產(chǎn)黨的領袖人物在內(nèi),從來在人格上不敢菲薄而頗致敬重,且不論見解主張上有多大的歧見;共產(chǎn)黨人對待梁漱溟也求同存異,引為朋友,盡管下至解放前夕,梁漱溟仍未放棄自己的見解主張,未北上參加創(chuàng)建新中國的新政治協(xié)商會議,毛澤東、周恩來仍在解放后的1950年初電邀梁漱溟由四川到北京,視為上賓。如前所述,這人格上的互相敬重,其基點即共同點是愛國,他們愛國家愛民族之心是相通的。但論及那第二句話,卻可以說梁漱溟并沒有兌現(xiàn)或基本上沒有做到。就以梁漱溟與毛澤東辯論的關于階級和階級斗爭這個核心問題而言,無論是1938年之前,還是1938年之后,甚至到了全國解放之時,梁漱溟都“過于相信自己的識見”,所謂“解放前夕我在重慶實業(yè)大廈講我要修改共產(chǎn)黨”就是最有力的明證。
述評之四:階級斗爭的事實勝于改良主義的雄辯
梁漱溟是帶著惶惑和疑慮由舊中國走進新中國的。他于1949年4月至12月在四川靜觀全國解放,1950年初進京,經(jīng)歷了兩年時間的沉默,到1951年10月間,才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題為《兩年來我有了哪些轉變?》的長文。文章一開頭就說:“說到思想轉變這句話,在我談何容易!更簡捷地說,我過去雖對于共產(chǎn)黨的朋友有好感,乃至在政治上行動上有配合,但在思想見解上卻一直有很大距離。直到1949年全國解放前夕,我還是自信我的對。等到最近親眼看到共產(chǎn)黨在建國上種種成功,夙昔我的見解多已站不住,乃始生極大慚愧心,檢討自己錯誤所在,而后恍然中共之所以對?,F(xiàn)在那個距離確實大大縮短了,且尚在縮短中?!绷菏榈倪@番話,首次向世人宣布自己的思想見解發(fā)生了變化。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這位在思想見解上固執(zhí)己見的人發(fā)生轉變的呢?其內(nèi)因暫且不說,在外因方面,首推毛澤東對梁本人的諄諄教誨。在這兩年時間里,除了思想上生活上間接直接的關心,毛澤東差不多一年中有若干次把梁漱溟請進中南海,促膝長談,親自幫助梁漱溟認識新社會,拋棄舊思想。在毛澤東的關心和安排下,梁漱溟于1950年4月至9月,(帶秘書隨從)赴華東、華北、東北等地參觀考察,親眼看到大部分是舊地重游的半個中國短短兩年中發(fā)生的巨變;1951年5月至8月,梁漱溟又到四川省合川縣云門鄉(xiāng)參加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看到共產(chǎn)黨領導的農(nóng)民運動中的農(nóng)民與他30年代搞鄉(xiāng)村建設運動中的農(nóng)民是多么不同。正是客觀事實的猛烈沖擊力,推動了梁漱溟的轉變。
他那篇談轉變的長文中是這樣總結的:“所謂三年來(自1949年始)的事實給我的教訓最大者,即是若干年來我堅決不相信的事情,竟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這不是旁事情,就是一個全國統(tǒng)一穩(wěn)定的政權竟從階級斗爭中而建立,而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我曾經(jīng)估計它一定要陷于亂斗混戰(zhàn)而沒有結果的,居然有了結果,而且結果顯赫,分明不虛。我何以估計錯了呢?對于國際的國內(nèi)的種種形勢漫不加察,沒算在內(nèi);我認為分不成兩面的,歸根到底還是分為兩面了。其次,我對于馬列主義不通,誤以為斗爭只是斗爭,不料想毛主席卻有‘又聯(lián)合又斗爭’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那一套運用。于是就不但分為兩面,始終斗而不亂;更且不斷擴大了自己的一面而終于制勝強敵。當全國解放之初,我還對于國家前途的統(tǒng)一穩(wěn)定有些信不及,但一到川東參加土改,在下面看了看,才知道原來高高在上的北京新政府竟是在邊遠角落的農(nóng)民身上牢牢建筑起來的,每一個農(nóng)民都是新政權的一塊基石,若問似這般鬼斧神工從何而至?還不是說破嘴皮的四個大字:階級斗爭。結束一句話:既然客觀形勢上中國不可避免地要卷入世界漩渦,而終必出于階級斗爭之一途,那么,階級斗爭便是解決中國問題的真理。眼前的事實即其證驗。”
梁漱溟的這段話,用的是自己獨特的語言,表述的是自己切身的感受。在舊中國漫長的30多年歲月中,梁漱溟曾經(jīng)固執(zhí)己見,不承認階級斗爭能解決中國的問題。梁漱溟的上述認識無疑是對自己堅持幾十年的改良主義主張的否定,也是對共產(chǎn)黨階級斗爭理論的首次公開的肯定。事實勝于雄辯,筆者認為沒有理由不相信梁漱溟及其同類型的知識分子的思想轉變。當然,有了這個轉變,不見得在各種問題上都能運用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的方法,這也是事實。
1958年4月17日梁漱溟在政協(xié)整風小組會上第一次向黨“交心”材料摘錄二:
1951年我參加土改亦有很好的事實教訓。本來我還不相信國家的統(tǒng)一當真穩(wěn)定下去。但到下面一看,我這才相信了,毛主席的領導真使我五體投地佩服。他確是高明英明,實在了不起,簡直無語可形容。返觀自己,簡直太蠢了??墒且庖娺€是有,有時還要說說。1953年9月在懷仁堂周總理主持的政協(xié)擴大會上,我發(fā)言曾引起很大風波。但周總理很謙虛,說我談出來的好。后來在中央人民政府會議上我再講一遍,就引起了大波瀾了。當時批判我反對總路線,其實我并沒有反對總路線,我反省我錯誤是嚴重的,但非錯在反對總路線上。我向領導上自承錯誤,但到今天始終沒有承認反對總路線。當然也許我不明白,我曾請求領導上派人幫助我檢查思想,亦就是要求和馬列主義水平高的人深切細致地交談,給我指點出錯在何處。然而領導上總沒派人應我之求。我亦曾請求當眾檢討,亦始終沒有讓我作檢討。
1955年一整年,從1月到12月,轉過年來還有,不過主要是1955年,有一個批判我的思想的運動,京內(nèi)外報紙期刊批判我的思想的文章真不計其數(shù),此外,還有科學院由郭沫若,潘梓年兩位主持開會批判,學術界到會者有80人左右。所有這許多批判,給我啟發(fā)不大,益處不多。但領導上發(fā)動這一批判運動我是擁護的。擁護是從政治立場上擁護,而思想轉變則不那么容易。比如在哲學上我是深喜柏格森的,現(xiàn)在要我否認他的道理,做不到。潘梓年亦曾相信過柏格森,他曾翻譯過柏氏《時間與自由意志》一書,并寫有一篇譯者序言,對柏氏治學方法深致推崇。我曾向潘先生請教:你是怎樣從柏格森哲學里跳脫出來的,希望指點給我。他卻笑而不答。像這樣,我只能積下許多疑問了。
如果要我交心,我感到只是有許多疑問而已。其中亦有抵觸情緒,但并無不敢吐露之言。像對柏格森加一些反動等丑惡帽子尚不明其所以然,我是不服氣的。不過這些哲學思想上的問題,現(xiàn)在可不談。現(xiàn)在要緊的是自問政治上的措施我有無抱反感。且舉最近的反右運動為例。我沒有寫一篇文章表示反右,說完全沒有卻亦不是,我很覺得右派言行不利于社會主義建設。當去年人大開會時,7月4日我和我內(nèi)人曾以選民資格寫信給大會主席團,請求撤銷六個右派分子的人民代表資格??墒俏恼聦懖怀鰧懖缓谩约核枷氩粔蛎魑O喾吹?,對某某人被劃為右派分子的,倒為之不平,心中替他呼冤不迭。特別是我所了解的人,我相信他不反黨,不反社會主義。當然我是指少數(shù)幾個人,不是指所有右派,許多右派我并不了解。我可舉我有了解的一人為例,那就是醫(yī)藥界的金寶善先生。土改時我和他一起工作過,深知其心擁護黨,絲毫無問題。將近一年沒有見面,亦不甚知其事實究竟。從報紙上看金先生所犯錯誤,一點是他說中醫(yī)盡管有療效明驗仍不好算是科學,一點是他說預防為主的方針政策沒有得到貫徹,我就同意這話,我不認為是錯,似不應把他歸入右派。如此之類,尚不止金先生一個人。領導上把他判歸為右派亦許有理由吧,但我不明白,只有存疑了。
述評之五:土改對梁漱溟“有很好的事實教訓”
多年來一直有人屢次批判梁漱溟在土改運動中站的是地主階級的立場,多次為地主說話而對廣大農(nóng)民的翻身解放無動于衷,等等。但看看梁漱溟交心材料中的自白,事實不是這樣。
1951年春中央決定組織各民主黨派部分領導人和無黨派民主人士赴西南參加土改運動,參加者不僅自愿報名,而且要得到批準才能成為土改團的成員,沒有一個人是被指派去的,梁漱溟也不例外,他自動報名,批準后得到一點照顧,即讓他的老秘書黃艮庸隨行(黃也是自愿報名得到批準的正式成員)。由于梁所在的川東合川縣這個分團的成員大多年歲稍長,實際上并未參加土改工作隊,而只是參觀考察土改,其中許多人晚上住在城里,白天才安排下鄉(xiāng)參加土改的一些會議和活動,梁堅持要深入鄉(xiāng)下,不能只當參觀者。梁的要求得到部分滿足,即晚間住在這個縣的云門鄉(xiāng),有了更多的機會參加各種活動,包括貧雇農(nóng)訴苦,清算斗爭地主,分田地,發(fā)土地證,以至與農(nóng)民談話,梁漱溟都參加了。當然,仍限于參觀學習,不過要比住在城里的人看得更真更細罷了。
梁漱溟8月30日回到北京,9月3日晚間毛澤東就約他去談話。毛主席派車把梁漱溟從頤和園內(nèi)住所(按:梁住在頤和園是毛主席關照安排的)接到中南海,還是在豐澤園內(nèi)。梁漱溟進門時正趕上章乃器告退,毛引梁進屋后即說:土改團的情況,章乃器剛才講過了,我們先吃飯菜再聊吧。于是毛主席請梁漱溟就餐,全是素菜,顯然是專為梁準備的(梁從19歲素食直至95歲病逝,從未中斷)。飯后毛才問梁,對土改,對四川,印象如何?梁漱溟對毛主席著重談了兩個方面。
一是對土改,他說這次親眼看到了貧苦農(nóng)民的愿望和要求,土地改革很有必要,也很及時,共產(chǎn)黨領導得法,農(nóng)民真心實意擁護共產(chǎn)黨。梁漱溟也指出,有些政策下邊執(zhí)行得不好,比如政策規(guī)定不許打地主,但我親眼看到在斗爭會上打得很兇,有一對地主夫婦因此一塊跳河自殺。這個問題應引起注意,不然地主感到自己沒有活路,不是反抗,就是自殺,后果和影響均不好。毛主席聽罷笑著說,你說的情況別的地方也有發(fā)生的,但我們總的政策是打倒地主,給他出路。有給出路的政策,地主也能分到一份土地,那么大多數(shù)地主就不會自殺,也不致于反抗。問題是貧雇農(nóng)受苦受難多少年了,對地主——特別是惡霸地主深仇大恨,怒火一點著,控制不住,就會對地主非打即罵。我們應該認真貫徹執(zhí)行政策,努力說服教育農(nóng)民,關鍵在土改工作隊的干部政策水平。只要他們能基本上執(zhí)行好土改的各項政策,大的偏差就能避免。
二是對四川印象。梁漱溟說解放不過兩年,四川就出現(xiàn)了安定的情勢,不容易。解放前住在四川生活若干年,那是一個很復雜很混亂的地方,變化這么快,的確沒有想到。梁指出四川這一局面的取得,應首推劉(伯承)、鄧(小平)治政有方。梁還舉解決四川袍哥(幫會)問題為例,說袍哥在四川歷史悠久,范圍很廣,影響很大,要解決十分棘手。聽說鄧小平采取的政策是對大多數(shù)袍哥不予追究,孤立極少數(shù),這樁事辦得漂亮。大多數(shù)不予追究,他們自然就慢慢散開,被瓦解了;相反,若一一追究,都正好促使他們抱成死團與新政府對抗。前因后果,利弊得失,明白人看得一清二楚。鄧小平既年輕又有才干,由此可見一斑。毛主席聽著梁的話,竟笑出聲來,說梁先生看人還蠻準呢,無論是政治,還是軍事,論文論武,鄧小平都是一把好手。
統(tǒng)觀上述兩點,1951年春夏梁漱溟赴四川參加土改團,同許多愛國民主人士一樣,收獲和感受是不小的。后來的歷次批梁,均不承認或只字不提這些事實,都因為總是帶著“左”的框框,把梁看成“反面教員”、里里外外一無是處的緣故。
述評之六:梁漱溟在反右斗爭中為何沉默不語
梁漱溟這樣有案在身的人,何以1957年沒有成為“右派分子”?這是不少人頗覺詫異的問題。1953年那個與毛澤東當眾頂撞的大案,當時雖沒有公之于眾。但傳播的面卻相當廣。從1953年到1957年這四年間,除了李濟深、張瀾這樣地位高且與梁漱溟交誼頗深的人曾給毛澤東寫信說情(當然無下文),再沒有人敢為梁說話,但不少相熟或不相熟的人,只要略知事情始末的,都知道梁心里有不少委屈。因此,到了1957那個不平常的春天“鳴放”一開始,就有《新建設》雜志、《光明日報》、上?!段膮R報》等先后派出記者采訪梁漱溟,要他發(fā)表意見,甚至要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梁漱溟出奇地冷靜,一概默然待之。也有人請他到座談會上說說話,談談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理解,以響應領導上的號召,梁依然未加接受。有人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梁漱溟在1953年闖了大禍,嚇破膽了,不敢說話了。此話傳到梁的耳朵里,他搖搖頭,一笑置之。如何解釋這個現(xiàn)象,特別是梁漱溟何以這樣沉得住氣,在沉默中平安度過“轟轟烈烈”的反右派斗爭呢?這個問題發(fā)生在梁漱溟身上,的確不是“敢不敢”、“怕不怕”這樣簡單的事情,其深刻的思想淵源和文化背景,是不可與平常人同日而語的。
第一,梁漱溟自少年始,就夢寐以求中國能強大起來,但在舊中國生活半個多世紀,這一強國夢始終沒有做成,這個愿望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有了變成現(xiàn)實的可能。梁漱溟是抱著懷疑、旁觀的態(tài)度進入新中國的,他受到共產(chǎn)黨毛主席的禮遇,但1953年9月又受到大的打擊。在1954年至1956年,他一方面是閉門思過,認真讀書,一方面則對國家面貌的發(fā)展變化,局面的穩(wěn)定統(tǒng)一,新事物的不斷涌現(xiàn),甚感欣慰。梁漱溟正視現(xiàn)實,深感共產(chǎn)黨、毛主席領導之得法,中國老百姓潛在多年的力量終于給發(fā)揮出來了。正因為此,相比之下,他對自己個人的委屈便漸漸淡漠,心情則爽亮開朗起來。其間尤其對1956年9月中共八大宣告“無產(chǎn)階級同資產(chǎn)階級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基本解決”,國內(nèi)的主要矛盾是“先進的社會主義制度同落后的社會生產(chǎn)力之間的矛盾”,今后的主要任務是“把我國盡快地從落后的農(nóng)業(yè)國變?yōu)橄冗M的工業(yè)國”,亦即是集中全力搞經(jīng)濟建設,特別贊賞。梁漱溟驚呼:“這個結論實在太妙,好得不能再好!”“所有人團結起來,向大自然開戰(zhàn),中國有望了!”梁漱溟盼著中共八大后迅速掀起一個經(jīng)濟建設高潮,也沒有想到1957年伊始,接踵而來的是幫助共產(chǎn)黨整風,大鳴大放,搞得十分熱鬧。梁漱溟冷靜地注意到絕大部分的“鳴放”意見都是批評領導黨的作風和政府弊病的,還包括要民主、要自由等等,而直接關系到如何發(fā)展經(jīng)濟建設的意見建議則很少。梁漱溟認為領導黨剛剛召開了十分成功的第八次代表大會,正確的思想和行動綱領都有了,因此各界有識之士應該下力氣的不是批評領導黨而是多為經(jīng)濟建設出主意、想辦法,使領導黨把建國的大任務更好地擔當起來。因此梁漱溟一開始便決意采取冷靜旁觀的態(tài)度,后來“鳴放”的言論越加激烈,梁漱溟更決定一言不發(fā)了。
第二,后來成為“右派”頭面人物的上層人士中,有兩位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和解放戰(zhàn)爭前期,梁漱溟曾經(jīng)與他們共過事,接觸較多,自然對他們的人品比較了解。盡管當初是為了共同抗日,后來是反對內(nèi)戰(zhàn),目標是一致的,但梁漱溟在當時即感覺到這兩位“頭面人物”政客味較濃,特別是其中的一位更甚,有著明顯的從政謀私的氣味,而對此,梁歷來是不屑一顧的。海內(nèi)外學術界都認為,梁漱溟是中國當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事實上從他青年時代的成名著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到他90高齡才完稿出版的《人心與人生》70年的治學經(jīng)歷看,他是當之無愧的。但頗有意味的是,作為梁漱溟個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卻有著濃厚的佛家思想。這不僅表現(xiàn)在年輕時曾幾度決心出家而未如愿,而后從19歲茹素一直堅持到95歲病逝,達76年之久,在生活上淡泊如水,以至在病逝前一年的一次佛教文化研究的聚會上,他對趙樸初居士說,縱觀我的一生,從始而終我都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而且這一點明顯地反映在他個人在看待名位利益上,也如同衣食居行一樣淡泊而無所欲求,表現(xiàn)在一生從事政治社會活動上,則是多做事而不求高位,做好事而不謀己利。正因為這樣,在其坎坷不平的人生經(jīng)歷中,常常出現(xiàn)為堅持他認為正確的己見而不顧一切的舉動,做出常人所不可理喻的“傻事”。梁漱溟知道那兩位后來被劃為“右派”的老朋友在舊中國就曾謀求高官厚祿,新中國成立后,他們已官居中央部長,卻仍然不滿足。梁漱溟心里不以為然,也就不湊這個熱鬧了。當然,梁漱溟也并非預料到緊接著會有個反右派斗爭的政治運動,他也想不到自己的那兩位老朋友竟會變成一個反黨“聯(lián)盟”的頭面人物。
在30年后的80年代中葉,在這兩位頭面人物先后病逝20年之后,有關方面為其中的一位召開90誕辰的座談會,其真實的含意是為這位必須保留“右派”帽子的頭面人物肯定歷史上的功績,以全面公正地評價其一生。幾乎所有到會的發(fā)言者,都從不同的側面回述這位頭面人物在不同歷史時期為國家為民族所做的貢獻,而沒有人指出他的毛病,更無人提及1957年被判為“右派”頭面人物的事情,梁漱溟是最后幾位要求臨時發(fā)言者之一。他以92歲的高齡,吐字清晰,沒有稿子,不到十分鐘的發(fā)言吸引著全體與會者。他一開頭就說,大家都在緬懷他,先頭的好幾位都談及他的貢獻,他的優(yōu)點,聽下來大體都是事實,但我以為,作為老朋友,也不妨緬懷時提及他的一些短處。人無完人,他也不能例外。在我數(shù)十年的交往接觸中,甚至覺得他的短處、弱點也是十分明顯的,而且一直改進不大,我說的是他常常過多地想到個人的得失,有時甚至擴大到難以駕馭的地步。比如1957年他當了右派,他是不是真的夠右派,這暫且不說,說的是他在1957年的舉動,正是他個人弱點的一次暴露,他吃了這個虧,如果不是他身上的利欲所致,怕不至于這樣忘乎所以吧。在1957年反右派開始后,許多人都在說他這個人一無是處的時候。我心里卻念及他也為國家民族做過不少好事,因此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在今天大家都在念及他一生所做的種種好事時,我覺得應該提一提他的短處,他的弱點,他的不足。我以為這才是完整的他,也可從此完整地看到每一個人的自我。我的話可能與各位不合拍,但坦然陳言于故人,為老友,也為自己,當不會有錯。我的話也就講到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