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明與文字之關系之深遠大概是罕見的,圣人們也一向重視文字的功用。“子產(chǎn)有辭;仲尼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左傳》),也正因為此,后世的文人對于書寫過程中的修辭、格式投以極高的注意。但也早就有人說過:“自六經(jīng)為文言,此外雖《論語》亦語錄耳”,足見口說在中國的古代經(jīng)典中也有崇高地位。但是,隨著制度的演變、傳播的擴大、文明的發(fā)展,書寫語言的地位日漸重要。在口語轉化為文字的過程之中,為了適應各種需要,人們添加了許多的修飾和變化,以至于有時根據(jù)書寫文字反而不能把握原來的意思了。在漫長的歷史中,圍繞著口頭與書寫的關系問題展開過無數(shù)次的論戰(zhàn),每一次論戰(zhàn)都產(chǎn)生在深遠的政治或其他的社會背景之上。中國歷史中圍繞圣人經(jīng)典的微言大義的爭論是人們熟悉的故事;在十九世紀的民族主義浪潮中,民族主義的理論家、文學家們利用自己的方言、口語對抗帝國的普遍語言,最終通過確立自己的民族語言建構民族的認同。這個過程并不僅僅發(fā)生在歐洲,日本、朝鮮、越南等亞洲國家的近代民族語言的形成也經(jīng)歷了相似的過程。朝戈金文章中提及的“浪漫主義的民族主義”、“文化進化理論”、“太陽神話學說”等理論的出現(xiàn)大概都與這一民族主義的歷史有關。
從“五四”時代收集民歌的運動,到三四十年代倡導大眾語、民間形式的過程,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運動不止一次地將注意力集中到口語、方言和各種各樣的民間藝術形式之中。就像巴莫曲布嫫所描述的,在現(xiàn)實中,口語和書寫語言總是相互糾纏,前者包含了對后者模仿,后者包含了對前者的吸納,例如,互聯(lián)網(wǎng)和手機上短信息中的語言比報紙、書籍和其他印刷文化更接近于口語。她對涼山彝區(qū)文化的發(fā)掘和分析,為我們展示了一幅生動的歷史畫卷。與這個口頭文化仍然起著極大作用的社會相比,中心城市的教育體制和社會傳播極大地依賴于書寫文化。在大量的歷史著作里,精英階層總是能夠占據(jù)自己的位置,而那些普通人的記憶卻總是消失于日常生活的流逝之中,以至于許多歷史敘述看起來就像沒有背景的皮影戲,蕓蕓眾生成了一片襯托幾個影子的白色的背景。因此,口語和書寫的關系也是社會權力問題。郭于華在這里給我們講述的是陜北驥縣的農(nóng)村婦女的歷史敘述,在突破了重重困難之后,她帶給我們的是有關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時期的活生生的記憶。那些鮮活的語言呈現(xiàn)的不是一些孤零零的事實或者官樣文章式的判斷,而是這些勞動婦女的最為日常的感覺、感情、歡樂和痛苦。
二十世紀的語言運動曾經(jīng)以“言文一致”為目標,但在我們的書寫文化中,這個目標至今沒有實現(xiàn)。正如郭于華、巴莫曲布嫫的文章提示給我們的:言文一致并不只是一個語言問題,而且也是一個文化權力問題——一位出租車司機的生動議論雖然切中時弊,卻必不如大報或中心媒體更能引起注意。但為什么恰恰是這樣的口頭文化能夠告訴我們更多的真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