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求為生活的文學

二○○二年十月，《讀書》編輯部與清華大學當代文學研究中心的諸位同人舉行了座談，探討當代文學教育的問題。關(guān)于文學在當前生活中影響越來越弱這一現(xiàn)象，與會各位都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

《讀書》編輯：王曉明提了這樣一個問題：今天的年輕人還讀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文學作品嗎？答案恐怕是，現(xiàn)在的大多數(shù)年輕人，包括那些寫作的人，都是不讀的。與我們這里的這一情況形成對照的是，在一九九八年那一屆足球世界杯的時候，美國的《紐約客》請一位作家寫文章，給不懂足球的美國人解釋這種運動是怎么一回事。這位美國作家在文章中用了這樣的比喻：“美國體育是天堂中的游戲，而足球則在墮落之后。連那墮落的回音都仍然回蕩著：自己摔的還是被推倒的？最古老的問題。”他居然把對體育的評論與《圣經(jīng)》這一古老經(jīng)典聯(lián)系起來了。另外，美國演員艾爾·帕西諾曾說，他特別感謝中學時的一位戲劇老師，因為這位老師讓他通過朗誦《圣經(jīng)》中的贊美詩來鍛煉表達能力，他是從這一經(jīng)驗里感受到了語言的激情和力量，因此他后來成了一名戲劇演員。但是，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無論小學、中學、大學，類似這樣的文學教育是沒有的，這種文學的熏陶，這種文學與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聯(lián)系是沒有的。但是，人其實在生活中總是需要這種文學的東西，因此，他們一到有類似需要的時候，就會去援引流行歌曲，或者《大話西游》。對于年輕人的文學教育實際上存在著很大的空白。

南帆：作為一名在大學教文學的老師，聽到我的兒子說，他最不愛學的科目就是“語文”，讓我很吃驚，因為在中學的課程里，其他課程如物理、化學等等都很枯燥，相比之下，語文本來應該是最好玩的，有故事性等等。問他為什么不喜歡，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當然，語文課從來就沒有“好玩”過，你讓他怎么有興趣得起來。我們從外圍觀察，中學的老師有一套教法，有配套的教科書、輔導材料，都把語文加以歸納化。當然影響語文教學的還有其他一系列因素，包括現(xiàn)在的判卷方法，比如利用計算機閱卷，按一些規(guī)范的答案判對錯?？墒窃跇藴蚀鸢钢獾奈膶W的其他方面，老師也不知道怎么教，可學生按現(xiàn)行的這種學習方法就能考上大學。然后就引出另一個問題，就是在大學里老師教的文學，與中學老師教的語文完全不一樣，因為大學里還在強調(diào)“審美”，還在強調(diào)創(chuàng)新。中學這種教學方法的結(jié)局，就是至少這一代孩子不知道文學是干什么的，文學中好的東西是什么。讀一篇好的文章，好在哪里，他不知道。類似有很多問題，這些問題一直積累著，事實上到今天也沒有得到太多的關(guān)注。當然，關(guān)于教育改革，也有好幾套方案在醞釀，關(guān)于中學語文教育的討論也很熱烈，包括一些中學語文老師都很關(guān)注這種討論。

韓少功：這里存在這樣一個問題：文學是不是適合用來教學？我小時候的經(jīng)驗是，語文課本剛發(fā)下來時還覺得挺有意思，先看一看；等到一學期課上完了，就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了。文學本身具有多義性，有豐富的聯(lián)想空間，有想像，有讀者自己的體驗、自己的讀解。它又太活，老師為了考試等要求的限制，就只好往死里摳，中心思想是什么、段落大意是什么，這樣分段就對而那樣分段就不對等等。因為教學必須要得出一個標準化的結(jié)果，這就限制了它，必須抹殺文學的多義性。中小學里的數(shù)、理、化課程，作為常規(guī)科學知識，是有一定結(jié)論的，是“死”的。正因為它“死”，老師怕太枯燥，就會把這種“死”的東西盡量往活里說，讓課堂氣氛活躍，同學也就會覺得有意思。而文學本來是太活的東西，老師就只能采用一個逆向的用力方向，從而變成了這樣的結(jié)果。因此，文學本身是不是能用來教學，特別是用今天這一套模式來教學，這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不光中國有，美國也有。比如美國大學里有很多“寫作班”、“作家班”，比中國還多，教文學寫作，特別可笑。我曾問斯坦福大學寫作班上的一個人：“創(chuàng)作怎么可以教呢？”“創(chuàng)作怎么不可以教呢？”他反問，他認為一切都是可以教的。當然，這樣的討論不會有結(jié)果。第二個問題，是人文領(lǐng)域包括文學在社會上的邊緣化?，F(xiàn)在誰文學懂得多，肯定賺不到錢，拉不到業(yè)務，做生意會更有心理障礙。在英文系的課上，就有學生說，老師，你別教什么莎士比亞，你教我一點實用的，

２９比如怎么填支票。現(xiàn)在確實是一個追求實利、比拼實力的時代，這是一個大的趨勢，我們就處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在這種情況下文學能夠干什么？文學最核心的靈魂還是一種精神價值觀，而當今文學所提供的這些精神價值觀，與目前的實利主義傾向是格格不入的。

葛兆光：還是應該澄清幾個概念。各位都是搞文學的，所以會帶著各位關(guān)于文學的概念來討論大學、中學里的語文教學。但是，要注意的是，中學里教的是“語文”，不是你們所說的文學課。它教生字、生詞、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等等，實際上已經(jīng)把你們所理解的那個文學，轉(zhuǎn)化成一種知識性的、可以計量、可以重復、可以考試的東西了。在這一點上要區(qū)分清楚，否則就沒法談文學教育的問題。文學教育在現(xiàn)在的中學教育中基本上是被徹底趕出來的，也被徹底趕出了所有的教學。我們各位所理解的文學，在教學中實際上被變成了近似于數(shù)、理、化的一種知識教育，在這個時候，文學是消失的。

李陀：這就需要對中國的教育史做一個回顧。我們回想一下，當“五四”以后，開始有新式教育的時候，有相當一個階段，我們的小學中學里所教的課是叫“國文課”?！皣恼n”變成“語文課”，這里面有一個歷史發(fā)展，當然，還有一些別的概念摻雜其中。國文課的稱呼，與民族國家建立的過程是有關(guān)系的。為了建立民族國家，這一課程才被叫做“國文”，但是，它并沒有排除德育、美育在文學和國文中的內(nèi)容，當然，德育、美育的教育是服從建立民族國家這樣一個歷史任務的?？墒牵髞?，也許是以一九四九年為象征的民族國家建設(shè)的最終完成——當然這是需要認真討論的——同時也隨著革命所帶來的教育變革，國文課被改變了，好像基本變成了語文課。但是，最初，語文作為一門課程所涵蓋的內(nèi)容還是與今天很不一樣。那時候，作文就很重要，語文好與作文好這兩個概念是有密切關(guān)系的。另外，那時老師在教學時，鑒賞是很重要的內(nèi)容，與今天純粹教授語文技巧和語文知識是很不一樣的。這里有一個很復雜的演變過程，但恐怕還是與三百年來科學主義對人文主義不斷征服的過程有關(guān)。葛兆光指出得很尖銳，現(xiàn)在的語文教育不是文學教育，不是以文學教育為目的，現(xiàn)在的觀念是，我們所需要的是工程師、科學家、技術(shù)人員，而這些人有語文表達技能足矣，至于他懂不懂《紅樓夢》、李白，背不背唐詩，根本無關(guān)緊要。

葛兆光：看一看我們的高中語文課本，什么時候語法變成很重要的部分，語文教育就開始變味了。有兩樣東西是最典型的：一是拼音對于文字的識別，二是語法對于句子的分析，這兩樣東西一進入，你就會知道，語文教育已經(jīng)變了。

黃子平：一旦引入語法，就是把語文當作外語來教學了。其實，我們小時候?qū)W的課文都是很美的：“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排大雁往南飛。”美文哪，這是！根本不用去分析什么句子結(jié)構(gòu)、語法，背誦下來就可以了！

葛兆光：中學教育與大學教育是打架的，是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打架。這里有這樣一個問題：用現(xiàn)有的教材和教學方式，老師和學生的關(guān)系是，我教你，正確永遠在我這里，錯誤永遠在你學生那里，老師控制得了學生。假定是用非常文學式的教育方式，老師未必比學生高明，不一定能控制得了學生。

南帆：是的，比如對一首唐詩，本來可以有五種解釋，但如果規(guī)定只有一種是正確的，這就很好管理。這就是標準答案的作用，利用計算機來判卷，就是要達到這樣的效果。

《讀書》編輯：中學語文教育的問題其實有一個歷史的過程，這個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五四時期。晚清以來，隨著“文學革命”等等，發(fā)生了觀念的變化。到上世紀二十年代以后，教育得到飛速發(fā)展，越來越多的人進入到受教育的行列，教育的目的當然也不再是培養(yǎng)秀才，而真是在于培養(yǎng)實用人才，因此那時的中學課本里就有很多內(nèi)容講授如何做應用文。葉圣陶就反復講，中學里的語文教育不完全或大部分不是文學教育，而是要告訴學生各種各樣的文體都是怎么寫的，讓他把這些文章寫順、寫好，符合這一文體的要求。這是作為二三十年代中學國文教育的一個很重要的部分。而作為其文學教育的部分，主要就是新文學教育，五四以后，大量新文學作品出現(xiàn)，一些名家的作品迅速進入中學教材。但這些作品被講述的時候，并不完全是作為文學來講，而是作為文體變化、價值觀念變化的例子，與舊文體作為對比，展示新文學與舊文學有什么不一樣，里面所寫的“人”有什么不同。當時的教育里就是滲透了很多這種分析，這就給當時的青年培養(yǎng)一個基礎(chǔ)，讓他們有可能去接受新文學。因此，這一直是中學教育里很重要的傳統(tǒng)。

李陀：但當時還有蔡元培等人提倡的美育、德育等，這種指導思想也被貫徹在國文教育中，對這種僅在技術(shù)層面上傳授語文知識的實用教育起了一定的平衡和減緩作用。

王曉明：那時對“現(xiàn)代國民”的理解還比較多樣化，后來的發(fā)展過程，實際有把對人本身的定義越來越單向化的傾向。

《讀書》編輯：提起人文與科學主義的關(guān)系，有一部很商業(yè)的好萊塢電影里，一位物理教授鼓勵他的學生去修莎士比亞的課，理由是：核物理學家應該懂莎士比亞。我們的大學目前處處學歐美，但實際上，在歐美大學中，比如在哈佛，學物理等理科專業(yè)的學生，他們的參考書單上一開頭就是《奧德賽》、《神曲》這類書，文學類書占了三十多種，這些書所有的學生都要讀，而不是說僅僅人文專業(yè)的學生才讀。

葛兆光：在目前的大學中文教育中，文學概論是按照哲學理論的路子講，文學史則是按一套歷史敘述的概念來講，這兩門課在大學里成了必修課。在我看來，現(xiàn)在大學里來考文學專業(yè)的碩士、博士的學生，他所面對的考卷，其實是沒有文學內(nèi)容的，而是按所謂理論來講的文學概論和一套歷史敘述的文學史。我曾經(jīng)提出過，把文學史的課程縮短到一年，然后大量地開選修課。但是，現(xiàn)在大學里的中文系，文學史課要上三年，每個老師都預備了自己負責的那一段文學史來講。

黃子平：結(jié)果是很多重要作品沒讀，記了一部文學史在肚子里。我們的中文系學生，大部分都對文學倒了胃口。

葛兆光：他們對文學的真正興趣其實表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如果去北大的中文系和歷史系的網(wǎng)絡(luò)上看一看他們的寫作，我都感到很吃驚。我知道有一個學生要考中文系的研究生，他在答辯、考試時，按照老師教的文學史的那一套進行，顯得特別呆。但是，一看他在網(wǎng)上寫的東西卻非常好玩。

南帆：聽這些孩子們自己講話，插入廣告用語等等，運用巧妙，非常靈活，非常有表現(xiàn)力，但一學課本的時候，就變得很呆。真不知道是他們的問題，還是我們的問題。

王曉明：今年，在上海大學，我開了一門文學作品的閱讀課，“文學導讀”，就選了十部作品，這里頭我做了一點試驗，就是把文學的范圍擴大一些，從史記的《刺客列傳》開始，到馬爾克斯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結(jié)束。另外還選了《聊齋》的一篇、李白的幾首詩、沈從文的《邊城》，當代的史鐵生的散文《我與地壇》等。在課上完全不講文學史的背景這一類知識，就是精讀。每一次課上來先請學生講，他對這部作品怎么看?結(jié)果非常有意思。其中有一篇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吻》，我們一再要求學生貼著作品講，但是，一個學生上來就講：這是一個關(guān)于小人物的悲??；另一個學生則是完全相反的解釋：這個主人公要向上爬。他們似乎不習慣貼著作品本身講，總是一下把它上升到一個很大的、往往也是“公認”的概念上。這就看出中學教育的后果了。但是，隨著課程逐漸展開，也看得出，慢慢地，學生在自己的討論中，逐漸地被這些作品本身吸引住了，這就是說，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自有它的力量，能一點一點地打破刻板的教育在人內(nèi)心造成的干枯。因此，我覺得陳思和等人目前在大學中的做法(開設(shè)原典精讀課)是對的，撇開圍繞著作品的那些一套一套的解釋，直接將學生領(lǐng)到作品面前。

李陀：析讀作品是一個好辦法。王曉明：現(xiàn)在還是有一些做事的空間的。像陳思和他們改革中文系課程的做法，我在很多大學都聽到了正面的評價，都覺得不錯。但是現(xiàn)在也有一個問題，如果抽象地提倡在大學中文系的課程里增加作品精讀的內(nèi)容，阻力不會很大，但要真做，困難就來了，因為大學教師當中，我覺得已經(jīng)有相當一部分，由于多年不關(guān)心這一類問題，已經(jīng)不同程度地喪失了帶領(lǐng)學生深入文學經(jīng)典的能力。

黃子平：因為他們是教文學史的呀。在這方面，倒是有體制外的例子，比如在香港有一種寫作工作坊，招的不是學生，而是一些家庭婦女。一旦脫離了考試等等體制之后，她們其實有很多心里話要說，要表達出來。寫出來的東西很讓人感動，當然不是說一定要夠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的水平，但她們找到了一種表達的形式。這種體制外的文學教育也很重要，讓人們不至于喪失掉對文學的感覺。國外也有很多這種形式。

王曉明：如果討論大學的文學教育，那么這個問題不僅存在于中文系，也存在于外文系。中國學生到外文系去學外語，當然要學語法，但語言本來是通過大量的作品展示和變化的，因此，更重要的往往是多讀文學作品。所以，以前大學里激發(fā)學生的文學興趣的，一是國文系，再一個就是外文系。可現(xiàn)在你看看我們的外文系，還有多少文學的氣氛?葛兆光：說到語法，那么，現(xiàn)在的教學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把語法當作事后的總結(jié)呢，還是當作事前的規(guī)則來教給學生，這其中有很大的差別。語法應該是對大多數(shù)相同情況的一種總結(jié)，而不是說把語法當作指導的規(guī)則，讓我們按照它來講話和寫文章。如果那樣做的話，那么得出來的結(jié)果，基本上就會像翻譯軟件所做出的那種英文翻譯。

王曉明：也許過不多久，那就成標準語言了！

《讀書》編輯：現(xiàn)在確實是把傳統(tǒng)語言拋開，訓練人們學習應用語言，那種接近計算機語言的標準化的東西。這里涉及的問題還是，大學里文學教育的目標是什么？現(xiàn)在大學里所要教育出來的“人才”，其實是技術(shù)應用人才，是“文學工作者”，是要解決就業(yè)問題。是不是大學現(xiàn)在還有培養(yǎng)博雅之士的任務？傳統(tǒng)里有一個所謂教書育人的觀念，現(xiàn)在則越來越強調(diào)教育的目的是培養(yǎng)技術(shù)人才。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人文與單純追求技術(shù)之間的張力就開始顯現(xiàn)，越來越緊張，現(xiàn)在則有意識地一定要培養(yǎng)科學人才，于是二者之間的距離就變得很大。

王曉明：我把話題拉開一點：現(xiàn)在流行的看法，是把接受教育當作一種獲取謀生技藝和資本、“改變境遇”的捷徑，而不是將其看做人的自我發(fā)展的天職和權(quán)利。如果把讀書當作一種謀生的手段，那么教育收費就理所應當了，因為這是“投入—產(chǎn)出”的關(guān)系嘛，因此，目前普遍的觀點是，教育收費是正當?shù)?。在這樣的邏輯下，文學教育又怎么進行?因為受教育是為謀生，而文學教育能幫你謀什么生呢?討論任何一個教育問題，最后實際都要回到教育的意義這一點上。

李陀：關(guān)于文學教育，還有一個問題。我們那一代，在課堂上受的文學教育還是有限的，主要是當時讀了很多文學鑒賞的文章。記得當時那些老先生們寫了很多這樣的文學鑒賞文章，比如茅盾的《夜讀偶記》，今天來看它很有局限，但在當時對我們在文學鑒賞上產(chǎn)生的影響很大。而今天這樣的文章找不到了，我認為這也是一個很大的損失。

王曉明：其實這是一個更大的文學教育問題。別的方面不談，就說當代文學，它在社會上起的作用，或者說作品本身對讀者起的作用，可能要比中學和大學里的語文教育大得多。還有一個問題是，我們這些做文學批評的人，在寫批評文章的時候，本身也就是在參與文學教育。如果做文學批評的人，自己的文章就寫得很難看，本來很有生氣的作品，你卻把它解讀得枯燥晦澀，令人讀了只想打哈欠，這就很糟了。昨天我們也討論過文學批評的文體問題。以前，比如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那些批評家，許多都可以寫很漂亮的文章。

蔡翔：剛才談了那么多，都是圍繞著大學教育。但是，從基礎(chǔ)上考慮，是不是首先年輕人本身對我們所說的那種文學有閱讀障礙。很多大中學生，雖然有學習壓力，但利用業(yè)余時間也閱讀，讀很多別的東西。比如，我認識的有些年輕人讀古代、外國的作品，包括魯迅等，但不讀當代的作品。我想，也許是因為古代或外國作品在語言上與今天的語言不同，有新鮮感。另外，與他們的語言接近但又不完全相同的，他們也有興趣，包括港臺作品就有這個特點。因此，可能語言對年輕人的閱讀也起了作用。這在教學中間都應該是可以解決的。所以，我覺得該談一下當代文學作品的閱讀問題。另一個問題是，我們沒有提供一個好的選本。我覺得，有時候，閱讀就是應該有一定的強制性，比如《唐詩三百首》這樣的選本，就要規(guī)定學生去讀。關(guān)鍵是我們沒有好的選本提供出來。還有一個最關(guān)鍵的問題，年輕人為什么愛看《泰坦尼克號》？因為他們能夠接受里面闡述的那些普遍性的東西，如普遍的愛啊，普遍的人性啊等等，這都是他們能接受的。但是，如果你要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進行“去蔽”，把這些蒙蔽性東西去掉，他們就不能接受。盡管他們也是生活在真實的環(huán)境當中，但是他們已經(jīng)接受了那樣一整套的觀念。年輕人對《泰坦尼克號》很能接受，這類的小說也很能接受，因為它們與目前整個社會大環(huán)境，包括大眾文化，包括飲食消費——現(xiàn)在是娛樂經(jīng)濟時代，肯德基、麥當勞，不僅是經(jīng)濟行為，還是文化行為——等等，是完全配套的文化工程。在這樣的文化工程中，如果出現(xiàn)一個真正優(yōu)秀的當代文學作品，這個作品就會與它所處的環(huán)境產(chǎn)生很大的距離，當然會受排斥。而現(xiàn)在的許多大學教師所掌握的那一套嚴格說起來與目前的這個文化環(huán)境沒有大的差異性。因此，當要進行文學教育的時候，就牽涉到如何運用當代文學批評理論，運用一整套新的解釋機制來取代那一個配套工程所宣揚的觀念，來說服學生。

李陀：我們所有的這些憂慮，都有一個大的背景，就是大眾文化和消費主義的興起帶來的新圖景。

蔡翔：文學教育的過程，按我的理解，就是一個文學作品再解讀的過程。這個過程，好像是不是在大學的中文系教育里已經(jīng)被拋棄了？如果沒有這個過程，那么當然就只能是個文學史的過程，就是個死的過程。比如，如果我給學生講當代作家的作品，例如汪曾祺的作品，是不是還按照十年前評論家們的說法教？如果不是的話，那么作為一個教師，我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因為只有在不斷產(chǎn)生新刺激的過程中，文學教育才有可能是一個真東西。文學作品原本提供了一個可以不斷重新解釋的空間，因此，你怎么來重新解讀？如果對汪曾祺還是按十年前的觀點教，談什么道家、老子，那學生聽也聽不懂，他讀這些作品的認識肯定與你不同，而且也不能說學生的感覺就一定不對。面對作品，他們會有新鮮感，而我們是沒有這種新鮮感的?，F(xiàn)在的學生一方面有“幼稚化”的傾向，但同時拒絕性也很強。

李陀：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主體性意識比較強，因此，要求有一種探險性?？上У氖?，我們的中學和大學語文教育恰恰是取消了探險性，先把結(jié)論告訴給了學生，然后要學生背下來。

《讀書》編輯：有一位外國青年立志到貧窮地區(qū)去教書，于是就到了四川一個縣城中學教英文。他用莎士比亞、用戲劇的方法來教，讓當?shù)氐暮⒆觼肀硌菀粋€個片段，要求學生去體會人物，有些孩子體會不出來，他就去“導演”啟發(fā)。他就通過這種辦法教授了《哈姆雷特》。這等于是把文學本身滲透到教學當中，讓學生去體驗、感受到文學，其實說到底文學教育本來就是一種感受能力的培養(yǎng)。如何讓學生盡快地接觸到文學的精髓，接觸到我們之所以讀文學作品的那種東西，比較有效的方式是什么？今天，在我們的學校里，在教學上好像沒有什么辦法和手段的變化，盡管課程、講義等等很齊全。

李陀：我們還應該探討，未來的文學教育應該是什么樣？楊小彥寫過一篇文章《讀圖時代》，受到了很大注意，確實，我們應該考慮，讀圖時代的文學將是什么樣的？

黃子平：所以，我們剛才強調(diào)的戲劇教育還是很重要，讓學生直接進入文學中去體驗。

《讀書》編輯：文學教育背后的問題其實是，在這樣高度理性化、技術(shù)化的時代，如何繼續(xù)給人提供一種仍然有意義的生活方式。馬克思曾經(jīng)講到，生活的改善，是閑暇時間增多，有時間搞藝術(shù)，人們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把人變得像一臺機器。如果把人變得像機器，藝術(shù)在生活中消失了，文學也沒了位置，那么在這個意義上生活質(zhì)量反而下降了。有沒有這樣的可能，就是文學仍然可以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它不僅是文學家、文人的專利，而與普通人的生活相聯(lián)系在一起。韓少功談到“文學怎么教的問題”，這當然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但眼前就有的例子是，歷史上幾千年來詩歌一直就是教育最基本的內(nèi)容，而且慢慢地就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在今后，這樣的文學教育是不是還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