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fā)師的奇思妙想

有時候他會慢慢地睡過去，老張的話就像是夢中的潮水，輕輕地拍打著他寧靜的呼吸；他的蘇醒往往是突如其來的，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坐在老張的床邊，連身體都保持著端正的坐姿，甚至脖頸，也像旗桿那樣挺拔。理發(fā)師蘇祈站起采時便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他先是撫摸一下老張光光的頭顱，然后說：“沒有了，你可以安心地睡覺了?！?/p>

但是老張總會適時地抓住他的衣袖，用狐疑的目光盯著他，“我怎么還是覺得不對勁，好像還有頭發(fā)，像是鋼針扎著一樣。你看看，我的頭皮是不是流血了?！?/p>

蘇祈只好裝作十分仔細(xì)的樣子，把頭低下去，端詳一下老張光亮的頭頂，而后象征性地用剃刀在上面揮一揮，輕松地說：“沒有了，連一點(diǎn)灰塵都沒有?！?/p>

老張這才放心地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老張的笑容就像那個冬季的晴天一樣罕見，而這個場景往往出現(xiàn)在蘇祈要走的那一刻，當(dāng)老張確信她的頭頂已經(jīng)光光的沒有任何負(fù)擔(dān)之后，老張的笑像是個純真的孩子。

每隔一個星期，蘇祈都要到老張家里去，把她新長出來的頭發(fā)剃光。如此頻繁地去給老張?zhí)觐^，蘇祈都有些厭倦了，可是老張一點(diǎn)也沒有，每一次她都十分地焦急，如同一個孩子等待著他的生日禮物。她看著蘇祈往外拿剃頭的工具，那時候她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在她一貫灰暗的眼神中是個例外。她雪亮的目光一直跟隨著蘇祈手中的剃刀，直到剃刀消失在自己的頭頂，她聽到了來自頭頂?shù)念^發(fā)滑落時輕柔的沙沙聲，目光才漸漸地墮入昏暗之中，而代之而起的是她臉上的表情，她的表情伴隨著頭發(fā)脫落的聲音也如演員似的立即豐富起來。蘇祈看著老張的表情，真的想笑出聲來，但他沒有破壞老張的好心情，她已經(jīng)忍耐了一個星期，也許她的痛快淋漓的感覺是真實(shí)而可信的。

老張對于頭發(fā)的厭惡是因?yàn)閷ε畠旱乃寄?。老張的女兒是七年前離開家的，女兒跟著幾個朋友去了廣州，然后從那里去了澳大利亞。六年前，老張因?yàn)橐粓鲕嚨溑P床不起。她天天躺在床上，便想起了女兒。當(dāng)思念在她的腦子里來回地奔跑時，老張感覺到了總有什么東西在牽扯著她，讓她的思念無法如流水一樣開合自如，她的思念里為什么總有著其他的成分，比如莫須有的緊張和顫巍巍的擔(dān)憂?那一個階段，煩躁像是一把鉗子緊緊地抓著她，后來她無意中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頭發(fā)，立即就聽到了發(fā)根深入頭皮以及頭發(fā)向外生長的惡毒的聲音，那種聲音像是一個敵人在向她宣戰(zhàn)，她一下子就對自己的頭發(fā)產(chǎn)生了深刻的敵意。她拼命地揪自己的頭發(fā)，可是她除了感覺到疼痛之外，沒有一點(diǎn)輕松感。于是她對老伴老劉說：“去，找一個理發(fā)師，把我的頭發(fā)剃光?！?/p>

老劉驚訝地看著老伴的頭發(fā)，老張是一個業(yè)余劇團(tuán)的豫劇演員，她的頭發(fā)曾經(jīng)是最令她驕傲的，現(xiàn)在，只那么一句話就要讓她曾經(jīng)最心愛的東西離她而去了?？墒抢蟿]有反對，老劉知道，在床上躺著的日子是讓人難以忍受的。于是老劉找到了蘇祈。

蘇祈在街邊開著一家理發(fā)店。生意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馬馬虎虎地混日子。那段日子他和女友陳微微正在熱戀之中，陳微微不是話劇團(tuán)的演員，但她喜歡天天讓自己能夠以全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她是個愛美如命的姑娘，而她最看重的是她那一頭烏黑靚麗的頭發(fā)，她說它就是她頭頂?shù)囊粋€花園，每天要給別人看的，不能馬虎對待。所以，每天早晨，蘇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陳微微做頭發(fā)美容，當(dāng)他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攥著陳微微的頭發(fā)絞盡腦汁時，他仿佛覺得，他們的相愛似乎只是為了那一團(tuán)頭發(fā)。陳微微是一家電腦公司的售貨員，她美麗的打扮自然很讓老板滿意，因?yàn)檫@能夠吸引很多男人的目光?？墒菍τ谔K祈來說就成了一個難題，因?yàn)殛愇⑽⒁蠛芨?，她不想讓人們看到她今天的發(fā)型與昨天，甚至前天一樣。在他們相愛的最初的日子里，蘇祈感覺自己的專業(yè)水平在陳微微的督促下有了突飛猛進(jìn)。每天當(dāng)他目送陳微微挺著她的頭發(fā)，像是一個話劇演員出場一樣，蘇祈的心里并不是多么快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快樂不起來，為什么沒有第一次戀愛時的激情，難道是自己對陳微微的愛出了問題？實(shí)際上這樣的思索并沒有延續(xù)下去。目送陳微微離開之后，他要監(jiān)督自己的兒子吃飯，吃完飯再送他去幼兒園，接下來便是一天忙碌的工作。時間仿佛是個在后邊緊迫不舍的狗，不容他多想。

況且他還要每隔一個星期去為老張?zhí)甑纛^發(fā)。每次在做這件事時他都會想著胨微微，他在想如何才能讓她明天偽頭發(fā)更加光彩照人。而面對一個光禿禿的頭顱，這樣的走神有時候并不奏效，因?yàn)?，老張的頭頂不是個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起點(diǎn)。而且，當(dāng)他要走神時，他都要面對老劉十分惋惜的，表情。老劉的嘴里還不時地發(fā)出一兩聲重重的嘆息，說不清是對老張頭發(fā)的嘆息還是因?yàn)榫梦从邢⒌呐畠?。但是老劉后來喋喋不休的是他老婆頭發(fā)的光榮歷史，他說起老張年輕時在舞臺上甩動頭發(fā)的動人場面時，眼里甚至還映出了點(diǎn)點(diǎn)的淚光。每次理完發(fā)后，老劉都會十分小心地把老婆短短的頭發(fā)收起來，這在蘇祈看來有些可笑，難道他能把那些短短的頭發(fā)連接成長長的秀發(fā)嗎?

老張卻一直在說她的女兒，她說她女兒的頭發(fā)和她當(dāng)年的頭發(fā)一樣好；她說，可惜的是女兒從來不喜歡長發(fā)，她“直喜歡留著短短的頭發(fā)，像個男孩于。她邊說邊摸著自己光光的頭。她說：“我知道，她留短頭自有道理，因?yàn)樵趪馍?，?jù)說節(jié)奏特別快；就像天天有個汽車在后面攆著你一樣。你想想，她連寫信的時間都沒有，她哪有時間來管她的頭發(fā)。”老劉就在一旁點(diǎn)頭應(yīng)“是”。

那次的車禍除了造成老張長年臥床之外，還使她的視力漸漸地有些退化，視力像是蠟燭一樣在燃燒牛慢慢地耗盡。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她的目光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以前理發(fā)時的雪亮，她的眼睛大大地睜著，可是里面卻茫然一片。老張從來不會停止她對女兒的追憶，每一次蘇祈的到來似乎并不只是為了消除她頭發(fā)的煩惱，還要不厭其煩地聽她講關(guān)于女兒的一切，女兒的童年、女兒的少年以及青年。當(dāng)她說起女兒時，她手舞足蹈的樣子仿佛已經(jīng)身臨其境，不過她躺在床上做著這些動作時，在蘇祈看來有些像是章魚。蘇祈不想打斷她，所以有時候他會感到生活中的一下喘息，他會疲勞地閉上眼睛。他依稀看到了他的從前。等他突然醒來時，他會發(fā)現(xiàn)，生活像是閃電那樣轉(zhuǎn)眼就變換了角色。

他把陳微微的頭發(fā)與老張女兒的頭發(fā)聯(lián)系在一起的想法是在一天的清晨。頭一天晚上，他一邊聽著身旁陳微微靜靜的呼吸一邊與失眠頑強(qiáng)地斗爭，失眠是因?yàn)樗恢痹谒妓髦魈鞛殛愇⑽Q什么樣的發(fā)型，他的腦子里已經(jīng)空了，他想不出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發(fā)型。思索就像是一條蟲子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身體蛀空了。失眠還與他猶豫不決的內(nèi)心有關(guān)，今天，他收到了前妻的邀請，請他與兒子一起參加她的婚禮。他聽到陳微微的呼吸聲像是波浪一樣覆蓋了他的身體。那一夜，他就是在思索、猶豫與一浪高過一浪的陳微微的呼吸的夾縫中艱難度過的。所以當(dāng)他清晨站在陳微微身邊時，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陳微微在不斷地催促他快一點(diǎn)，不然她會遲到的。陳微微一邊催促他一邊化著妝。陳微微手中的鏡子的反光照到她的頭發(fā)上，蘇祈看到她頭發(fā)上的反光，突然就想到了老張光禿禿的頭頂，于是他說：“我有個主意。”

在又一次給老張理發(fā)結(jié)束之后，蘇祈示意老劉跟他到外面說說話。他們站在老劉家的院子里，他們的頭頂是老劉栽的爬得到處都是的茂盛的葡萄，抬頭看去，從已經(jīng)成熟的葡萄上輝映的光芒有些刺眼。蘇祈對老劉說：“我有一個好主意，可以減輕一下老張對女兒的思念。是這樣的，我有一個女朋友，她有一頭烏黑的秀發(fā)，她的頭發(fā)像你的女兒一樣好。我想，也許我們可以圓老張的一個夢。讓她看到你們的女兒。”

老劉沮喪地說：“即使我女兒現(xiàn)在站在她眼前，她恐怕也看不到了，你知道，最近，她的兩眼幾乎都瞎了。她連飯和手都分不清，有時候，她經(jīng)常吃飯時咬到自己的手?！?/p>

蘇祈有些激動地說：“正是因?yàn)檫@一點(diǎn)，我們才可以讓她見到她日思夜盼的女兒?！?/p>

老劉皺起了眉頭，“你的意思是……”

蘇祈說話時，感覺到生活重新在他的腳下有些微微地顫動，他說：“我想，可以把我女朋友的頭發(fā)打扮成你女兒的頭發(fā)，我們把她領(lǐng)到老張面前，讓老張用手去與她女兒見面?！?/p>

老劉的臉色有些紅，“你是說，要騙她?’

蘇祈說：“不，不是騙，要說是騙的話，也是善意的騙，而且這種欺騙對于她來說只會有好處而沒有一點(diǎn)壞處。你沒注意到她的視力下降的速度是多么快嗎？你沒發(fā)現(xiàn)她說話時越來越語無倫次嗎?你沒發(fā)現(xiàn)她太喜歡回憶女兒的一切嗎?”

老劉沒有說話，他低下頭思索了一下。等他抬起頭時，他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了一些堅定的神情。他說：“也許，你這個辦法可以試一試?！?/p>

很快地，老劉就拿來了他女兒的照片，那張照片是他女兒留給他們的最近的一張照片，是在她離開前在一個朋友家照的，照片上的老劉女兒光彩照人，尤其她那一頭秀麗的頭發(fā)確實(shí)招人喜愛。蘇祈看著老劉女兒的頭發(fā)問：“你女兒一直留著這樣的發(fā)型嗎?”

老劉說：“是呀。那是以前，現(xiàn)在已經(jīng)許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她還保持著原樣沒有?！?/p>

蘇祈說：“我們不管她現(xiàn)在的發(fā)型，我們只需要她留給老張的記憶?！?/p>

接下來的工作便是勸說陳微微。要知道，陳微微披肩的長發(fā)已經(jīng)留了有三年，她很珍惜她的頭發(fā)，不然她也不會那么喜歡讓蘇祈給她天天做頭發(fā)了。蘇祈擔(dān)心她有些舍不得?？墒橇钏@奇的是陳微微一看到照片上的那個短發(fā)姑娘，便毫不猶豫地說：“我喜歡她。我想去做另一個人比做自己更有意思?！?/p>

陳微微比蘇祈要年輕八歲，她的思想更加活躍，她更喜歡那些帶點(diǎn)刺激性的冒險，比如與蘇祈的關(guān)系。她來蘇祈的美發(fā)店里做頭發(fā)時，正巧看到蘇祈的老婆與他氣沖沖地分手，她看到的蘇祈一言不發(fā)，臉紅紅的，像是十分害羞似的，她就是讓他臉上的那一抹紅潤打動的。于是，在她連續(xù)讓蘇祈做了五次頭發(fā)之后，使主動地投懷送抱了。正在被離婚的打擊弄得心灰意冷的蘇祈毫無招架之力便繳械投降了。而陳微微全然沒有理會父母的怒氣，她隨身帶著一個皮箱便從家里搬出來，住在了蘇祈這里，她對蘇祈說；“我想讓他們嘗嘗沒有女兒的滋味。”

陳微微那么爽快地要去做另一個人多少讓蘇祈有一些意外，在他看來，陳微微好像并沒有改變她生活方式的理由。但終究這是一件令人激動的事情，于是兩個人很快投入了進(jìn)去。他們發(fā)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面前，好像有著莫名其妙的前景，而正是這種無法預(yù)測的前景讓他們的內(nèi)心像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波浪在翻滾，他們都看到了對方臉上格外的光彩。這使他們的工作效率十分高，沒用多久，在蘇祈的努力下，那個在美麗秀發(fā)光環(huán)下的陳微微已經(jīng)容顏大改。他們看著照片上的那個姑娘，再看看鏡子中陳微微的頭發(fā)，他們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即使是老劉也被陳微微的發(fā)型嚇了一跳，他先是呆呆地愣了有那么接近一分鐘，然后才緩過神來，晾訝萬分地說：“你要不是事先告訴我，我還真的以為是我的女兒呢?！?/p>

于是他們?nèi)齻€人小心翼翼地穿過院子，來到了老張的床前。明亮的陽光照在她煩躁的臉上，使她的臉看上去有些像是在水中搖曳。老張的耳朵堅硬地挺立著，她早己聽到了他們?nèi)说哪_步聲。她說：“小蘇，是你嗎?你今天來得晚了。我的頭上是不是已經(jīng)全是血了?”

蘇祈摸了一下她短短的頭發(fā)，“不，那是你出的汗?！?/p>

老張又說：“我聽出來不是你們兩人。”

蘇祈笑了笑，“你的耳朵真的很靈。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p>

老張解嘲地笑笑，“像我這樣的人還能有什么好消息，除非……”

蘇祈說：“這個好消息就是你說的除非，你聽清楚了，你女兒劉敏回來了?！?/p>

老張說：“你這人，別開玩笑，你還是快點(diǎn)給我把頭發(fā)去掉吧，再堅持幾分鐘我就要死了?！?/p>

蘇祈拉了一把陳微微，說：“我說的是真的。我沒有騙你。你女兒真的從澳大利亞回來了，她剛剛下飛機(jī)就回家來了?！保?老張的臉奇怪地扭曲著，好像聽到的不是一個好消息，而是‘個壞消息似的。蘇祈知道，讓誰一聽到這個天大的喜訊都會有些不適應(yīng)的，更何況一個長期躺在床上脆弱的女人。老張張開嘴時，她說的話就有些顛三倒四：“你……劉敏……頭發(fā)……”

蘇祈已經(jīng)把陳微微拉到了老張的面前，他說：“你摸摸，這不是嗎，她就在你身邊呢?！?/p>

陳微微坐到床邊，拉起了老張的手。在蘇祈看來，陳微微是個天生的演員的料子，她動情地喊了一聲“媽”然后說：“真的是我呀。媽，不信，你用手摸摸我的頭發(fā)?！标愇⑽⒗鹄蠌埖氖稚煜蛩念^。

老張顯然對于突然降臨的喜悅有些準(zhǔn)備不足，她的手猶豫著，有些沉甸甸的，任憑陳微微怎么拉都無法摸到頭發(fā)。老張的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發(fā)出什么聲音，那種聲音很怪，讓人聽著十分刺耳。后來還是陳微微與蘇祈兩個人把老張的手拉到了陳微微的頭上，老張的手一碰到陳微微的頭發(fā)，像是被狠狠地蜇了一下似的往回縮，幸虧蘇祈有防備，他抓住了老張的手，他讓老張的手重新回到陳微微的頭頂。他說：“你必須相信，你日思夜冊的女兒終于回來了。”

這一次，老張的手終于安靜地摸到了陳微微的頭發(fā)，那頭烏黑而熟悉的短發(fā)。那一刻，老張的思想終于回到了她原來的軌道上，她的思緒重新被女兒的‘切左右了，她的眼睛濕潤了，她的喉頭哽咽了，她臉上僵硬的表情也變得柔和而傷感了，她的手長時間地停留在陳微微的頭上，在她的頭上來回地游走著，她似乎要在那上面找到關(guān)于女兒所有的思念。

那個動人的場景感動了所有在場的人。首先是老劉，老劉不忍看這樣一個虛假酌情感場面，他可能想到了他的真實(shí)的女兒，于是他背過臉，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蘇祈也被這個場面弄得有些心里難受，這個場面壓抑的氣氛讓他有些受不了，他索性走到了院子里，在那棵葡萄樹下長長地出了口氣，他想一也許自己真的該去參加索麗清的婚禮。而陳微微竟然在那個虛假的場面里陷得格外地深，她恍然如真，她覺得自己真的是老張的女兒了，陪著老張一起痛痛快快地掉眼淚。當(dāng)然，感情最充沛的要數(shù)老張了。多少年的望眼欲穿終于到達(dá)了終點(diǎn)，而她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她的眼腈看不見了，她的身體也和床成了一對好姐妹。她百感交集地?fù)н^女兒，仿佛害怕女兒再次離開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老張就像一個心急的捕魚人一樣與陳微微打撈著她們以前的生活。她努力想要回到以前的生活當(dāng)中，，她想讓長時間不在身邊的女兒記得起她們曾經(jīng)擁有的快樂的時光。而陳微微破天荒地冒著被開除的危險請了假，她天天陪在老張身邊，她感到，做另外一個人比做自己要輕松許多。讓老張稍感意外的是女兒好像把過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她經(jīng)常對于老張的提問有些答非所問。老張說，也許你這是在國外呆得太久了，你把以前都忘了。

所以，在老劉的幫助下，老張開始不厭其煩地引領(lǐng)著她一起回到她們的從前。

老張說：“你還記得八歲時你丟失的情景嗎？”

陳微微興致勃勃地回答：“我記得，我在一棵葡萄架下睡著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的肚子里只有一串串的葡萄，卻沒有回家的路線?！标愇⑽⒁贿吇卮鹨贿呥€為自己的回答而自豪地晃著她短短的頭發(fā)。

老張急忙說：“不對，你記錯了。她才八歲她當(dāng)然要記不清楚了，你說是不是老劉?” 老劉含糊地說：“對對?！?老張撫摸著陳微微的頭發(fā)，說道：“你記錯了，你完全記錯了。你爸爸應(yīng)該記得最清楚了。因?yàn)槟翘焱砩夏銢]有回家，你爸爸騎著自行車走遍了整個城市，他甚至還到郊外的那一片麥田里去找?！?/p>

陳微微說：“對對，我是在麥田里，我因?yàn)橥党喳溗?，在麥田里睡著了?！?/p>

老張把手從女兒的頭發(fā)上轉(zhuǎn)移到她的臉上，她摸著女兒的臉，說道：“你又記錯了。看來，去國外也沒有什么好處，惟一的就是讓你忘記從前的一切。你記錯了，這一點(diǎn)你沒有你爸爸記得清楚，你爸爸到麥田里去找你，在麥子地里摔了一個大跟頭，他的頭碰到了一塊大石頭，流了很多血，你爸爸當(dāng)時就暈了過去，他躺在那里，等他醒過來時，透過稀疏的葉子，他看到了滿天的繁星，他顧不上去摸他頭上的傷口，他的頭腦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去找你。所以他爬起來就沖出了麥地，騎上自行車?yán)^續(xù)去找你?！?/p>

這一次陳微微不敢再自作主張讓自己在以前不合適的地方出現(xiàn)了，她小心地問：“我隱隱記得我當(dāng)時找不到家的感覺，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哭，可是別的什么我都忘記了?！?/p>

“那是當(dāng)然，你當(dāng)時還只有八歲。是吧，老劉?你爸爸騎著自行車像一個鬼似的瘋狂地在街道上東游西逛，他的樣子嚇壞了上夜班的女工，她們還以為你爸爸是從墳?zāi)估飫倓偱艹鰜砟亍Ｄ翘焱砩?，上夜班女工的尖叫在街道上此起彼伏，使整個城市有一種不安寧的感覺。后來女工們的尖叫聲還是引起了派出所的民警的注意，他們按著那些嚇得驚慌失措的女工們的指引到街道上去捉鬼。說實(shí)話，那些派出所的民警們也有些膽怯，他們不相信女工們夸張的描述，可是當(dāng)他們置身于城市街道昏暗的路燈光中，看著清冷的街道上樹影亂搖時，他們的心里也沒底。他們便一直摁著自行車鈴，他們想讓不斷響起的鈴聲驅(qū)散他們心中的懼怕。你爸爸根本沒有聽到什么鈴聲，他的腦子里只有你的身影，他要找的是你，而不是什么鈴聲，所以當(dāng)他迎面和那些民警們碰頭時，他的眼里根本沒有他們，他仿佛就沒有看到他們，你說是不是老劉?”

老劉笑笑說：“是呀。其實(shí)你媽媽說的并不太準(zhǔn)確，到了后半夜；我的眼睛其實(shí)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的眼睛里好像看什么都有你的影子，我看到一個電線桿，就看到你在電線桿后邊沖我笑呢，所以我就跑過去，然后被電線桿撞出一個大包；我看到一個井蓋，我仿佛就看到你在井蓋下面對我笑呢，我興沖沖地跑過去，然后撲通一聲掉了下去；我看到一個留著女人頭的人，我就以為是你，所以我就沖著她笑著說，丫頭，跟爸爸回家?！?/p>

陳微微嗤地笑出了聲，她大聲說：“爸爸，她沒罵你是流氓呀?！?/p>

老劉也笑著說：“她哪里還顧得上罵我流氓，她連跑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遠(yuǎn)的，跑幾步我就看到她摔倒在地。她把我當(dāng)鬼呢?！?/p>

陳微微皺著眉頭問：“那你們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老張回憶道：“你爸爸和我都還記得，當(dāng)時在我們住的地方不遠(yuǎn)，是交運(yùn)局，那一年他們在那里挖了一個老深的蓄水池，蓄水池還沒有封頂。從上面往下看，我都有些頭暈，因?yàn)槟莻€池子簡直是太深了，足足有20米深吧老劉？對，差不多吧。那天下午，你就順著那個蓄水池一邊的梯子下到了池子的底部，可是你高興地下去后再一抬頭往上看，你看到地面離你有那么遠(yuǎn)，你一下子就嚇得哭了，你再也沒有了往上爬的勇氣。你就坐在那里哭泣。因?yàn)橹車鷽]有人，所以沒有人聽到你的哭聲，再者說，你的哭聲從下面?zhèn)鞯降孛嫔弦呀?jīng)十分地細(xì)小了。沒有人注意到你會在那里。直到第二天，一個鄰居家的小孩去那里玩才看到了蜷縮在池子底部的你。”

陳微微贊嘆道：“沒想到，小時候我那么有魄力?！?/p>

那之后，老張堅持要帶著陳微微去那個她曾經(jīng)丟失的蓄水池那兒看一看，老劉表示了他的疑問，老張卻有些生氣地說：“我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走出家門了，我女兒回來了，你還有什么擔(dān)心的。即使我立即死了，我都心甘情愿的，”老劉就沒有再制止她。

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陳微微推著老張走出了家門。他們像真正的一家三口那樣，其樂融融地向他們的目的地走去。他們在走過蘇祈的理發(fā)店時，透過窗玻璃看到蘇祈正在給一個女人做頭發(fā)，老劉和陳微微就對著玻璃中的蘇祈點(diǎn)了點(diǎn)頭。

實(shí)際上那次的尋找水池是失敗的，當(dāng)他們花費(fèi)了很長時間來到老張和老劉記憶中的地方時，他們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他們看到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他們以前熟悉的那個辦公樓也已經(jīng)找不到了。站在一群樓宇之間，老劉有些氣喘吁吁的，他不知道那個蓄水池應(yīng)該在什么位置。在老張的催促下，老劉迷茫地說：“我找不到了，我們四周全是高樓，沒有一個建筑是我見過的。”

這多少讓老張有些失望，坐在輪椅之中，悵然若失的老張想到了老劉提起過的井蓋、電線桿；于是她建議他們可以去找到另外的一些值得紀(jì)念的線索，比如電線桿和井蓋。老劉低頭想了想，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看著陳微微，他想讓陳微微說她不想去之類的話，他們就可把這個話題略過了，但是陳微微顯得興致勃勃，仿佛要去尋找的就是她自己的生活足跡似的，她說：“我們?nèi)?，我們?dāng)然要去?！崩蟿o奈地?fù)u了搖頭。

其實(shí)，不用多說，也會知道，這樣的尋找是徒勞無益的，但是每一個人好像都顯得很專心似的。似乎尋找到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在尋找的過程中找到了他們以前生活過的影子。

陳微微作為老張女兒的日子前后有一個星期，這對于她來說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容易，正當(dāng)她已經(jīng)厭倦了她的另外一種生活時，事情突然發(fā)生了逆轉(zhuǎn)，老張在一周后的黃昏時分生命突然垂危，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生命像是一股煙一樣正在慢慢地升騰。老張用低低的聲音命令別的人都出去，她要和她的女兒單獨(dú)待一會兒。老劉和蘇祈按照她的意思來到了院子里，蘇祈看到，老劉臉上深探的皺紋并沒有能夠阻擋他的淚水下滑的速度，轉(zhuǎn)眼間，他的腳下已經(jīng)是濕濕的一片了。蘇祈心里在想，怎么老張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沒有幾天老張就撒手西去，許多天之后老劉來到蘇祈的理發(fā)館，他呆呆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像是等待進(jìn)手術(shù)室的病人。蘇祈安慰他說：“人死不能復(fù)生，你要為自己好好活著，就是老張在世也希望你能過得一天比一天好，她可不希望你每天都這么愁眉苦臉的?！?/p>

老劉嘆了口氣，“你說的也是，好在她是快樂地走的，她畢竟以為見到了自己的女兒。” 蘇祈悵然地說：“是呀?！?老張過世后的幾天內(nèi)，陳微微從蘇祈的視線里消失了，蘇祈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第五天的黃昏，陳微微才踏進(jìn)了蘇祈的理發(fā)館，她說：“我不做頭發(fā)了，你看看，我買了一個假發(fā)，把它套在頭上也足可以以假亂真，在我的頭發(fā)長長之前，我會一直戴著它。”

蘇祈看著那頭假發(fā)，他的臉上變幻著復(fù)雜難測的表情，他問：“你到哪里去了?”

陳微微抖動著她的假發(fā)，她的神情黯然，她坐在椅子上，她說：“我回了家，我和我父母在家里待了整整四天?！?/p>

蘇祈吃驚地瞪著她，這個結(jié)果真的令他有些意外。他沒有給她家里打電話，因?yàn)樗X得她的父母已經(jīng)與她產(chǎn)生了無法彌合的裂痕。他說：“我沒想到，我沒想到。”

陳微微說：“你沒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你知道老張為什么死去嗎?”

蘇祈搖搖頭。

“因?yàn)樗呀?jīng)堅持不下去了?！标愇⑽⒄f，“我們都以為她是個瞎子，她看不到我的面目，她只能用手去摸我的頭發(fā)，可是我們忽略了她的耳朵，她的耳朵難道聽不出我的聲音嗎?”

蘇祈想想說：“是呀，這是個問題，我們當(dāng)時怎么沒想到呢?”

“老張不是聽不出來，她是不想聽出來?！标愇⑽⒄f。

蘇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說的我一點(diǎn)也不明白。”

“是這樣的。其實(shí)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是假的。因?yàn)樗呐畠涸缭诹昵熬鸵呀?jīng)死了?！?/p>

蘇祈暗暗地吸了一口涼氣。

陳微微接著說：“你還記得那場車禍吧，就是讓老張癱瘓的那場車禍，對，那場車禍?zhǔn)且驗(yàn)槔蠌垊倓偮牭搅怂畠旱呢?，她走在大街上時，悲傷使她忘記了躲避迎面而來的汽車。幾年來，她一直把這個秘密埋藏在心底，她沒有告訴老劉。你想想，心里有那么大的痛苦卻無法說出來是什么樣的滋味?”

蘇祈呆呆地站在那里，“你是說，老劉一直以為他的女兒還在澳大利亞?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女兒還活在人間?”

陳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的眼里此刻已經(jīng)浸出了淚花。

“那么，老張的所作所為只是在演戲，在給老劉演戲?！?/p>

陳微微說：“是的，她明明知道我是個假的，她知道我們都是為了她，但是她為了老劉，也要把這個假戲演下去。更難的是幾年來她一直在演戲，她一直讓希望存在于老劉的心中。這才是最困難的。”

“老劉!”蘇祈低低地叫了一聲。

陳微微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我來并不是來告訴你這些的，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想著我們倆的事。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老張的女兒，我留給我父母的是無盡的悲哀和等待。我覺得我對不起他們。我不能讓他們也像老張和老劉那樣。我想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你說呢?你不是也感到厭倦了嗎?”

蘇祈急忙表白說：“沒有，我沒有?！?/p>

陳微微笑了笑，抬起腳尖給了他一個吻，然后轉(zhuǎn)過身走出了理發(fā)店。

蘇祈看著玻璃門外邊漸漸遠(yuǎn)去的陳微微，突然間感到心里輕松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