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位朋友對我說:你出了不少書,有散文、小說、報告文學、傳記、游記、隨筆等,但我感覺,印象最深、引起人們關注的恐怕還是1994年首次在香港出了海外版(書名《中國文壇寫真》),1995年又由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了內地版(書名《中國三代作家紀實》)這兩本寫文壇的書了。我聽說香港有位先生贊譽你的書是“文壇史記”??墒俏覀兩钤趦鹊氐娜硕贾溃膲莻€是非之地,寫它難免有風險。那么你為什么要寫“文壇史記”呢?她的提問引來我一番思考。
試筆緣起
為什么要寫?說來話長了。我參加工作沒多久就被分到1949年創(chuàng)刊的一家地方刊物學做文學期刊編輯,其后在中國作協(xié)的《人民文學》雜志工作了將近三十年。我做的主要事情,就是同全國作家、有影響的青年作者,還有無數(shù)無名作者打交道。名作家和青年作家是組稿依靠對象;要反映豐富的現(xiàn)實,沒有眾多無名作者投稿支持也不行。有的無名作者,憑著自身才能、努力,一舉成名天下知,很快步入名作家行列。這對于文學編輯來說,自然也是最快意的事。我本是個性格內向的人,怯于人際關系;但工作卻使我跟幾代作家們成為很熟的人,尤其在風雨之中,更有與他們同命運之感。這是一。再則,我也可以說是個文學創(chuàng)作有心人。自從年少時迷上了中外文學作品,那些不朽的經(jīng)典之作,早已征服我心;我內心唯一的持久愿望,是要用一生努力,寫出像他們那樣的作品。而要為這做準備,根據(jù)寫作大師們的經(jīng)驗,我以為最要緊的是勤看、勤讀、勤走動(經(jīng)常接觸實際生活)、勤寫、勤記。1949年我16歲,一參加工作,便磨練自己這個五勤的習慣。筆記(記人、記事、記讀書心得,記領導人講話,開會做記錄)、日記,幾乎從未中斷過。再就是注意積累資料。我身處文藝界,從1951年批判《武訓傳》起始,到1954年批判《紅樓夢》問題,接著批判胡適、胡風,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直至1957年更大規(guī)模的反右派,60年代起又反修、批修,文藝整風……政治批判運動接連不斷。每次批判運動,都下發(fā)不少參考資料,黨內看到的材料更多,不少是發(fā)給單位或個人學習批判的,并不收回。我很珍視收到的這些資料,看完后,決不隨便亂放,而是珍藏起來。當然“文革”中也受了點損失,有的材料被造反派抄走或要走,再也回不來。但畢竟不少資料,我的大部分筆記本、日記本,還是劫后幸存下來。這是二。這都是從事寫作的有利條件。但很長時期,我并未打算系統(tǒng)地寫文壇的人物和往事。1984年離開作協(xié),1987年受命主編《傳記文學》,這對我是個轉折。我在《傳記文學》常跟同事們講,傳記文學不同于虛構文學,它強調忠實于歷史真實,因此我們要重視擁有第一手材料,親見親歷者這些人寫的作品。想不到這個“球”反過來他們“踢”向了我。他們將了我的軍,要我寫文壇的人和事。這個問題我想了一下,覺得可以試試看。主要是經(jīng)過“文革”,又經(jīng)過粉碎“四人幫”后的撥亂反正,加上自己的反思、懺悔,(不少事情自己是個參與者,做錯了的,能不懺悔嗎?)有些事情可能比過去看得清楚了。再則,我離開了作協(xié),說不定也是個有利條件(有些事情需要保持某種距離,方能看得更清楚)。
以史為鑒,對事不對人
盡管如此,我試筆時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文藝界是很敏感的地方,許多人又是我尊敬的前輩、熟人、朋友,我怕出錯。(這或許就是人們講的所謂風險?)當然醞釀做這件事情時,大的方面,我至少有這樣的考慮,就是以史為鑒,對事不對人。寫文壇的人和事,我關注的是真實的大環(huán)境;在這個環(huán)境中,作家和文人(包括某些文藝界領導人)的真實處境。我認為在過去歲月里,大家都有點身不由己,發(fā)生的事情——作家、文人們(還包括某些完全無辜的普通小人物)的遭遇,就連文藝界領導人也難以完全承擔責任。我寫文章,決不是去追究個人責任,而是要讓讀者看到真實的歷史環(huán)境和人的真實處境,從這里邊來反思歷史,得到教訓。再就是要將自己擺進去,這是真真實實的自己,錯誤就是錯誤,懺悔就是懺悔,不作任何掩蓋。在具體寫文壇的人和事時,如何避免出錯,我覺得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按照傳記作品的要求,尊重事實,實事求是,對事實既不夸大,也不縮小,要反復核對,做到客觀、準確。我雖擁有筆記、日記、參考資料、腦子記等優(yōu)勢,但我仍然十分謹慎,怕自己有誤。有時有些有印象的事,手頭沒有資料的,我就去問當年的老上司或友人;自己跑到圖書館去查閱那時的報刊,一定要將時間、地點、在場的人等弄得確切,才敢下筆?!皩κ虏粚θ恕边@一條對我很重要。寫作協(xié)那些大的運動,如反胡風,反右派,1964至65年的黨內文藝整風,要使事情的來龍去脈等呈現(xiàn)清楚,不涉及人(包括仍健在的活人)是不可能的;但寫清事情是目的,不是為了針對任何個人。凡涉及活人,我格外慎重,只將他涉及的事情客觀地講清楚??梢耘端斈暾鎸嵉挠^點,但對人則充分留有余地。如他的某次講話,我的筆記本有全文,我僅引用很少部分,能夠講清問題,這就可以了,決不采取所謂“揭短”的態(tài)度,這正用得著“宜粗不宜細”這句話。因為第一,你面對的是你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關于艱苦奮斗、居安思危、保持同人民群眾血肉聯(lián)系的論述世紀宣言——從《共產黨宣言》到“三個代表”重要思想(上)(陳晉秦曉鷹)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會見蒙哥馬利談話記錄(一九六一年九月)中共第一代領導集體與五六十年代的執(zhí)政黨建設(王雙梅)毛澤東確立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與民主政治建設(梁柱)周恩來、高達之助萬隆會晤述評——記中日邦交正常化不可忽略的兩小時(李廣民)大革命失敗后的中共地方“特委”與農村武裝革命(翁有為)1933年中共臨時中央遷入蘇區(qū)后中央與中央局組織若干問題考析(錢聽濤)紀念毛澤東誕辰110周年學術研討會選題論證會學術綜述(唐洲雁沈雁昕)尊重的一個犯有錯誤的好人;第二,在大環(huán)境里,他既顯示了自己弱點也有他處境的難處,好些人,包括我自己不也是這樣嗎?況且當事人近年已有所反思。這就是我嘗試寫文壇人和事時,不能不時時顧及的。
順應讀者要求,設立“薔薇花瓣”專欄
起初,我只是用伍宇等不同的筆名,在《傳記文學》的不同欄目,如“微型傳記”、“作家逸聞”等發(fā)表有關我最熟悉的幾位作家、詩人,如謝冰心、沙汀和艾蕪、郭小川與李季等人的印象片斷。試驗了多回,讀者中出現(xiàn)反響了,頻頻來信,希望“伍宇”繼續(xù)寫下去。編輯同事遂建議我干脆設個專欄,于是從1990年第4期起,“薔薇花瓣”正式開鑼出臺。我寫文壇的稿件,就這樣“趕鴨子上架”,而益發(fā)不可收。其后數(shù)年,在這個專欄,我寫了不少“佳作出世記”,記敘改革開放肇始,那些受讀者熱烈歡迎的小說如<班主任>、<窗口>、<神圣的使命>等是怎樣在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政策啟示下,春風化雨,于《人民文學》雜志這塊園地應運而生的。這些文稿尤受青年讀者歡迎,來信最多。我也有涉筆尖銳的話題,如《作協(xié)的反胡風運動》(這篇文章初稿完成于1988年,因其“準確的”尖銳性(撥亂反正初期,在拍板肯定劉心武的小說《班主任》時,張光年針對有的編輯的顧慮,曾講過“不要怕尖銳,但是要準確”這句名言),曾試投稿于一家公認開明的刊物,而仍遭碰壁),《丁(玲)、陳(企霞)一案小窺》等,在“薔薇花瓣”專欄面世后,除了有某單位的朋友夸我“你好大膽!”,而據(jù)我明察暗訪,無論是這兩篇或后來連載的中國作協(xié)“文革”親歷記等,在我所寫重大事實方面,有關部門或當事人,或關心我的文藝界友人們,從未提出過異議,而是說我寫的符合實際,比較客觀求真,“能做到這點就不容易”。有的年輕朋友還對我文稿中涉及人有時出現(xiàn)“某某”,表示不以為然,而建議我最好點出名字。但我覺得某種情形下,還是留有余地為妥。所以專欄文稿發(fā)出那五、六年,并沒有給作者和《傳記文學》雜志引來任何麻煩;相反,普通讀者、作者來信、來稿對刊物、專欄及作者伍宇表示支持、贊揚者日見增多。到1994年,這個專欄所發(fā)文字,積累下來,已有30來萬字。
香港率先出書
看重拙作的史料價值,第一個提出要給我出書的人,是香港作家夏婕女士。1994年上半年我將已發(fā)表稿件編成書稿,是夏婕快速出版,并及時寄來樣書、稿酬。她對我講,你這本書不是暢銷書,賺不了什么錢,香港是個商業(yè)社會,我的老板也是商人。盡管如此,我還是說服他毫不遲疑地出了這書。因為要了解真實的中國文壇變遷,這本書值得一看,海外有需要它的讀者。這以后才有1995年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該書的內地版。兩書出來后,海內外發(fā)生了影響。一位在美國首都講學的我早年的同班同學,欣喜地寫信告訴我,說她在國會圖書館看到了香港出的我這本書。1995年,一位日本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學者荻野修二先生,因為買不到香港出的《中國文壇寫真》一書,寫信求助于我。我只好寄給他一冊文聯(lián)公司版的《中國三代作家紀實》。內地版出書后,各地讀者寫信求我?guī)椭彆牟簧佟?/p>
接受老作家建議,完成“文壇”一書增補稿
最令我感動的是,讀過我寫文壇這本書的前輩作家、還有文藝圈內一些同輩朋友寫給我的信。老作家蕭乾1995年8月3日來信說:“你那本寫作協(xié)的書我已借給多人看了,個個都稱贊你的巨大貢獻。我很希望你能寫下去,特別是50年代的階級斗爭,你是見證人,因而是第一手的史料。不但當代讀者要看,21世紀也仍是寶貴的史料。”老詩人臧克家讀到我寫他那一篇,特地寫了個條幅贈我,是一首七絕詩,老詩人寫道:“文章讀罷淚涔涔,一片真情動我心。三載向陽同感受,風風雨雨見精神”。老作家黃秋耘說:“非常感謝你的《三代作家紀實》。讀了此書,我不但回憶起一些故人和往事,而且知道了許多前所未聞的‘秘聞’”。作家韓少功來信說“……寫我的一段,就是那么回事。很佩服你的記憶力,也由此而感念那一段很溫暖的日子。你書中其它一些文章也讀過一些。朋友那里有《傳記文學》,我大部分都讀過,尤其是你寫“文革”前后的好幾篇。你是勇敢、誠實、正直的人……?!弊骷沂Y子龍寫道:“接到大作(《中國三代作家紀實》),一驚一喜一動容??上部少R可為朋友松口氣?!毙陆鲄f(xié)原負責人、評論家陳柏中來信說:“讀了《中國三代作家紀實》寫秦兆陽、馮牧、韋君宜和黃秋耘等篇,不禁要為當代文壇良知和英杰們一慟。你的文筆可謂得太史公真?zhèn)鳌S浭录?,秉筆直書。狀人物形神兼?zhèn)?。不獨有史料價值,也是極好的傳記文學。真該感謝你為今日和今后文壇做了件好事?!边€有一位忘年朋友、湖南青年作家農鳴寫了篇評論短稿寄給我,其中有這樣一些話:“……許許多多看似無關聯(lián)或是有關聯(lián)的人事與文事,幾乎背后都隱藏一個巨大的傷痛:尊嚴!國家的尊嚴,民族的尊嚴,作家的尊嚴,作品的尊嚴!無數(shù)的答案在我眼前搖晃。不搖晃的是:作家沒有尊嚴,那么這個國家和民族的尊嚴必然會受到嚴重的傷害……當我看到冰心等等老作家在‘文革’中的悲慘經(jīng)歷時,我的心不停地抽搐,也一陣陣溫熱。為了作家的尊嚴、文學的尊嚴、國家和民族的尊嚴,老一輩付出了多么昂貴的代價呵。當我們享受今天的陽光時,假使我們不了解這一切,不記住這一切,不沉思這一切,很難說我們不成為叛徒,或者要再次為了尊嚴而付出那樣昂貴的代價?!蔽液苜澇伤脑?,這正是我心里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他是在鞭策我!
作家朋友們有的溢美之詞,我擔當不起。但我記住了前輩和同輩對我的期望。兩書雖在七年前出版,且很快售罄。但我絕不滿足,因為我寫文壇的書并沒有真正完成。1996年初,我寫完《舒蕪和‘胡風集團’案件》一文。這時我已從工作崗位退下來。我最惦記的是蕭乾先生對我的囑咐,我要繼續(xù)寫完原計劃要寫的文壇一書待完成的多篇文稿。
1997年從國外探親歸來,經(jīng)過最近五年多持續(xù)努力,我終于完成30多篇“文壇”一書新的增補稿,在2001年5月寫完最后一篇文稿而止筆。
新增補的重要文稿,計有:《陸定一人生悲歡曲》、《郭沫若、茅盾往事》、《胡喬木和周揚》、《馮雪峰》、《舒蕪和‘胡風集團’案件》、《干預生活的來龍去脈》、《‘愈是精華愈要批判’》等。寫作家的文稿補寫了李稢人、曹禺、田間、蕭乾、駱賓基、馬加、胡征、蘇策、楊沫、梁斌、韓北屏、王安友、陳登科、謝獄、鄭秉謙、胡萬春、葉文玲、劉克、蘇群、禮平、周濤、王振武、杜培華等20多位新老作家。這些文稿已在各報刊發(fā)表。特別是寫文化界領導人、比較敏感的那幾篇,看到和聽到的反響都是正面的。如《郭沫若、茅盾往事》在《炎黃春秋》雜志發(fā)出后,上海一家有影響的報紙立即轉載寫茅盾那篇并加編者按語。有位全國政協(xié)委員讀了《陸定一人生悲歡曲》、《胡喬木和周揚》等篇后,對我說:“你寫文壇人物能夠做到“見大不卑,見小不侮”。例如你無論涉筆大人物(如陸定一、胡喬木、周揚)或小人物(曾是中國作協(xié)普通工作人員而被當作胡風集團的坐探、遭遇不幸的嚴旺)都能平等相待,尊重他們的人格,這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我很欣賞,也佩服。還有你對喬木、周揚的評析比較客觀。”一位離休的青年團干部讀了周揚、馮雪峰諸文后,寫信給我。他認為文中評說過去將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對立起來的錯誤觀點,很精辟,也深刻。
這本新編定的寫文壇的50余萬字新書,我將它暫定名為《文壇史記》。中國作家協(xié)會原主席團委員、現(xiàn)任中國作協(xié)六屆榮譽委員的嚴文井老先生,為這本書稿寫了篇新序。他在序中寫道:本書作者“既是個有心人,又是一些人和事的見證者,經(jīng)過多年積累、努力,寫成這冊包含文壇史事和人物的書。材料多是他親見親歷,或觀察、搜集的,有一定的可信性,具備某種史料價值。當然這仍是作者的一家之言,可能難免有疏漏或不周之處,這些問題可以按照我們黨倡導的‘百家爭鳴’的方法來解決。鄧小平同志說:‘我們要用歷史教育青年,教育人民?!瘡倪@個意義說,我支持有關中國文壇史事的書,可以適當出版,以供后來人了解,研究”。如嚴先生所說,我相信這本書的面世,僅是個時間問題。
2002年5月31日寫完,2002年12月末,略作修改。
(責任編輯:瑤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