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風骨溯滄浪

殷選青

多少年了，詩人和小說家為我們編織的夢里蘇州，真是一片歌舞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是紅塵中一二等風流富貴之地。

莫非是水鄉(xiāng)的富庶和水所特有的空靈柔膩正好迎合了甚至造就了吳文化中這種溫柔閑適的情調(diào)么?吳王金戈也敵不過如花越女，古吳霸氣終于被彌漫于蘇州小巷里的文人情、脂粉氣、翰墨緣所取代。

這些年來，隨著那些被砸碎過的古典園林、寺觀佛塔、明清古鎮(zhèn)、名人勝跡的悄悄修復(fù)，這被諷為“煙囪不如寶塔多，樓房不如寶塔高”的“白發(fā)蘇州”，仿佛一夜之間，其經(jīng)濟發(fā)展的速度已在同類地區(qū)中遙遙領(lǐng)先了。

在新世紀第一個初冬，當我看到這古城的舊貌新顏，尤其是看到從古城主干上伸展出的作為兩翼的工業(yè)園區(qū)，我不禁驀然想到，這兩千五百年古城的生命活力從何而來呢?除了它所獨擅的柔性藝術(shù)文化確有足夠的魅力外，是否另有一種剛健清新的文化力量在支撐著它除舊布新、因時變革呢?

我，一個外省的獨游者，帶著這種求知的困惑四處瀏覽著、探索著。而當我踏入它最古老的園林滄浪亭，看完“五百名賢祠”后，我禁不住在心底呼喊：“蘇州的風骨，你在這里!”

滄浪亭占地十五六畝。沿河走了一段，折過水上平橋，便跨入了亭園大門，進入了高大的碑石廳。我約略瀏覽了一下，這些古碑包括了創(chuàng)園者——北宋詩人蘇舜欽的《滄浪亭記》和清代自康熙朝至道光年間先后任過江蘇巡撫的宋、梁章鉅、張樹聲三人的重修滄浪亭記，還有廳后僧濟航的《滄亭補柳圖》。

碑石廳后迎面則是一座土山隆起，這是占據(jù)亭園北半部的所謂“真山林”。待我上得山來，這才意識到這“真”字的巧妙，不然，我還以為它是座假山哩。它的確有土有石，有磴道曲徑，懸崖峭壁，更有數(shù)十株古樹橫斜。在山麓四周又環(huán)以曲檻長廊和廊外的廳軒亭閣，造園者似乎是借此種布局表示亭園雖滄浪，主體乃是山景。園南端“明道堂”外更建有一座“看山樓”。這樣反復(fù)地提到“山”，大有“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的味道。站在山頭縱目，園內(nèi)的“真山林”，園外的滄浪水，兩相映襯，仿佛有意給人一種外柔順而內(nèi)剛健的暗示。

我久久盤桓于山頭東北部的滄浪亭。在幾株幾百歲的森森古樹中，石柱、石梁、石欄、石桌、石凳的方形滄浪亭，巍然聳立，與山體同樣厚重，且別具一種剛毅飛揚的氣概。蘇舜欽原將亭子建于面水處，后圮毀。康熙年間，撫吳十四年、以“清操著稱”的名臣宋將它改建于此。

數(shù)百年來，滄浪亭以一“清”字昭示天下，聲名遠播。它面北石柱上的那幅對聯(lián)是清代嘉道年間五撫江蘇一督兩江、世稱楹聯(lián)大師的梁章鉅作的一首集句聯(lián)，上聯(lián)取歐陽修《滄浪亭》長詩中的“清風明月本無價”，下聯(lián)對以蘇舜欽《過蘇州》詩句中的“近水遠山皆有情”。兩句詩都說的此地景此地情，又恰好是抒發(fā)這些儒學(xué)重臣們有如滄浪水清的坦蕩澹泊情懷。此聯(lián)在擱置了多年之后，到了晚清，才由蘇州城內(nèi)“曲園”的主人俞樾寫成刊刻。

在這原本帶有官府園林性質(zhì)的滄浪亭園林內(nèi)，我留連得最久的是“五百名賢祠”。在這里，我不僅十分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我們平日熟知的不少歷史名人竟都是蘇州人，更主要的是我懸在心頭的疑團，在此找到了答案。原來，蘇州在錦繡、園林、歌舞、書畫的外表下，竟然還蘊藏著這樣一種剛健進取、自強執(zhí)著的儒學(xué)精神。

在晚清之前，蘇州歷史上本土的鄉(xiāng)賢、流寓的寓賢和在蘇州做過官的宦賢即有594位之多，這是一個巨大的數(shù)字。祠的匾額是取《尚書》“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師”中的“作之師”三字，表明上天給蘇州一地(包括它治下的昆山、常熟、吳江等地)生才之多和垂范之高。

我一邊辨認著嵌在墻上的群賢石刻畫像，一邊記下了我們平日熟知的一些名字。諸如商周之際吳地的開創(chuàng)者虞仲；春秋時期吳國賢公子季札、孔門十哲之一的言偃子游、軍事家孫武、蘇州古城的建造者伍子胥、良冶干將、義士專諸與要離；漢代名臣朱買臣；孫吳名臣顧雍、呂蒙、陸績、陸抗、陸遜；晉代的文學(xué)之士顧野王、陸機、陸云；自隋唐至清，有名將賢相范仲淹、范純?nèi)矢缸蛹爸芑?、韓琦、范成大，由狀元而宰輔的陸、蘇檢、衛(wèi)涇、申時行、顧鼎臣、文震孟、徐元文、潘世恩，學(xué)者陸德明、陸澄、陸世儀、顧炎武、惠棟、江聲、顧廣圻、畢沅，才子名士陸龜蒙、葉夢得、高啟、楊基、徐禎卿、王世貞、韓炎、歸有光、馮夢龍、金圣嘆、吳寬、吳偉業(yè)、錢謙益、葉燮、汪琬、沈德潛、王漁洋，丹青高手張旭、黃公望、文徵明、祝允明、仇英、唐伯虎；名醫(yī)吳有性、葛乾孫、薛生白、葉天士，設(shè)計建造故宮的蒯祥，造園家文震亨、計成，義士張溥、周順昌、瞿式、張國維、文秉、徐枋、趙宦光，作為宦賢的韋應(yīng)物、白居易、劉禹錫、文天祥、海瑞、況鐘等等。

吳中為何人才如斯之盛?原來是“天下有學(xué)吳郡始”，自唐肅宗時吳地即開始辦學(xué)，至北宋范仲淹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府學(xué)、縣學(xué)，并請大儒胡瑗與孫明復(fù)為教授，其后吳中辦義學(xué)、社學(xué)、書院及藏書、印書便蔚然成風。明清時蘇州藏書家不下數(shù)百，而毛晉“汲古閣”、黃丕烈“士禮居”、徐乾學(xué)“傳是樓”、錢牧齋“絳云樓”、瞿紹基“鐵琴銅劍樓”更是名聞天下。這一切為培育人才、傳播文化提供了重要條件。僅明清兩代蘇州便出狀元35人，榜眼12人，探花19人，進士數(shù)千人。這與絕大多數(shù)省僅出狀元三五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正是由滄浪亭名賢祠內(nèi)所列這些名賢以及自嘉道以來所出名儒宿學(xué)的濡染作育，儒家讀書識禮、積極用世的人生理想和仁義為懷、剛健自強的人格精神才得以彌漫、氤氳于吳中大地?？梢院敛豢鋸埖卣f，吳中的佳山勝水、小巷古鎮(zhèn)，幾乎無處不埋藏著、隱匿著這些詩膽文心、忠魂義魄，閃爍著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靈光瑞氣。有如此眾多的文化精魂廝守著、呵護著，蘇州怎么能不叫“人間天堂”呢!蘇州之所以是蘇州，首先就因為它是儒學(xué)之鄉(xiāng)、狀元之鄉(xiāng)，然后由此輻射開來，才使蘇州盡收了魚米之鄉(xiāng)、絲綢之鄉(xiāng)之利，流衍成詩畫之鄉(xiāng)、名醫(yī)之鄉(xiāng)、才女名媛之鄉(xiāng)、文物之鄉(xiāng)之奇，煥發(fā)出園林之鄉(xiāng)、工藝之鄉(xiāng)、曲藝之鄉(xiāng)之美。

關(guān)于“五百名賢祠”的建立，從有關(guān)資料可知，道光初年，建祠者兩江總督陶澍與江蘇巡撫梁章鉅帶頭捐俸建成祠堂，由藏書家顧沅獻出其所藏名賢畫像三百余幀，陶公又從別處搜集到二百來幅，然后請名匠勾摹刻石，刊之于壁。祠成之后，陶公每年必親率僚屬以時祭拜，以副其所書匾額“景行唯賢”之意。咸豐十年，名賢祠隨滄浪亭其它建筑，像江南所有祠廟一樣，慘遭劫難，幸得名賢像石刻大半尚存，同治年間巡撫張樹聲重建時，據(jù)拓片補刻，并增刻了部分畫像，一直保存至今，在“十年文革”中因保護得法而未被砸碎。

陶澍，湖南安化縣人，父為塾師，他由進士出身，任江蘇巡撫至兩江總督17年，一貫崇實學(xué)，重躬行，勸農(nóng)商，行廉政，《清史稿》稱其“治水利、漕運、鹽政，垂百年之利”。滄浪亭南端看山樓下，有石屋兩間，門楣上方刻有道光皇帝書賜陶澍的“印心石屋”四字，系針對陶公幼時讀書于家鄉(xiāng)的“印心石屋”所寫，其含意來源于禪宗的“衣以傳信，法以印心”故實。石屋前有黃石假山圍成的庭院，院內(nèi)靜謐清涼，黃石上刻有陶公門生林則徐所寫“圓靈證盟”四字，意謂此盟蒼天可鑒，與“印心”二字互為詮釋與印證。“印心石屋”四字刻石，我年輕時在陶公家鄉(xiāng)多次看到過，半個世紀后在南京煦園、揚州大明寺、鎮(zhèn)江金山寺及此處重睹，不勝親切之感和滄桑之嘆。 緬想陶公當日力倡儒學(xué)教化、崇尚實學(xué)、獎掖人才的功德，實為繼起之林則徐、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馮桂芬、李鴻章諸人作了倡導(dǎo)，為“同治中興”、“洋務(wù)運動”開了先河。作育人才、轉(zhuǎn)移世風實為他們奉行儒學(xué)“外王”的“傳法心印”，滄浪亭所隱含的“清斯濯纓、濁斯濯足”句意，正是儒家人生理想的詩意化。

蘇州的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魅力，不是出于一時功利觀念“打造”出來的。道德風尚、人格理想、人性追求這些文化上最本質(zhì)的東西與“打造”是背道而馳的。試想，滄浪亭內(nèi)五百名賢及其勛業(yè)德澤能夠“打造”得出來么?連那些生長于山林巖隙、葑溪駁岸、閑庭小院的好幾十株三五百歲的樸樹、櫸樹、楓楊、檜柏、榔榆、銀杏也是無法“打造”出來的，甚至連那三四十塊逃過了兩個“十年”劫難的詩文碑記、滄浪種柳圖碑、有陶澍在座的“五老”與“七友”圖碑、有陶公、林則徐題詩的“生公石上論詩圖”碑及狀元張之萬等書寫的聯(lián)匾也無法能“打造”得逃過專家通人的法眼。

滄浪亭之游，仿佛使我進入了蘇州歷史的時空隧道，看到了它兩千幾百年來的文化積累，而今天蘇州人珍護歷史的識見，熔鑄古今的氣魄，吸納新知的敏銳，仿佛與當年伍子胥法天則地的筑城，言偃、范仲淹的興學(xué)育人，韓世忠、文天祥的抗金抗元，馮桂芬、翁同的變法圖強，俞樾、章太炎的博學(xué)崇新，一脈相承。